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

良久,隻聽吳嘉南在她耳邊低聲說:去葛特納格林吧。牧師問一句,是否願意結成夫妻,答一句Ido就可以。

明岐知道,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貝爾特家的老五莉迪婭和維翰上尉私奔,便是越過英國國境,去蘇格蘭的葛特納格林。那裏有個鐵匠鋪,老鐵匠把兩塊燒紅的烙鐵放在鐵砧上敲打在一起,再有牧師做個見證,他們的婚姻就成了。

Ido,明岐答不出來。

那年你為什麽突然要去美國?

那時候以為我要的東西也是你想要的。後來我知道這是不對的。

為什麽會……和她有了孩子?

在那邊有一天酩酊大醉。明岐——

當初我也是這樣為你開脫,我說你是酒後不自持,但我還是不肯原諒你。

明岐。

嗯?

跟你在一起很好。

她笑了笑,她也知道很好。夜氣彌漫,神社裏的新人已將所有的儀式舉行完畢,巫女雁列於階前,新郎俯身請新娘登上婚車。新娘垂首,不教文金高島田發髻包裹的角隱觸碰車門。所謂角隱,即是新娘髻上的白絹物事,新婦跨出女兒家的門檻,再不可任性嬌憨,須得收斂棱角……婚車離去,神社恢複原先的幽靜,庭中草木森森,暗處的神龕不知供奉哪一處神佛。明岐覺得清寂,滿心都是無有來處的傷悲。

那一夜她那沒有回到國際交流會館。三條附近的和式旅館,簡靜的庭院,獨有他們二人。他們換了竹紋浴衣,趿著木屐出門看燈。她說這還不是八月,彼時盂蘭盆燈影交輝,還有花火大會,鴨川之上流螢飛舞。

吳嘉南挽著她的肩:那八月的時候,我們再來看這燈影交輝,流螢飛舞。

她不作聲,唯恐驚破此夜清寧。走到交叉路口紅燈亮起,她未曾覺察,猶要朝前。他在身後護住她,輕聲說,紅燈。她就靠在他懷裏,看紅燈灼目。

她問,佑夕現在好不好?

他一愣,片刻之後才想起那是女兒的名字。女兒生下之後一直由周家父母養育。彼時他功課尚未讀完,周淩雲也沒有撫養女兒的心思。周淩雲並不喜愛小孩子,她愛的隻是吳嘉南。

他知道明岐怪他拋妻棄子,隻是苦笑:“孩子是他們帶的,寵溺得厲害。我說孩子不能嬌慣,也是沒有用……”綠燈亮起,他許多話噎在喉頭。

明岐卻輕輕抬手掩住他的唇,搖頭低聲道:“不說了,我不想聽。”

途中又一處神社,櫥窗內寫著這一季的俳句,明岐翻譯給吳嘉南聽:“春彼岸之花,時刻反省自身愚魯。”又笑:“隻能有個意思,翻得不好。”

他們在祇園附近的拉麵店吃飯,店麵很小,他們在昏暗光線裏並肩坐著。櫃台上瓷瓶內放著一枝梔子。吳嘉南覺得好看,便問店家能否相贈。店家笑說好。吳嘉南便將這梔子簪在明岐鬢邊。明岐一訝,抬手撫鬢,店裏有人含笑望著他們。她知道世上隻有這一人會為她在鬢邊簪花,她珍惜這一種情意。而她噤聲不語。她知道他們隻能做得露水姻緣。

他們在街上遊蕩了許久,直到明岐足底被木屐叩得生疼,她坐在路邊石階上,夜氣彌漫,花枝低拂,鬢邊那朵梔子也閉攏花瓣。他們誰也不提此夜該如何度過,他們想逃避一陣,再逃避一陣。

如果你喜歡,我們可以在任何一個地方留下。他張了張口,卻不知為何沒有說出來。

他們回到住所,衣襟已被露水沾濕。描了菖蒲花的紙門相對闔上,室中紙燈曳曳,一壁清輝。在他們漫長的少年期,他們何曾這樣親近,乃有肌膚相觸。明岐深深垂目,二人相對,誰也不能朝前一步,為著不成形的願景。

“抱抱我。”她極輕地說。

他趨前挽住她。竹紋棉布細膩溫和的觸感。紙窗外風兮雨兮,幽篁寂寂。她內耗,糾結,攪纏,掙紮,麵上始終是平靜。他撫著她的發,她的鬢,她的頰,她的指尖。她渾身戰栗……實則滿心震動。她想原來自己還可以有今日。

