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鐵甲奔流 (3)

邱清泉的後期求學生涯,和張靈甫幾乎一模一樣,隻是一北一南,張靈甫考上的是北京大學,邱清泉則畢業於上海大學,而且同樣是校園裏的熱血青年,從軍後一個潑墨揮毫,一個吟詩作賦,都稱得上是十足的懦將。

當年為了發展教導總隊,南京軍委會曾先後派出幾批人到德國留學鍍金。桂永清是首批留德學生,出任教導總隊總隊長,邱清泉則是直到南京保衛戰打響前七個月,才學成歸國並被授以參謀長一職。

在南京即將失守的倒計時階段,太多的人都驚慌失措,桂永清也一直催促邱清泉同自己一道先行撤到江邊去。

邱清泉極其冷靜,他說,你們先走,我得暫時留下,再研究一下撤退的辦法。

在讓衛士把機要文件和地圖全部予以燒毀的同時,邱清泉坐在電話機旁,盡可能聯係每個團營單位,並部署撤退事宜。

那個時候,時間就是生命,但邱清泉坐在指揮部始終一動不動,隻是一支接一支地抽著香煙,有時微閉雙眼,若有所思。

他的留守是必要的,雖然參謀長其實職權有限,然而在身為總隊長的桂永清已經缺席的情況下,如果他再早早脫離,教導總隊的情況將更加不堪設想。

我翻閱過很多當年參加南京保衛戰老兵的回憶錄,盡管後來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邱某已聲名狼藉,但在涉及這一段時,他們筆下的邱清泉無疑是高大的,甚至可以說是一個英雄,他救了很多人的性命。

比如有一個高炮連,當天正好擊落了一架日機,連長還喜滋滋地跑到指揮部來領取獎金,根本就不知道要撤退的事情。

進門一看,傻了眼,許多人已在忙碌地整理行裝。整個房間裏,隻有邱清泉神色如常。

在了解擊落日機的經過後,邱清泉大聲稱讚:打得好。

隨後他便把撤退令交給這個連長,並告訴他,撤退之前,必須將火炮就地掩埋或索性毀掉。

見連長有些舍不得,邱清泉沉默了一會兒,說舍不得你就帶走吧,但千萬要記住,帶不走時一定要破壞,絕不能留給敵人。

最後,所有人員都走了,連參謀也撤了,指揮部裏隻剩下邱清泉和兩個衛士。

等到邱清泉抽身撤離,連江邊都去不了,隻能便衣避入難民所。

南京淪陷後,有兩位出身教導總隊的將軍皆得以幸存,除邱清泉外,還有時任旅部參謀的廖耀湘,兩人都是來不及渡江才被困金陵的,後來又因為曾出國學習過機械化戰術,而被杜聿明雙雙召入第五軍。

在他們身後,許多同事和部屬都把性命丟在了南京,教導總隊得以過江的百不存一。一個幸存者在泅渡上岸後,曾眼睜睜地看著一船弟兄被日軍汽艇上的機槍活活掃射而死。痛心憤恨之餘,他對著大江發下誓言:我也是遲早要死的人,然而後死之人,若不能為烈士雪恥,光複河山,實難麵對今日大江!

後死之人當中,當然包括邱清泉。經曆過這場劫難,他才真正“瘋”了。

何處是青山,定多杜鵑血。

——邱清泉《征途過鄆城》

關門打狗

在抗戰的大部分時間裏,中隊基本都是以“守軍”的麵目出現的,這也就決定了他們所采用的戰術大多為防禦式,即使是口袋陣,也是要等對方攻過來,才能乘隙進行包圍。

杜聿明擁有特種部隊的機動優勢,終於也可以在局部感受一下快速迂回帶給人的那種暈眩般的快感了。

戰術名稱叫“關門打狗”,杜聿明派邱清泉從小路繞到昆侖關以南,以便在那裏與鄭洞國一起實現對守敵的迂回包圍。

當邱清泉駕駛戰車,率領部隊趕到目標地點時,那個增援的聯隊已經進入了昆侖關,而他們對中隊的迂回行動還毫無察覺,於是邱清泉立即發動奇襲,以閃電速度截斷了昆侖關日軍的後路。

