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太平軍的崛起 (1)
關於太平天國運動已有大量著述問世,作者既有外國人,也有中國人。但是對這場運動的了解仍然存在許多模糊不清的地方,特別是有關它的早期。就像已經成為曆史的任何其他運動一樣,它是由一些無名之輩發起的,這些人養成了非同尋常的領導能力。從現在已知的有關運動起源的材料來看,最初的推動力似乎是宗教。不過,當發起者們開始意識到他們創造的工具所具有的潛力時,其他意圖占了主導地位,於是這場運動發展為政治鬥爭,而非宗教運動。運動的目的變成推翻統治的王朝。為了追求這個目標,帝國的一打最富庶、人口最多的省份遭到蹂躪,大量的慘劇和死亡落到大漢子民的頭上,其悲劇性超過了其他任何類似的國民經曆。
在道光皇帝(1820-1850)治下的中國,按照當時許多國民的看法,全國總的形勢預兆著王朝的早期衰敗。在這個時期中,年年都能聽到帝國的某個局部傳來造反的呐喊。在這一連串的運動中,廣西省最為搶眼。在那個時期的任何時段,很難確定當局是否掌控過該省的全局。在1820年、1832年到1834年以及1836年,運動的規模較大,再也瞞不過北京的朝廷。這一係列運動中的第二次波及較廣,運動首領趙金龍有僭越之舉,不僅皇袍加身,還在袍子上繡了“金龍王”字樣。[1]根據報告,所有運動都被鎮壓了,但此起彼伏,表明當局未能十分有效地鎮壓造反運動。
全國的形勢有利於農民運動的發生。人口對耕地的壓力是沉重的,當時的人口數量達到了19世紀的頂峰。根據帕克的說法,1852年的總數為4.32億,或者說有可能在100年內增加了2億多人。中國的人口統計是很困難的,但是有一點似乎得到相當廣泛的認同,即從1750年到1850年之間中國的人口數大約翻了1倍。而有效耕地的麵積沒有顯示可觀的增長,田土的出產似乎也未有提高。
有人把太平天國運動看作爭奪土地的農民運動。我無意於從事這方麵的研究,但仍然可以發現,中國的土地保有權體製不會像其他國家的地產業一樣使生產用地大麵積縮水,也不會限製土地的最大生產能力。那時的問題和現在一樣:不論在什麽樣的土地權保有體製之下,可利用的土地究竟能不能產出足夠的作物來維持這麽多人的溫飽?在太平天國運動以前的中國,可以肯定窮人是更窮了,但還無法證明富人變得更富。
人口的壓力產生了一大批被剝奪了人權的人口,他們最容易遭受暴力和動亂的侵害。不過,由經濟因素造成的不幸和貧乏,雖然最容易令人奮起戰鬥,但它們本身還不足以促使人們拿起武器。中國西南的經濟因素並不比其他許多沒有發生暴動的地區糟糕很多,至少在受到太平天國運動的影響之前,這種反差並非很大。
廣東和廣西的居民,其中特別是廣西,不像華中和華北那麽單一,包含了大批的客家人、苗民和本國土著居民的遺民。這個地區一直存在對滿人的敵意,比18行省中的其他任何省份都要強烈。從乾隆時代以來,秘密結社在全國孳衍,其中最強大的一個叫做三合會。這個組織的成員在兩廣人數尤多。
三合會建立於康熙治下,它的成員發誓反清複明。他們協助了最初的太平天國運動,但時隔不久便與之分道揚鑣。不過,在整個太平天國運動時期,三合會都未曾停止造反活動。另一個會黨似乎大力參與了太平天國運動的發起,據說它的創始人是著名的獨立傳教士和漢學家郭士立博士。“他在中國創立了一個秘密結社性質的組織,名叫‘中國會’,其目的是通過中國人自己把中國人變成基督徒。”[2]這個組織與早期太平天國運動的具體關係並不清晰,但無論如何,太平天國的思想基礎,是一個特殊中國版本的基督教。