他不提防觸到指上涼涼的一枚戒指。他一怔。

他用力想了很久,能否給她幸福。他認為是可以的。他愛護她,恩養她,與她做得知心人,直到白頭。他也想,她現在是否幸福。她與未婚夫並不是最相愛的一對,他們隻是尋常飲食男女,他們未必互相理解,他們隻是為了婚姻。她也為他受了許多委屈。她完全可以重新選擇。他終於泄氣,他知道自己失卻了最重要的一段時光,並非因為自己有一段失敗的婚姻,而是因為他在她最好的年紀,沒有與她同甘共苦。無論當年她何等縱情恣意,她終有長大的一天,她已懂得權衡、責任、自持。

榻榻米上潔白的衾被,他俯首含笑望她,窗紙上植物的剪影投於室內。她麵上是逆來順受、聽天由命的神情。她亦在等待他的決斷。他一喟,這咫尺天涯再也無法越過,哪怕他從美國回到北京,又從北京輾轉京都。

他不記得她在他懷中靠了多久,也不記得是中夜的哪一個時刻,她默默離開他的懷抱,起身,拉開紙門到隔壁房中去。這平靜無波的一夜,他們仿佛耗盡半生精力,又仿佛這一夜會使此後半生了無遺憾。清晨醒來她已不在房中。衾被整齊,竹紋浴衣疊得端正,仿佛鶴女褪下羽衣,再不歸返。風從廊前竹簾外過來,篩得細淨。他隻是虛空,惘惘,幾乎要伸手試探衾被之間是否留有她的餘溫,確信她昨夜的確來過。他想起昨夜牽著她的手走過熙攘的人群,市聲漸起,街道上是往來的人群,他知道她已經離去。

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

24

明岐回到北京,張元朗也已從法國回來。時序已經入夏,正午時分可以聽見高樹之上蟬鳴不休。

這一天晚上明岐在浴室洗澡,她的電話響起來。隔著一道門明岐根本聽不見。那電話執著地響了幾回,其間也有短信來。張元朗以為有什麽急事,便把電話拿給她。他從來不會翻看明岐的手機。他們向來彼此信任。然而他不小心碰到接聽鍵,那邊過來的一條短信恰好被打開,赫然是這樣一句:

明岐,我就要離開北京。如果可能,還是想見你一麵。

張元朗握著手機,愣了愣。

明岐恰好從浴室出來,拿毛巾擦著濕發,笑道:“我洗好了,你去不去。”

她的笑容緩緩僵住,張元朗將手機遞過來,一言不發。

接下來的時間,客廳一片沉默。

“你,看我短信?”明岐輕聲掙紮。

“嗯。”他也無意辯駁。

明岐極力不流露出自己的失望,她原本可以簡單說一句“是我老同學”,因為她並沒有存他的號碼。她卻笑不出來,說不出口。冷場過後,他聽見她低聲說:“是他。”

她生怕他不明白,又補充了一句:“是吳嘉南。”

“哦。”他的冷淡令她切齒。此時她寧願他爆發、急怒、斥罵。

他靠在沙發上喝酸奶,翻雜誌。她在客廳中央站了一陣,驀然發覺自己擋住了電視機,他正略略偏著頭看電視,也不叫她讓開一些。她覺得無趣,默默握著手機去書房。她心神俱亂,張元朗卻什麽都沒有發生一般。

就這樣不鹹不淡過去了幾日,吳嘉南的確離開了北京,他有朋友在重慶,便準備過去發展。臨行前她也沒有去見他。張元朗一切如常。她不能忍耐這種無視。這一天夜裏她正色問張元朗:“你想要怎麽樣?”

張元朗訝異,挑了挑眉:“不是我想要怎麽樣,是你想要怎麽樣。”

明岐覺得悲哀,低聲說:“我不知道。”

“我尊重你的意思。”

她突然流下眼淚:“我沒有什麽意思,我什麽都沒有。”

張元朗很平靜:“早些休息吧。”

她的眼淚沒有收稍,他也沒有一句勸慰。

明岐的婚訊早就發布出去,婚期卻一再延遲,沒想到這年八月,錢浣君竟先於她出嫁,嫁的是京裏一家醫院的外科醫生,是旁人做的介紹,從認識到決定婚事,不過幾個月時間。

那位醫生畢業於協和醫科大學,留美歸來,曾經有過好幾段糾葛的感情。無奈家教森嚴,父母對他的幾位女友均不滿意,後來別人介紹錢浣君,這家父母很讚許。認為浣君出身知識分子家庭,氣質端莊,最重要的是過去的感情生活一片空白,應該會是宜室宜家的新婦。