關門之勢將成,眼見得要挨揍了,今村均緊張起來,他趕緊讓第二十一旅團旅團長中村正雄再率一個聯隊前去解圍。

按照他的計算,縱然是與中國最精銳的部隊對陣,一個聯隊擊潰一個師也是絕對沒問題的,何況對方還隻是一個新編師。

今村均和中村正雄唯一沒有計算到的,是不知道那個師長已經成了“瘋子”。

先讓你過橋,再將橋炸掉,然後出伏兵,使得中村旅團斷為兩截,但哪一截都去不了想去的地方。

正麵不行,那就走山路繞行吧。

沒想到又是伏兵四起,好不容易衝過去,後麵卻還有第二道封鎖線。中村無可奈何,怕再中埋伏,隻能與邱清泉形成對峙。

在“邱瘋子”麵前,“聯隊定律”也失靈了。

此時在昆侖關內,由於榮譽第一師遭遇困難,杜聿明又把作為預備隊的戴安瀾第二〇〇師調上來,實行“正麵攻擊,兩翼包抄”,但連續強攻兩天都沒能奪回關口。

廣島師團的山地作戰能力讓杜聿明很是吃驚,如果戰事再這麽僵持下去,一旦昆侖關之敵得到增援,則所有努力將前功盡棄。

杜聿明意識到自己還是急了一點,沒有拔除兩側高地上的據點,就先攻擊關口,反而欲速則不達。

必須改變打法,采取“要塞式攻擊法”,集中優勢兵力,先奪據點和高地,然後再逐步縮小包圍圈。

12月23日,鄭洞國對最重要的西北高地發動攻勢,但從傍晚開始,整整打了大半夜都未取得進展。杜聿明很是著急,不停地在電話裏催問戰況。

關鍵時刻,第五軍常年演練的步炮協同戰術發揮了作用。鄭洞國以少量步兵佯攻,將日軍誘入陣地後,再用重炮進行延伸轟擊,通過這一方式,將進入陣地的日軍殺傷近半。

12月24日傍晚,第五軍的旗幟終於插上西北高地。為此,榮譽第一師整整一個突擊營打到僅剩數十人。

中隊繳獲了一麵日軍軍旗

高地失守後,日軍的處境越來越困難。由於補給完全斷絕,今村均被迫向被圍的第二十一聯隊實施空投,可是因為第五軍有高炮進行攔截,很多物資都到不了日軍手裏,反而成了第五軍的戰利品。

就像萬家嶺大捷時的第一〇六師團,在將隨身攜帶的糧食吃光後,日軍官兵們也開始生吞田間的稻穀,稻穀吃完了,再摘山果甚至啃樹葉和草根。這些“皇軍”衣衫破爛,有的甚至隻穿一條短褲,渾身肮髒不堪。

沒有糧食還可以吃樹葉,但沒有彈藥就麻煩了。迫擊炮彈打光了,迫擊炮沒了用處,隻能埋入土中。子彈打光了,一些日本兵竟然土法上馬,把竹子削成了梭鏢。

梭鏢畢竟不能當真槍使。開場時表現極其凶悍的第二十一聯隊此時士氣低落,有人在日記中寫著:當麵之敵的戰鬥力為對華作戰以來從未遭遇者,因此傷亡極重,實足寒心。

發現已進入窮途末路,聯隊長下令準備焚燒聯隊軍旗,同時向師團司令部發出了最後的告急:如果黃昏前旅團還不能前來,第一線將難以確保。

要救人,就要繼續派人,可是現在今村均處於無兵可派的窘境。

中村第二十一旅團已全部部署在昆侖關地區,隻能急調及川源七第九旅團回援,但桂軍已提前對道路進行破壞,並沿途進行阻擊,不僅一時半會兒來不了,還得今村均從南寧派兵去接應。

