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理想與現實 (3)

為了攻占武漢,日軍勞師遠征,死傷累累,但並沒有能夠消滅中隊任何一支主力精銳,最後該跑能跑的全都跑了,在軍事上等於是一次失敗。

外交新星

對於占領武漢,要說不高興,也就“第一名將”岡村有些不高興,大部分日本人都還是很開心的。

10月28日,天皇裕仁在皇宮裏召見了參謀總長載仁親王和海軍軍令部次長,表示“朕對此深感欣慰”。

其實自攻陷南京之後,裕仁已不隻一次召見他的這些王公大臣,“欣慰”也不隻一次,不過,他有理由認為這次應該是到頭了。

四個多月前的禦前會議上曾經討論過,要是把武漢和廣州都攻下來,中國政府便將無路可走。現在兩個目標全部達成,就等對方自己搖白旗了。

可是那個政府從“南京政府”降到“武漢政府”,又從“武漢政府”降到“重慶政府”,怎麽看,都沒有一點要搖白旗的樣子。

對此最交代不過去的就是首相近衛,當然他交代不了差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剛剛發表“不以國民政府作為對手”的聲明,馬上就來了個台兒莊大捷,說明雙方的角鬥才剛剛開始。現在好,你想談都抹不下這個臉了。

近衛怨天尤人,把外相、陸相都給恨上了。

這個沒譜的廣田弘毅,為什麽不拉著我一把呢,弄得我覆水難收,處境如此尷尬。

那個挨刀的杉山元,當初打仗數你叫得最凶,說是要“一個月解決中國事件”,這都一年多了,仍然是什麽都沒解決。

於是早在武漢會戰之前,近衛便一發狠,實行內閣改造,整整換下來四個閣員。其中,繼任外相是宇垣一成,繼任陸相為板垣征四郎。

宇垣是日本曆史上第一個非外交官出身的外相。近衛起用這樣一個軍中老前輩,也無非是想壓一壓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軍內少壯派。

當近衛找宇垣談話,要他擔任外相時,宇垣堅持說:我進班子可以,不過你得答應我,不能拿你那個“對手聲明”套著我,否則這個外相沒法幹。

對於發“對手聲明”,近衛自己都有些後悔莫及,當然是一個勁兒點頭。

不過宇垣所稱的“對手”卻絕不是說的蔣介石,他是指孔祥熙等其他要員。

近衛把宇垣和板垣同時召進閣,其用意是雙管齊下,即宇垣負責通過外務省誘降,板垣負責通過軍部誘降,大家齊頭並進,但最後的結果,就像是日本海、陸軍一樣,彼此互補談不上,天天拆台扯後腿倒綽綽有餘。

宇垣的重點是盯牢孔祥熙,可還沒等他弄出什麽眉目,板垣那邊卻已經把台子都搭好了。

軍部計劃成立一個“對支院”,用以對中國“開展工作”。這個機構擺明是要搶外務省的飯碗,宇垣自然要反對,由此導致兩個部門的關係十分緊張。

近衛改來改去,把自己夾到了中間。軍部是什麽力道,給板垣和多田駿合起來一逼,他隻好同意設立“對支院”,宇垣也以黯然辭職收場。

宇垣下了台,軍部要獨自搭台唱大戲,而軍部的誘降跟外務省並無任何區別。他們並不是真的要跟你進行什麽正式談判,而是要與軍事進攻相輔,從內部進行挑撥離間和分化。

日本人愛耍花招,蔣介石卻也想借機打探一下虛實。因為那時武漢會戰才剛剛開始,正麵交涉的門窗又被關死,這種時候,了解對方在幕後到底想些什麽,做些什麽,自然十分重要。

蔣介石決定派一名“外交新星”上場,此人名叫高宗武。

高宗武畢業於日本九州帝國大學政法係,雖然學的是政治外交,起初卻根本進不了外交部(“政治學西洋,軍事學東洋”嘛,他把次序弄錯了),回國後隻能在大學裏教教書,寫寫文章。

晚年的高宗武(左)寄居美國,自言“從政七年如咯血”

這個時候的高宗武,相當於還未受過什麽挫折的大學畢業生,剛剛進入人生的跑道,年輕力壯,精神抖擻,縱然一時未得機遇和垂青,可對美好未來始終抱著無限期望和充足信心。

高宗武有非常紮實的日語功底,據說留學東瀛八年,連日本人都以為他是正宗本國人。在此基礎上,他開始進一步研究日本政壇動向,曾在《外交評論》上一連發表十四篇論文,篇篇內容不離日本問題,讓一度對日本國情不甚了了的國人大開眼界。

人們開始悄悄議論,那位年輕的日本問題專家究竟是誰?

