第九章 公交車和廣場總有曖昧的關係

我喜歡坐公交車。因為這令我看起來像個當地人。我尤其喜歡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裏進行“總站坐到總站,換一輛車又坐到總站”的遊戲,因為對於想全麵看看市容的我而言,這是一個最便宜又最舒適的方法。何況……它能令我看上去像一個當地人。

站在巴塞羅那的加泰羅尼亞廣場前看手上的公交線路圖,發現所有顏色的線都圍繞了這個廣場一圈,讓它在地圖上看起來像一個線軸。線軸在地圖上顯得整潔有序,但是放大成現實世界以後,四周的道路竟然堵塞得跟便秘似的。

西班牙司機如果還有任何業餘愛好,一定是“飛車殺人”或者“上演警匪片追逐鏡頭真人版”。但是即便以飛車殺人為業餘愛好的西班牙司機,到了這個擁堵地段都會變成溫文爾雅的北歐土佬。他們用龜速躲避那些旅遊巴士,公交巴士,以及從各個地鐵口湧出來的遊客。

麵對如此繁忙的交通,如此全麵的線路,我趕緊抬手總結並編造了一個偉大的冷知識:在一個大城市裏,所有公共交通都會通往那個最重要的廣場。所以在大城市裏旅遊根本不需要帶地圖,隻要跳上任何一輛公車,看到這個廣場的時候跳下來,就能找到酒店的路——當然前提是,你必須把酒店訂在那附近。

身為一個路盲,心裏從此有盞明燈:古人說條條大道通羅馬,原來是“路路公車通廣場”的隱喻啊。

這下子安心了,一種被命名為“無所畏懼”的豪情油然升起。擁有這種豪情的旅行者會覺得旅途特別光明,還沒有正式出門就已經感受到無盡美好。

到了馬德裏,發現這個城市根本就是廣場狂熱者,如果不安放一個廣場,他們根本不知道應該用什麽方式來結束一條路。所以有了太陽廣場,馬約廣場,西班牙人廣場……而太陽廣場一定是城市裏麵“最重要的那個廣場”,我猜。

這一天,我在一個投幣上網的機器前撿了4歐元。瞅瞅四周既沒有失主模樣的人,也沒有警察叔叔模樣的人,隻好感謝是上蒼賜我錢幣。大恩不言謝了一下上蒼之後,出門一看——下了一早上雨的天空竟然出太陽了!在這個雙喜臨門的日子裏,我撒腿就往外跑,先跑到太陽廣場,然後挑了條順眼的路一路溜達開去。

在行走的初期,身為資深路盲的我甚至還使用了“去的時候左肩膀貼著大樓,回來的時候右肩膀貼著大樓”的潛水辨認方向法。深感自己擁有多種技能在身,我越發覺得自己實在是胸羅萬象的偉大旅行者。走著走著,我就忘記了自己長肩膀了,眼中更不見高樓。

道理就是這樣的,弱水三千你一瓢都不拿來飲,就活該打光棍渴死。胸羅萬象你一個象都不拿出來用,就活該迷路。

不過,對於一個天生路盲而言,迷路僅僅是人生中一種理所當然的狀態。在迷路的熟悉快感中,我沒有畏懼,一路走過了許多看起來明顯是名勝古跡的建築。它們又大又美,款式老舊端莊。它們的雄偉使我沉浸在“我可獲得了真多見識”的快感當中。

最後,走累了,根據今天總結出來的知識,我跳上了A公車。理論上它當然要在太陽廣場停下來。但是為了證明生活的戲劇化,一直坐到總站,它果然都沒駛向太陽廣場。

隻是這怎麽可能難倒旅遊達人呢?我又胸羅萬象了一下:線段是由兩個端點組成的。所以公共汽車線路是由兩個總站組成的。所以這不過就是坐反方向了嘛。我掏出另外一個1歐元硬幣,從總站坐回去。

司機問:“你要去哪裏?”

“哦,不就是隨便逛逛馬德裏嘛。”我令自己的聲音充滿本地人式的自信——我們這些老歐洲可不用他擔心。

人生如狗血劇,所以A公車回頭路的每一站,包括它的終點站,都當然跟太陽廣場無關。當它在另一個終點站停下來時,我看到了標誌著城市邊緣的橄欖樹林。

A錯了,B一定對。不是說人的腳丫子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嗎?那麽我的腳丫子怎麽可能兩次踏上一輛不駛向廣場的公車呢?我奔向前方的另一個公共汽車站。但B根本就是A的同謀,在太陽開始下山的時候,它把我扔在了一個看起來像任何地方,唯獨不像太陽廣場的地方。橄欖樹林又一次蕭蕭瑟瑟地出現在我的視線裏。

鎮定。要鎮定。我越戰越勇,隔壁C的站牌畫著一條環線,看起來很可靠。要曉得,走環線的公車,所路過的都是城市中心部分呢!──人家莫斯科就這樣的。

我義無反顧地上了環線。然後就又得到一個知識:所謂環線,包括內環線,還有外環線。

這顯然是個外環線。外環線履行了它的職責。它毫無怨言,義無反顧地帶我參觀了馬德裏外圍的廠區、安置區、住宅區、廢棄區……如果被我媽看到我在冬夜裏穿過那些鐵皮小巷,必定從此不放我離開深圳半步。

後來?後來懂得很多旅行冷知識的蔻蔻梁就遇到了懂得很多馬德裏公車行駛路線的好心人,並且聰明地按照他的指導終於回到了酒店,胸口多羅了一萬好幾個象。

瞧,迷路真的沒什麽了不起的。後來到了巴塞羅那我才明白:馬德裏可不是“路路公車通廣場”,巴塞羅那才是。其實巴塞羅那到底是不是,我也不確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