太平天國運動在中國西南發展進程中的另一個有力因素是1839年至1842年的中英鴉片戰爭。英國派到廣州並沉重打擊了中華帝國的軍力,相對於它取得的成效而言是微不足道的。廣州百姓早就不喜歡洋人,當他們看到帝國的最高官僚們被一小撮可恨的洋人擊敗和羞辱,在這一地區早已表現出來的反朝廷情緒便大大高漲。政府的軟弱和是如此明顯,在整個華南都產生了喪失民心的顯著效果。政府的領導層,不論級別高低,加上地方官員,全部無力麵對很快就會發生的問題。他們當中有些人,如果能夠得到康熙或乾隆那樣的皇帝強有力的鞭策,一定會表現得很出色,但他們沒有這樣的幸運。
形勢對大規模的農民運動極為有利。不過,條件盡管有利,卻還不夠充分。有利的條件還要等待一個或一群領袖人物的出現,才能給一場運動帶來方式和目的。又過去了幾年,領袖們才冒出頭來。如果這些人才具平平,太平天國運動就隻會是一場小規模的零星叛亂,就像多年來在帝國各個地區爆發的那些暴動一樣。如果他們的凝聚力再強一些,行政才幹再大一些,他們肯定能夠成功地推翻朝廷。所有那些傾向性的因素都有利於農民運動,可是領導力量與機會不對稱,於是這場運動衰退為可怕的失敗。
人們經常講述一個故事:太平天國運動的核心人物洪秀全是一個求官的學者,但是經曆了在第一學位考試中多次落第的痛苦。有一天,一位中國的巡回傳教士交給他許多宣傳基督教的小冊子。洪秀全懶得閱讀這些宣傳品,但他還是將它們帶回家裏,束之高閣好幾年。後來他得了一場重病,昏迷中看見天國大門對他敞開,他在這種狀態下有一些奇遇。醒過來後,他深信自己在人世間負有天國的使命。他開始閱讀他早已擁有的基督教小冊子,在其中找到了那些幻像所具有的更深的現實意義,以及使命的緊迫感。他被深深打動了,相信自己就是耶穌基督的弟弟。於是他出門布道,開始履行自己的使命。
有個人名叫李秀成,他在太平天國的後期以“忠王”聞名於世,寫過一篇自傳,題為《太平天國始末》,通常被稱為《忠王自述》。寫作時間是他身陷囹圄,等待帝國官員將他處死的那些日子。由於他曾跟隨太平軍從廣西一直打到南京,他對這場運動起始的敘述是不無趣味的,至少就太平軍的看法而言,可以說有相當的準確度。他寫道:
時逢甲子六月,國破被拿,落在清營,承德寬刑,中丞大人量廣,日食資雲。又蒙老中堂駕至,訊問來情,是日逐一大概情形回稟,未得十分明實,是以再用愁心,一一清白寫明。自我主應立開基之情節,依天王詔書明教傳下,將其出身起義之由,詔書因京城失破,未及帶隨,可記在心之大略,寫呈老中堂玉鑒。我一片虔心寫就,並未瞞隱半分。
一將天王出身之首,載書明白。其在家時,兄弟三人,長兄洪仁發,次兄洪仁達,天王名洪秀全,同父異母,其父名不知。長、次兄是其前母所生,洪秀全是後母所生。此之話是天王載在詔書教下,屢屢講講道理,教人人可知。長、次兄住家種田。洪秀全在家讀書,同馮雲山二人同窗書友。
有一日,天王忽病,此是丁酉年(道光十七年,1837年——譯注)之病,死去七日還魂。自還魂之後,俱講天話,凡問之話少言,勸世人敬拜上帝,勸人修善,雲若世人肯拜上帝者無災,如不拜上帝者,蛇虎傷人;敬上帝者不得拜別神,拜別神者有罪。故世人拜過上帝之後,俱不敢拜別神。為世民者,俱是怕死之人,雲蛇虎咬人,何人不怕?故而從之。
