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左宗棠的青壯年時代 (2)
考試在陰曆八月初九開始,分為3場。第1天的白天,從四書中選出4個考題,和答題的白紙一起交給考生,然後封閉隔間,在全體考生交卷以前,無人可以進出。考題中的3個要求用散文答寫,第4個要求用韻文。誰也不許把自己的名字寫在考卷上。當晚夜深時,考生出場,第2天休息。考官們閱卷,淘汰大量考卷。八月十一日,考生們集合,已被淘汰者不許進入考棚。從五經中選取5個考題發給考生,規定考生們在兩天內寫出論文。然後將他們放出考場,再休息1天。他們在八月十四日再次集合,勝出者進入考棚參加最後一場考試。他們得到5個考題,其中之一要求用韻文答寫,但這些考題並非全部從經典中選出。有曆史方麵的考題,也有法律或行政方麵的題目。這場考試在八月十六日結束。考試委員會有25天時間仔細閱卷,選出70到80名畢業生。
這一年皇帝發布詔令,淘汰的所有試卷都要重閱。這對左宗棠是一個幸運,因為他的考卷被淘汰了。第2次閱卷選出了6個姓名,登錄為副榜,左宗棠是副榜上的第1名。隨著最終結果公布,他獲得了第2學位,成為舉人,不過,他的姓名排在湖南省錄取名單的倒數第6名。一些名列前茅的人往往獲得官位的任命,但是名列榜尾者機會很小。他們必須通過將在明年春季在北京舉行的第3學位考試,才有獲得任命的可能。
左宗棠剛剛考完,就娶了周家的一個女孩,入贅湘潭的嶽父家。和妻子的家人住在一起,對一個男人而言多少有些反常,但這是一個特例,因為左宗棠的雙親和祖父祖母已經去世,他不必受到孝道的約束。何況他在世俗利益方麵幾乎一無所有,而他的嶽父家卻頗為殷實。有證據表明,這種背離傳統紳士行為的做法令他有些苦惱,不過,他與妻家的關係,在他主要依靠他們的歲月裏,似乎是非常愉快的。他立刻著手準備前往北京,參加第三學位的考試。在理論上,政府會為有資格參加會考的學者提供進京的旅費,但在實際操作中獲得這種費用需要費很多周折。左宗棠很窮,跟有影響的人物聯係太少,很難拿到政府的津貼。妻子從陪嫁中拿出100兩銀子給他赴考。但是在他出發之前,一位姑母跑來向他求助,他把那100兩銀子全數相送。朋友親戚伸出援手,為他提供了足夠的旅資。
考試於早春在北京舉行,本質上與第二學位的考試相似。考官級別更高,更加嚴厲。左宗棠考試落第。回家的路上,他寫信給一位朋友,說他考中了,但他決定投入實務的鑽研。仕途的誘惑太大,他於1836年再次進京趕考,然後第二次落第。下一年他致力於撰寫一部地理書,妻子幫助他複製地圖。這部作品是否出版過,無從查考。
左宗棠現在有了2個孩子,但都是女兒,一些跡象令他擔心他很可能要不到兒子。盡管家境窘迫,前途無望,他仍然覺得自己必須娶妾,也就是第二個妻子。年譜記載了此妾娶自張家,她包攬了所有家務活,前後給左宗棠生了3個兒子和1個女兒。[2]
有一段時間,左宗棠在湖南東部的醴陵教書。在醴陵期間,他結識了一個人,對他的一生影響深遠,而且在他多變的命運中是第一個重大突破。湖南籍的兩江總督陶澍經過醴陵,知縣為了接待這位高官,請左宗棠寫了一副對聯,這副對聯吸引了陶總督的目光。他要求接見作者。左宗棠給總督留下了極好的印象,據年譜記載,兩人徹夜懇談。[3]左宗棠在官場上層沒有朋友,給陶澍這樣的大人物留下良好的印象對他意義重大。對於左宗棠這一代中國人而言,如果沒有幾位社會關係通達的朋友,提升的機會極為渺茫。
