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鐵甲奔流 (4)

利用這段時間,舒適存已將師部特務連、勤雜兵、夥夫、輕傷員等拚湊起來,組成了一支突擊隊。

就像台兒莊大捷時的那最後一個晚上,當突擊隊出現在日軍側背時,一下子就打亂了對手的陣腳,西南高地終於得以穩固。

12月31日,邱清泉以淩厲攻勢突入昆侖關,完成了最後的收官任務。

昆侖關之戰,是廣島師團在板垣離開後吃到的第一個敗仗。按照日方統計,中村第二十一旅團的傷亡及失蹤人數超過一半,旅團長和隨後指定的代旅團長均被擊斃,聯隊長及以下軍官更是死傷殆盡。

戰後昆侖關的每個山頭都是彈痕累累,沒有一塊完好之地。雙方陣亡官兵交錯倒臥在血泊之中,連腳都伸不進去。

鄭洞國在視察陣地時,看到有一個大個子士兵的遺體,左腿已斷,全身遍布彈傷刀痕,但仍用雙手緊緊扼住鬼子兵的喉嚨。目睹此情此景,這位對慘烈場麵已熟視無睹的軍人也不由得熱淚滾滾。

若幹年後,杜聿明對昆侖關大捷作出了如下評點:血花飛舞,苦戰兼旬,攻克昆侖寒敵膽。他本人因此戰而名揚中外,被稱為“昆侖雄獅”。

成功的表演

在昆侖關之戰進入時,中隊發動攻勢之猛烈,戰鬥意誌之旺盛,行動之積極頑強,都大大超出了對手的想象。日本戰史後來承認,在“中國事變”發生以來的全部時期,這是日本陸軍最為暗淡的年代。

從參謀本部到剛剛成立的日本在華最高軍事指揮機構“中國派遣軍”司令部,再到駐廣州的第二十一軍司令部,一時之間都慌了神兒,不知如何是好,最後還是第二十一軍司令官安藤利吉來了一句——別硬挺著了,退一步海闊天空。

“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多簡單多直接的辦法,可是到最緊張的時刻,大家的腦子卻都凍住了,沒人想得起來,被安藤利吉一說,又都做恍然大悟狀:對啊,還等什麽,趕快撤吧!

12月29日,由參謀本部、“中國派遣軍”、第二十一軍聯合組成的高官團搭著飛機來到南寧。

在出發之前,大佬們想象中的今村均師團長肯定要多狼狽有多狼狽,沒準正望眼欲穿地在等著他們送來撤退令,以便把自己的師團給救出來。

可是去了之後才知道,原本不是這麽回事,今村均很鎮定,鎮定得甚至有些讓人不可思議。

第一印象,這位師團長是不是給嚇傻了?

第二十一軍副參謀長在傳達完撤退決定後,又告訴今村均:由於船隻來不及輸送部隊,大概需要一個月後才能重新組織對昆侖關的反攻。

別怕別怕,至少短時間內不會再把你的部隊送入虎口了。

都等著今村均表態,對方一開口卻讓在場高官們大吃一驚:我絕不後撤!

眾人心裏暗暗稱讚,太有勇氣了。

這幫人不知道的是,今村均的勇氣卻是他們給的。

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半個師團被人家做掉,你要說還能沉得住氣,那他就不是人而是神了。相信如果高官團不出現,沒準今村均自己就會下令撤退,也沒什麽高明的,不過是逃生的本能反應而已。

可是高官團來了就不一樣了。這些平時都抬著眼眉說話的大佬們能夠組團光臨,就說明上麵對前線的境況很重視,絕不會看著廣島師團坐以待斃而置之不理。

在昆侖關吃了敗仗已是確鑿無疑,再也無法更改,假如再撤退,無疑就意味著徹底失敗,自己可能從此再也爬不起來了,台兒莊大捷時的磯穀廉介便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今村均畢業於陸大第二十七期首席。他與磯穀是陸大同學,後者的那次倒黴經曆無疑教會了他一個道理:與其被搞到名譽掃地,灰溜溜退場,還不如硬著頭皮繼續挺下去,或許倒能迎來轉機也說不定。

對著高官們,今村均在秀完“勇氣”之後,又拿出陸大首席的理論功底,從兵法上分析了為什麽不能退。

撤退不一定就完事。你想罷手,中國人未必肯讓,他們會集中更多的兵力進行追蹤包圍,到時我們可能比現在還要慘——中隊會抽出兵力到欽州灣附近堵擊,這樣後續援軍別說一個月內無法登陸,就算再多給點時間也是白搭。

今村均言罷,高官團麵麵相覷,認為師團長言之有理。

既不能後撤,那你說說究竟該怎麽辦呢?