隻有奮鬥,才能收獲好的結果,小高你快要有戲了。

到了1933年,由於日本退出國聯,中國國內普遍對國聯和英美外交感到了巨大的失望,“日本通”日益受到重視,高宗武身逢其時,接連受到國內軍政兩界的頂級人物蔣介石、汪精衛的接見。蔣介石甚至還親自把小高老師請到家裏,聆聽他的見解。

1934年,高宗武被調到外交部,此後沒多長時間就從一個普通科員,升為亞洲司科長、副司長。第二年又一躍成為亞洲司司長,參與對日重大交涉。

引人注目的是,這一年他才三十歲。高宗武曾經說過,他年輕時從來沒有缺過錢,要花那也是大把大把地花,花錢如同流水一般,正所謂“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

三十歲,我們沒準兒連做房奴、車奴都還沒有資格,可能是一個公司的小職員,一個工廠的小工人,一個商店的小店員……反正大多脫不開一個“小”字,可人家卻已是堂堂司長了。

高君固然有才,然而命運也實在是夠厚待他了。

高宗武在外交界的得意之作,是1934年以外交部特派代表的身份赴北平參加通郵談判。當時日本方麵想通過實現關內外通郵,來迫使南京政府事實上承認偽滿。高宗武在黃郛的幫助和指導下,一方麵拖延了時間,另一方麵又在解決通郵問題的同時,巧妙地繞過了政治障礙和陷阱。

在那次談判中,年輕的高宗武表現出了一定的勇氣和外交智慧,但他身上的毛病也就在這時慢慢顯露出來。

談判過程中,高宗武曾一度對日方代表直接說“不”,結果導致了談判當場破裂。走出談判會場後,他還認為自己當天的表現是成功的,黃郛會因此誇獎他,未曾料想後者搖了搖頭,大有不以為然的意思。

在黃郛這樣的外交老手看來,談判場上,作為弱國代表,不能隻圖自己一時痛快,直接談崩是很冒險的,因此高宗武之舉,實屬“小孩子”才有的衝動。

高宗武年輕氣盛,一下子就來了性子,當即對黃郛說,如果產生後果,責任全由他一個人承擔。

黃郛看著眼前這個愣頭青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倒是他旁邊的殷同嘀咕了一句:這種談判是出不了英雄的。

我們不能因為殷同後來真的成了漢奸,就完全否認他當時代表中方立場且爭取國家權益的努力。實際上,從他負責的談判來看,此人稱得上是精明無比,僅談判技巧一項,就遠非初出茅廬的高宗武所能及。

用黃郛的話來說,大家來進行這些談判,就是為國家“唱戲”的,僅僅是戲唱得好不好,夠不夠水平的問題。

可是高宗武並不願這樣理解,自己勇敢地對日本人說出了“不”,不僅得不到上級和同僚的肯定,反而還挨了批評,心裏麵真是既委屈又窩火。黃郛老前輩的資曆和身份在那裏,他不能明頂,對殷同就不客氣了:你不是笑我想當英雄嗎?告訴你,我離開南京之前就沒想過要做英雄,更不會靠日本人來當鐵路管理局局長。

殷同當時擔任北平市鐵路管理局局長,這句話明著就是諷刺他的,亦可見高宗武之年輕和不顧場合的意氣用事。實際上,若沒有黃郛後來的及時補救,通郵談判是難以繼續進行下去的,高宗武亦不可能憑此取得成就和聲名。

我們也許會希望,在人生旅途的每個時段,旁邊都有這樣一位仁厚而高明的長者相助,或者都有這樣允許你改正的機會,那就好了,可惜不是。

走麥城

1936年,中日展開了一場馬拉鬆式的政治談判。在這次談判中,已升任亞洲司司長的高宗武隻是參加預備會議的配角,但由於擔任主角的外交部部長張群表現強硬,因此日本人反過來大力吹捧和抬高這個年輕人,說是以後遇到事情隻會找高宗武談。

似乎任何時候都是如此,老外說誰行,大家都會側目而視,認為這個人可能真的行,何況還是人人都見之發怵的談判對手。

高宗武的自信心由此達到了爆棚的程度,他甚至覺得當亞洲司司長都算屈才了:我對事務性的工作沒有興趣,我的願望是使中日關係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以實現東亞曆史性的變革!

人就是這樣,狂起來真個是沒邊沒沿兒,你以為你是聯合國秘書長呢?

“七七事變”後,高宗武加入了“低調俱樂部”,但是蔣介石堅決抵抗,日本人也鐵了心要侵略,都是槍來槍往,刀來刀去,沒賣嘴皮子的人什麽事。自近衛內閣發表“對手聲明”後,雙方召回大使,搞外交的更是隻能做看客了。

由一個成功者突然變成賦閑者,那種心裏空蕩蕩的感覺真是太讓人難受了。

不行,絕不能這樣無所事事。

於是,高宗武便通過同為“低調俱樂部”成員的周佛海向蔣介石進言,表示願意請纓去香港刺探日方情報。

在這一過程中,蔣介石曾一度改變主意,想不讓高宗武再去香港,主要就是考慮到對方還太年輕,容易出現閃失,但是經過周佛海的力保,高宗武最終還是成行了。

高宗武年少得誌,多次在蔣介石麵前誇下海口,似乎中日交涉,舍己再無能人。可是外交場本來就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江湖,在裏麵混的人肚裏的腸子都要繞無數個圈,高宗武幾次往返香港,均徒勞無功,而且找到的人無論在外務省還是軍部都說不上話,更不可能讓你掏到什麽機密情報。