他在1838年再次進京,第三次博取第三學位,但還是以失敗告終。他拿定主意不再參加競試,盡管20年後他一度改變主意,而且確實起程前往北京趕考,但他中途改道,作為一名軍人,踏上了非同尋常的人生旅程。他未能贏得第三學位,無疑令他痛苦終生。在他後來的生涯中,我們發現他絕對藐視政府中的那些純粹的學者,輪到他來把別人提拔到有權有勢的位置上時,他要看對方的實幹能力,而不看他們持有什麽學位。他手下許多最得信賴的將領根本沒有任何學位。但他仍然是一位徹頭徹尾的儒家學者,對學術深信不疑,並且以學者自居。他相信滲透了儒家政府觀念的考試體製,利用一切機會鼓勵別人遵循他那個時代較為自由的儒家理念來追求學問。
中國有一種在其他任何國家都沒有的流行幻覺,認為學術擁有某種特權,這種幻覺肯定會使左宗棠這種秉性的男人感到悲哀,因為他未能通過第三學位的考試,因而得不到學術的標記。這會令人懷疑,友人們勸他不要把時間浪費於地理研究,以免脫離主流,這究竟是不是正確的?很難說這樣做有利於他通過考試,但有一點是無可置疑的:當他開始指揮軍隊的時候,這種研究對他具有不可估量的價值。對地形的“感覺”是所有偉大軍人的強勢特征。對一位大將而言,缺乏這種感覺就如同畫家色盲一樣不合情理。左宗棠有一種本能的地形學“感覺”,從青年時代起就不斷培養。人們不止一次地說過,他對自己的戰場“了如指掌”。
他在北京教了幾個月書,然後返回湖南,取道南京,拜訪朋友陶澍總督。陶總督對左宗棠似乎愛之甚切,在訪問期間,他提議兩家定親,請左宗棠把大女兒許配給他當時還隻有5歲的獨子。這件事順利地確定下來。陶總督在2年後去世。他臨死前做了安排,請左宗棠做他兒子的家庭教師,於是左宗棠肩負起教育未來女婿的責任。
與此同時,左宗棠開始對農業產生興趣,全心研究耕作,盡管腳下沒有屬於自己的尺寸之地。前些年他曾關心父親留給他長兄之子的那個小農莊。他撰寫了一本有關耕作的小冊子。同時他繼續研究地理學。值得注意的是,他在這方麵的興趣絕沒有擴大到世界的範圍,很少超越天朝的疆域。對於左宗棠那一代的大多數中國人而言,這就是與之有關的整個世界。但他徹底研究了自己的祖國,對山川、關隘、道路和距離等做了大量的注解,裝訂成好幾卷手稿。他把這些注解編入一本描繪中國的著作。他在寫作時似乎根本未曾考慮著作的出版,而是為了自己的方便,把他審讀過的大量資料有序編排。《年譜》作者說,在這個時期,他開始意識到自己驕傲自負的性格,極大地妨礙了他所遇見的許多人成為他的朋友。他下定決心彌補這個缺陷,特別注意待人和善友好。不過,他的這番努力,似乎沒有取得任何成果。[4]
29歲那年,他成為忘年交陶澍之子的教師。他遷居湖南中部安化的陶家,在那裏持續生活了8年。這對他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因為陶家殷實,有證據表明,他得到了一份非常優厚的酬勞。從這時起,左宗棠不再為窮困的幽靈所纏繞,而且不再依賴於妻家。陶總督身後留下了大量藏書,其中有一部乾隆治下製作的大型地圖集,還有幾大冊筆記,是他畢生非凡努力的曆史記載。左宗棠非常用心地瀏覽研究這些筆記,從中獲取了許多智慧和經驗。
陶澍的一個女兒嫁給了胡林翼。此人在官場上地位不低,後來在太平天國運動時期獲得了很大的聲望。他具有非同凡響的才幹,得到皇帝的倚重,又是大總督曾國藩最親密的朋友與智囊。胡林翼與左宗棠同歲,第一次見麵就成為至交。在左宗棠等待機會踏入仕途的漫長歲月裏,此人的友誼對他意義重大。盡管他決定不再參加考試,但希望仍然徘徊未去。