就在廣島師團走投無路之時,擔任後方警戒的台灣旅團突然動了惻隱之心,主動提出派主力聯隊前去增援,並交由中村旅團進行指揮。

擁有兩個聯隊的中村少將知道無論如何得拚老命了,遂向邱清泉發起完全不顧及傷亡的集團式衝鋒,好歹打開缺口,進入了關內。

避開“瘋子”,中村鬆了口氣。這口氣一鬆,卻再也沒能上得來。

鄭洞國的一個團奉命趕到,團長鄭庭笈從望遠鏡裏觀察到,日軍軍官正在公路邊的大草坪上進行集合訓話,並沒有察覺到周圍中隊的出現。

鄭庭笈馬上組織迫擊炮齊射,這些軍官們躲閃不及,死傷慘重,旅團長中村正雄少將也被彈片擊中腹部而受重傷。

當晚,軍醫在為中村進行腹部手術。在此期間,一顆炮彈再次擊中手術室的房頂,手術台上落滿灰塵,日本軍醫臉如死灰:就算治得好傷,也治不好命了。

第二天一早,中村就不治而亡。臨死前,他在日記本上寫道:在日俄戰爭中,我的頑強戰勝了俄國人的頑強。但是,在昆侖關,我應該承認,我遇到了一支比俄國更強的軍隊。

雖然旅團長中了招,但裏外日軍得以會合,聯隊也上升到旅團,甚至是加強旅團,這使得昆侖關的戰局又變得複雜起來。

昆侖雄獅

聚齊兵馬後,中村旅團重新反撲。12月27日,昆侖關部分高地再陷敵手。

杜聿明決定聚攏全部力量,對中村旅團實施重擊。

第五軍是徐庭瑤第三十八集團軍的主力,除此之外還有其他部隊。征得白崇禧和徐庭瑤的同意,杜聿明走馬換將,先將邱清泉新編第二十二師抽回,作為軍預備隊,再將第二〇〇師和榮譽第一師的部分防區也置換出來,使這兩隻拳頭能全力以赴投入攻堅。

12月29日,正在指揮攻堅戰的鄭洞國忽然接到杜聿明的電話。後者極為焦慮地告訴他,第二〇〇師拿東北高地不下,損失慘重,已無力再攻,問他有什麽好辦法。

鄭洞國自己還在為西南高地苦苦搏殺,但他仍然以大局為重,將保存相對完整的鄭庭笈團調給戴安瀾指揮。

放下電話,鄭洞國仍不放心,又把得意愛將叫到跟前。

當初鄭洞國剛擔任榮譽第一師師長時,就對鄭庭笈這個團長予以格外信任和重用。起初有人不服,私底下猜測兩人同姓“鄭”,可能有親屬關係。實際上鄭洞國是湖南人,鄭庭笈卻是海南文昌人,哪裏扯得上半點關係。

鄭洞國是老實人,他不會任用那些虛頭巴腦的家夥,之所以器重鄭庭笈,是因為後者不僅個人操守好,而且治軍有方,勇猛善戰。

果然,鄭庭笈不負所望,上場一炮就讓中村正雄斃了命。

鄭洞國告訴鄭庭笈:東北高地俯瞰昆侖關,極為重要,軍部要求你要不惜一切代價攻克它,倘若作戰不力,將施以軍法。

鄭庭笈回答:如果攻不下來,不用軍長殺我的頭,我自己殺頭。

東北高地確實難攻,由於日軍火力網密集,導致部隊傷亡很大,鄭庭笈手下九個步兵連長,有七個陣亡。

強攻不成,鄭庭笈改為智取,而且仍然是采用具有第五軍特色的步炮協同戰術。

鄭洞國是以少量步兵佯攻,鄭庭笈卻是利用夜色掩護,在日軍陣地前沿埋伏敢死隊,但兩人有一點是一致的,即都要用炮——第二天拂曉,鄭庭笈調動重炮對日軍陣地進行轟擊,打得鬼子不敢露頭。

炮擊剛停,敢死隊就呼嘯一聲殺出,在日軍還來不及反應的情況下,將火力點一一摧毀。

獲得東北高地被攻占的捷報,杜聿明情不自禁地發出歡呼:昆侖關大門打開了!

所有高地裏麵,隻剩下了鄭洞國負責的西南高地未拿下。

鄭洞國實際上已經攻取了這塊高地,但因為這是中村旅團在昆侖關據守的最後一處製高點,所以對方仍在以死命相奪。

第五軍收複昆侖關,門口執勤的換成了中國士兵

把鄭庭笈調出後,鄭洞國自己的處境也變得異常困難。在西南高地上據守的部隊,人越打越少,最後團縮成了營,營縮成了連,陣地危在旦夕。

打慣硬仗苦仗的團長在電話裏一再告急,甚至哀求:實在頂不住了,弟兄們快拚光了,您就讓我撤下來吧。

鄭洞國沉默了幾秒鍾,一旁的參謀長舒適存急了,他生怕鄭洞國因為心軟而作出錯誤決策,因此一個勁兒敦促師長不能同意對方的撤退請求。

鄭洞國咬了咬牙,厲聲發出命令:決戰已至最後關頭,就是剩下一兵一卒,也要給我頂住,丟了陣地,我砍你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