今村均等的就是這個問題,答案他早就準備好了——

所謂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為大局著想,我要用廣島師團來牽製中隊,使他們不能去欽州灣。

在那一天,今村均的表演實在夠出色。在駕臨南寧的高官們心目中,這位師團長早已不是敗軍之將,而成了一個既有勇氣又有頭腦的陸軍精英。

很多時候,會不會打仗不要緊,要緊的是你會不會說話和做人。

幾乎每一個在場的人都被今村均打動了,他們撤銷了原先的決定,並且當天就飛回廣州部署新的救援行動。

今村均的所料是正確的。天塌下來有高個兒頂著,哪裏用得著他退。

兵力不是不夠嗎?那就臨時改變一下程序,把準備回國複員的第一〇六師團調到廣州,將第二十一軍所屬的第十八師團和近衛旅團抽到南寧去。

一句話,絕不能辜負了那位智勇兼備的師團長。

反轉一百八

雖然取得昆侖關大捷,白崇禧卻並不能立刻置對手於死地。

昆侖關一役,靠的是第五軍,但是經過前期的激烈拚殺,這支精銳部隊損失也接近一半,榮譽第一師所有士兵都負傷一次,事實上已無力再繼續投入作戰,隻能撤下整補。

缺了第五軍,白崇禧的矛就不那麽銳利了,相反,今村均的盾卻強了起來。

至12月29日,不僅第九旅團回防南寧到位,台灣旅團還又增派了一個聯隊,使其最前沿部隊從編製上增加到四個步兵聯隊、一個騎兵聯隊,這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兵員缺額。

鑒於中村第二十一旅團已被打殘,不能正常使用,今村均不得不將其調回南寧,轉而由第九旅團接任,並由旅團長及川源七負責指揮。

及川源七到達前線後,他所指揮的四個步兵聯隊大部分戰鬥力完好,因此得以在昆侖關以南的八塘重新組織起防守陣地。

在第五軍缺席的情況下,白崇禧要想啃動這道防守線就不那麽容易了。更為致命的是,他的視線完全被吸引在了昆侖關局部,而沒有照顧到戰場的整個麵。

此時,今村均完全是在硬撐著。他的八塘防線固然堅固,可是在援軍未到達之前,其他地方卻是虛弱得要命,在南寧,就靠一個殘廢的旅團駐守,也幾乎是在冒險。

“小諸葛”用不著在八塘與及川源七對耗,他能應對的選擇太多了。

假如要攻,可以繞過防線,或直趨南寧城下,或像今村均所顧慮過的那樣,抽出兵力到欽州灣——既抄今村均後路,又阻第二十一軍援兵上岸。

今村均自顧尚且不暇,牽製雲雲不過是想在高官們麵前吹個牛,博個好印象而已。

假如要守,則可以利用廣西多山地的特點,作出大縱深的部署。就算第二十一軍上岸,遇到層層阻截線,要想成功反撲也不是一件特別容易的事。

可惜白崇禧一個都沒選,時間就這樣被一天天浪費過去。

1940年1月22日,第十八師團和近衛旅團在登陸後已到達南寧附近,桂林行營仍未作出任何反應。

1月24日,第二十一軍司令官安藤利吉在南寧坐鎮指揮,並下達了四天後進行反包圍作戰的命令。

縱然如此,補救機會還是有。

1月27日,就在日軍開始反包圍的前一天,時任政治部部長的陳誠以協助名義和張發奎一起從重慶抵達廣西。

一到前線,陳誠就發現部署有問題。這麽多天過去了,多達五個軍的主力仍被全部用於包圍八塘之敵,新增援的部隊亦毫不例外地進入這一戰場,但實際情況卻是,包又包不成,打又打不動,而後方及側麵兵力薄弱,沒有一點用於機動的可控之兵。

萬一日軍迂回包抄怎麽辦,陳誠嚇得一頭冷汗,極力建議白崇禧從昆侖關正麵抽出兩個軍作為預備隊,同時注意側麵日軍動向。

白崇禧倒沒說陳誠顧慮得不對,隻是他想的不一樣:用五個軍尚且撬不動八塘,剩下三個軍還能幹成什麽事?