天王是廣東花縣人氏,花縣上到廣西潯州、桂平、武宣、象州、藤縣、陸川、博白,俱星羅數千裏,天王常在深山內藏,密教世人敬拜上帝,將此之蛇虎咬人、除災病惑教世人。是以一人傳十,十傳百,百傳千,千傳萬,數縣之人,亦有從之者,亦有不從。每村或百家或數十家之中,或有三五家肯從,或十家八家肯從,亦有讀書明白之士子不從。從者俱是農夫之家,寒苦之家,積多結成聚眾。
所知事者,欲立國者,深遠圖為者,皆東王楊秀清、西王蕭朝貴、南王馮雲山、北王韋昌輝、翼王石達開、天官丞相秦日昌六人深知。除此六人以外,並未有人知道天王欲立江山之事,其各不知,各實因食而隨,此是真言也。
欲查問前各王出身之來由,特將前各王前後分別再清。
至東王楊秀清,住在桂平縣,住山名叫做平隘山,在家種山燒炭為業,並不知機。自拜上帝之後,件件可悉,不知天意如何化作此人?其實不知。天王頂而信用,一國之事,概交於他,軍令嚴整,賞罰分明。
西王蕭朝貴,是武宣縣盧陸筒人氏,在家種田種山為業。天王妹子嫁其為妻,故其重用,勇敢剛強,衝鋒第一。
南王馮雲山,在家讀書,其人才幹明白,前六人之中,謀立創國者出南王之謀,前做事者皆南王也。
北王韋昌輝,桂平縣金田人氏,此人在家,是出入衙門辦事,是監生出身,見機靈變之急才足有。
翼王石達開,亦是桂平縣白沙人氏,家富讀書,文武備足。
天官丞相秦日昌,亦是桂平白沙人氏,在家與人做工,並無是乜才情,忠勇信義可有,故天王重信。
起事教人拜上帝者皆是六人勸化。在家之時,並未悉有天王之事,每村每處,皆悉有洪先生而已。到處人人恭敬,是以數縣之人,多有敬拜上帝者此也。
自教人拜上帝之時,數年未見動靜,自道光廿七八年(1847—1848年——譯注)之上下,廣西賊盜四起,擾亂城鎮,各居戶多有團練。團練與拜上帝之人兩有分別,拜上帝人與拜上帝人一夥,團練與團練一夥,各爭自氣,各逞自強,因而逼起。起事之時,團練與拜上帝之人,同村亦有,一村逼一村,故而聚集。
道光三十年(1850年——譯注)十月,金田、花洲、六川、博白、白沙不約同日起義。此之天機變化多端,實不詳周,是以拜上帝之人格而深信了。[3]
如同所有農民運動領袖的情況一樣,有關天王的傳說到處流傳,要對此人有個清晰的印象是極為困難的。據說他在第一次趕考的途中,遇到一個算命先生,叫他不要為考試浪費時間,因為他注定是個大人物,他決不可能獲得常人的學位,他應該隻靠自己來完成使命。隨著時間的流逝,他開始對自己的宿命深信不疑,他不再費神去努力影響事情的進程。他不會理解克倫威爾的那句座右銘:“相信上帝,同時讓你的火藥保持幹燥。”
根據中國人在非官方曆史書[4]中對太平天國運動起始的敘述,洪秀全在考試落第之後,分析天下大勢,發現滿人的力量正在迅速衰退,官員,毫無進取之心,普通百姓不得溫飽。於是他萌生了推翻清朝統治、建立一個王朝的想法。他跟一個名叫朱九儔的男人密切交往。此人組織了一個結社,名叫“上帝會”,表麵上是宣傳基督教的教義,實際上是為了複興明朝。人們會產生聯想,這個結社與傳言由郭士立博士創立的中國會或許有什麽關聯。洪秀全與朱九儔成了至交,而馮雲山跟他們一起學習。朱九儔不久就去世了,會員們推舉洪秀全繼承他的教主地位。當局風聞這個組織的存在,而且當時對基督教教義的宣傳懷有敵意,派人緝拿洪秀全,但是洪秀全逃到了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