蔣介石在對日秘密談判上十分謹慎

按照蔣介石的安排,秘密刺探和交涉的事關係重大,來不得半點差錯,每一步都需其親自授意,然而幾次碰壁之後,這個“外交新星”開始浮躁起來,腦子一發熱,做事也沒了邊。

在蔣介石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他竟然在日本人的慫恿下獨自去了東瀛,而後又非常出格地提出了一條打破僵局的危險思路:擁戴汪精衛,取代蔣介石,以向日方謀和。

外交實際上是個非常嚴謹細致的工作,作為外交官的高宗武身上卻充滿著太多的自由空氣。在蔣介石和汪精衛之間,他一直認為“蔣先生冷酷,汪先生溫暖”,所以早就有倚汪謀和之心。正好這時的汪精衛由於自己的主張在政府內部受到排斥,也正準備通過高宗武發起“和平運動”。

日本軍部由此發現,原來除了孔祥熙之外,還可以從汪精衛身上打開缺口。

蔣介石在得到報告後勃然大怒。

不經允許,擅自赴日,還主動向對方獻出這麽一條糟糕透頂的“計策”,這無異於在乞降。

本來派高宗武去摸一摸虛實,最後反而讓人家鑽了空子,一個外交新星轉眼間變為外交蠢材,成了被日本人玩弄於股掌之間的玩具木偶。

高宗武是個渾蛋,誰叫他去日本的?

蔣介石命令停發高宗武的所有活動經費,而且自此以後再也不願見這個自以為是的書呆子了。

高宗武本來自恃甚高,想當年連黃郛都不被他放在眼裏,經此刺激,立刻咯血不止,導致結核病複發,一連幾個月都無法見人。

一夜之間,過去擁有的所有東西都將離自己遠去,這對高宗武來說,甚至比死亡還可怕。於是,他孤注一擲,越走越遠,直至追隨汪精衛走上叛國投敵的道路。

故事的戲劇性就在於,當汪偽政權即將開張的前夜,高宗武突然猛醒,意識到自己上了日本人的當,於是逃離上海,並將“汪日密約”公諸報端,反過來對汪偽政權造成了沉重一擊。

雖然是亡羊補牢,然而一個外交官的人生已經結束了。這個年輕人曾經爬得很快很高,卻也跌得很快很慘。

老江湖

情報還是要繼續刺探,可是再也不能找高宗武之類嘴上無毛、辦事不牢的小青年了,這次被蔣介石賦予秘密使命的是能說會道的蕭振瀛。

蕭振瀛是一個文臣,當初蔣介石委任他為一戰區總參議,也不是要他直接去疆場廝殺。

凡世間萬物,均須盡其用才行。蕭振瀛能在華北縱橫捭闔,靠一張嘴鬥敗土肥原和板垣,這種才能若是浪費了豈不大為可惜。

蔣介石讓蕭振瀛以接眷屬的名義,在香港與日方密談。

奉命之後,蕭振瀛也動身前去香港。他與高宗武不同,雖然不是什麽衣著鮮亮的“日本通”,可卻是老江湖了,鼻子輕輕一嗅,便能聞出對方的氣味兒。幾句閑話一聊,就發現一個叫和知鷹二的日本人大有講究,身份很不一般,可能直通日本軍部。

他猜得沒錯,和知正是軍部派駐南方的秘密代表。

和知以前是在華北混的,而蕭振瀛當年也是華北的熟麵孔,朋友遍天下,當然認識和知。他隨即向正在武漢的蔣介石報告了這條線索。

此時武漢會戰已經進入中期階段,蔣介石馬上將蕭振瀛召至漢口,當著麵授以機宜。

話說和知在見到蕭振瀛後,也認為自己找到了敲門磚,在向軍部匯報時,後者同樣鄭重其事,將其命名為“蕭振瀛工作”。

兩人麵對麵坐下,和知放出了一個最大誘餌,那就是承諾“恢複‘七七事變’前之狀態”。

消息傳到武漢,不獨孔祥熙等極少幾個知曉內情的“主和派”激動不已,連蔣介石都感起了興趣。

在此之前,他對“和談”本來是不抱任何希望的,派蕭振瀛前去也主要是為了刺探日本人的內幕。

當時張季鸞名為《大公報》主筆,實際也是蔣介石帳下的重要智囊。蔣介石在私下對張季鸞明言,以他對日本人的了解,如果沒有“重大變化與打擊”,對於吃到嘴邊的肉,對方是絕不肯輕易再吐出來的,所以對和知所謂的“和談”不應樂觀。

說是這麽說,可當蔣介石聽到和知竟然同意“恢複‘七七事變’前之狀態”時,也不由得怦然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