再等一等,等後麵增援部隊足夠多了再抽的話,也許更妥當一些。

妥當是妥當了,問題是對手不會給你時間了。

1月28日,除擔任守備任務的部隊外,第二十一軍兩師兩旅團傾巢出動,繞過昆侖關,對中隊實行短切迂回包圍。

白崇禧這才發現大事不妙,倉促之間,他唯一能夠調用的部隊,隻有位於昆侖關後方賓陽的徐庭瑤第三十八集團軍,後者急忙派全軍南下阻敵。

通過空中偵察,安藤利吉發現,他隻要擊敗第三十八集團軍就能贏得全局。

2月1日,第二十一軍發動了具有決戰性質的總攻。

先取首。安藤利吉從日本海陸航空隊調動約一百架飛機,對賓陽進行集中轟炸,第三十八集團軍司令部被炸毀,作為集團軍總司令的徐庭瑤與前線各部隊聯絡中斷,喪失了指揮能力。

第三十八集團軍除撤下整補的第五軍外,其他部隊都是臨時編入,互相之間也不熟悉,一旦失去指揮核心,便陷入了各自為戰的混亂狀況,加上由於是臨時應戰,防守陣地都沒築好,所以很快就被第二十一軍逐個擊破。

2月2日,近衛旅團攻占賓陽,中隊後路被截,被迫采取全軍大撤退,對此負有責任的徐庭瑤也因此在戰後遭到撤職查辦的嚴厲處分。

至此,廣西戰局出現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反轉。

眼見失敗已不可避免,自己又無法挽救,陳誠焦灼萬分,模樣一下子變了形,乃至於眼球凸出,奇瘦駭人。李濟深來廣西時,還以為他精神失常,一個勁兒問他要不要緊。

陳誠十分難過:廣西數十萬生靈將蹂躪於日本人鐵蹄之下,我怎麽能夠無動於衷呢?

令人奇怪的是,第二十一軍幾天之後就自動退走了。

因為以現有兵力而言,他們根本就站不住腳。據說日軍在進入廣西時,沿途的老百姓都會跑個精光(“皆率相走避”),不光是避難,還為了留出空當給能打的。

廣西的剽悍民風讓日本人也為之頭疼

廣西寓兵於團,小夥子都經過軍事訓練,他們自發地組織民團,有槍的拿槍,沒槍的拎上鋤頭釘耙,膽小一點的破路,膽大一點的就直接去騷擾鬼子,因此廣西是頗不好待的,屬於“抗戰中最特殊之省份”,而日本人也視桂省民眾為“最可惡”。

廣西人不好惹,廣東人也不是吃幹飯的,粵北的餘漢謀在廣州附近接連發動牽製性進攻。

2月8日,安藤利吉下令各軍退回南寧,第十八師團返回廣州。

在此之前,他放棄了已到手的賓陽,甚至連白崇禧原來一直啃不動的八塘,他也自動放棄了。

臨走時他特地在八塘給蔣介石留下一張布告,說我得承認,你的軍隊曾經表現得空前英勇,可是很遺憾,我粉碎你的目的也達到了,所以現在“璧還八塘於蔣軍”。

蔣介石看到布告後氣得七竅生煙,在事後的軍事總結會議上逐字逐句讀了一遍,然後當場宣布將白崇禧、陳誠以下十名高級將領分別予以降級、撤職查辦、軍法審判等不同程度的處分,這是“七七事變”後高層指揮官受到處分最多的一次。

人受罰,部隊也倒黴,計有兩個集團軍及三個軍的番號被撤(後來又撤銷了桂林行營)。其中第九師師長鄭作民中炮陣亡,可是什麽時候在什麽地方被炸死的,大家都不知道,直到日軍撤退後才找到屍首。

對這種拋棄長官自顧逃命的“無廉恥”做法,蔣介石尤其震怒,立即下令取消了第九師番號,改稱“無名師”,官兵所佩戴的符號和臂章上均印有“進就不退,守就不走”的警語,此類處分在中隊中也是史無前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