與英國的第一次鴉片戰爭此時正在進行,左宗棠密切關注著事態的進展。每當聽說他那些組織渙散、準備不足的同胞被少數英國人擊敗,他的屈辱感就增添一分。他給朋友、給他認識的少數官員寫了很多信,提出如何贏得戰爭的建議。他寫信給一位監察禦史,請求對方把他在這個問題上的想法作為備忘錄提呈皇帝。他在這封信中說:“謂非嚴主和玩寇之誅,詰縱兵失律之罪,則人心不聳,主威不振。正恐將來有土地而不能為守,有人民而不能為強,而國事乃不可複問矣!”[5]當聽說英國人已經侵占香港,他寫下4首詩以表達憤懣;當聽說和約最終簽訂,他心灰意冷,很想到山中隱居,度過餘生。道家學說對中國人總是具有號召力,不管他們如何沉迷於儒學。
左宗棠沒有退隱山林,他決定繼續工作,同時刻苦學習。他自認為他的才幹和學問都領先於那班庸官,但還不足以應對祖國所麵臨的危機。他決定通過刻苦學習來彌補缺陷。
在陶家教書2年以後,他有能力在湘陰東部離他出生地不遠處買下一個大約70畝的農莊,將之命名為“柳莊”,為此他感到極為自豪。在後來的幾年裏,他致力於教育未來的女婿,同時一邊學習和耕作。他廣泛閱讀農業著作,按照古代中國的箴言經營這個小農莊。他享有率先在故鄉種茶的美譽,同時非常關注養蠶業。據說經過精心的安排,他能使小農莊的每一寸土地都有出產。從他教學的安化到他家裏路程頗遠,但他頻繁旅行回家照看農莊的經營。左宗棠對農耕有濃厚的興趣,認為自己是一個優秀的農夫。他在這方麵的興趣從未低落,後來在西征途中,經常跟他的士兵們探討。他並非經驗豐富的農夫,總是到曆史記載中尋找更好的耕作方法,和他同時代的中國人一樣,他認為在漫長的中國曆史中,古人們很可能在許多領域中取得了成就,但是大部分被人遺忘了。在卷帙浩繁的中國農業文獻中,他找到了在他看來最好的方法,其中有很多非常古老,但又顯得新鮮。
在1848年和1849年,湖南發生了嚴重的饑荒。先是長期的幹旱,接著突然大雨滂沱,洪水泛濫,疾病與饑饉奪走了許多生命。左宗棠在大災之中具有強烈的公民責任感。他在住宅附近建立賑災所,給災民發放食物。據說左氏家族從儲備中拿出9千斤糧食救濟窮人。他把所有的錢全部拿出來為病人購買藥品。
他在1848年到了長沙,開辦一所學校,收了5個學生,包括他已在私塾中教育了8年的女婿。但是一場風暴正在南方的廣西省醞釀,“拜上帝會”正在那裏完善組織,準備推翻清朝。很快,太平天國農民運動爆發,它給中國帶來了1/4個世紀的動亂,在同一時期沒有任何其他國家經曆過如此大的混亂。左宗棠從長沙注意到這場即將到來的風暴,感到了事態的嚴重性。他認為這不會是一個局部的、零星的事件。遠在湘北民眾尚未感到恐慌之前,他跟一位名叫郭嵩燾的鄰居——後來的第一任中國駐英國大使,就到湘陰東部的鄉間旅行,試圖為各自的家庭尋找一個避難所。他們找到了一個與世隔絕的地點,預備將來使用。2年後,當太平軍逼近長沙時,左宗棠把家人遷到這個避難所,他們安全地住在這裏,直到太平軍離開湖南,沿著長江直下南京。
當太平天國運動在中國爆發時,左宗棠39歲,離他獲得第二學位已經過去18個年頭。沒有官位任命給他,也看不到有什麽官位在前方等待他。很難說他已喪失希望。他仍然在玩味獲得第三學位的念頭。不過,對他的鄰居而言,他隻是一位中等地位的學者,注定要靠教書和照看小農莊度日——僅此而已。
注釋:
[1]這一段關於教學與考試體製的介紹,取材於威廉斯的《中央王國》,第1卷第4章。
[2]《年譜》,第1卷,第14頁。
[3]同上。
[4]《年譜》,第1卷,第17頁。
[5]《年譜》,第1卷,第2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