表妹陸雯珊已經大學畢業。這幾年經濟形勢不佳,雯珊大學裏念的隻是不痛不癢的經營管理。當初雯珊高考填報誌願,明岐建議報一個實用性強的專業,並不一定要多麽好的名頭。但家長沒有采納她的意見。雯珊性情溫默,經營管理顯然並不適合她。如今她在江臨市區一家公司做會計,工資雖然不高,但對姑姑畢竟是很大的安慰。

八月裏雯珊到北京出差,明岐當然要接待。雯珊單位安排的旅館在海澱區,明岐和張元朗一起與她吃飯。雯珊依然是小女兒情態,對明岐很依賴,攀著姐姐的胳臂,又對張元朗抬眼微笑。

飯畢他們把雯珊接到新家去,雯珊與明岐同睡客房,雯珊倒有些不好意思,悄悄牽一牽姐姐的手:“姊夫他——不會介意?”

“哪裏會呢。”明岐微笑。

她們並頭躺在一處聊天。

“雯珊,現在你有沒有男朋友?”

雯珊臉紅了半邊,頭發堆在枕上,覷這情態明岐便笑了,隻聽雯珊說:“現在……還不能定。”

“傻瓜,又不是中學生,現在正是該談戀愛的年紀。”

“我還沒有……跟他說。”雯珊極羞澀,垂下眼簾,“也不知道怎麽讓人家知道……”

明岐笑道:“這麽說還是單戀。那可得早點兒說出來,不然讓別人得手可不好。”

雯珊鑽到明岐懷裏,羞惱道:“姐姐真是……真是很討厭!”

她們笑鬧了一陣,明岐見雯珊頸子上掛著很小的一枚刺繡香袋,墜著鈴鐺,很可愛,便問:“這個哪裏買的?”

雯珊道:“不是買的,自己做的。”

明岐驚歎,拿在手裏把玩,一股藥香,似乎加了冰片:“你手真巧,回頭教我怎麽做。”

雯珊笑說:“這哪裏值什麽。”她比劃著,“剪兩片布,對接縫好,裏麵絮一團絲綿,裹些藥材就行了。”又道:“姐姐你喜歡,我給你多做幾個。”

明岐目中一閃,忽而道:“不要幾個,一個就可以了。”

雯珊笑:“姐姐要送給別人?”

明岐一愣:“你怎麽知道?”雯珊已伏在明岐懷裏笑個不停:“香袋本來就是送人的……是要送給姊夫麽?那還是得要姐姐自己做,別人不能插手的呀……”

明岐戚然道:“並不是送給他……是另外一個人。”

雯珊詫異。明岐斷續將這半年以來的事告訴她,又道吳嘉南已經離開北京,去了重慶。

“他臨走時想見我一麵,我沒有去……”

雯珊一時無言以對。她從小敬愛岐姐姐,母親也總是讓她向岐姐姐學習,岐姐姐在她眼中近於完美:聰敏,開朗,善良,學習優秀,待人和氣。外婆過世,姐姐與姊夫回顧橋,她來房中送茶水,見到姐姐躺在姊夫懷中,姊夫看她的眼神那般恩愛,令她屏息,不敢驚動——她一直以為姐姐是極幸福的,卻不料姐姐有這番幽曲心事。

“那姊夫,他知道麽?”雯珊很憂慮。

明岐輕輕點頭:“前不久吳嘉南發短信來,給你姊夫看見。”

雯珊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那怎麽辦?你跟姊夫好好解釋啊……”又凜然道,“姐姐你可不要再提那個人,更不要提送他什麽香袋。這樣不可以的。”雯珊的聲音低下去:“姐姐是有福氣的人,要惜福。”

窗外月華如練,雲影溶溶。明岐想雯珊比自己看得也透,她抱了抱雯珊:“放心,姐姐知道的。”

25

明岐終於知道自己就要成為新婦。雖然已經和張元朗柴米油鹽共同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但婚姻卻有著另外的意義。明岐想起在京都某一處神社見到的白無垢新嫁娘,文金高島田發髻包裹的角隱,新婦跨出女兒家的門檻,再不可任性嬌憨,須得收斂棱角。

他們定了喜帖樣式,坐在燈下一麵商量瑣事,一麵書寫喜帖。張元朗說明岐的字更好看,便全交給她寫,自己在一邊剝杏仁。剝一粒,送到明岐嘴邊一粒。

他與明岐選定婚戒,明岐說,素圈不是很好麽?

他笑道,素圈是訂婚戒指,結婚總需要鑽戒。

明岐微微皺眉笑說,我們一切從簡。

他堅持,這是一定要給你的。

他們再也不提吳嘉南,風浪止息。

十月長假之前的一天,他們到民政局辦理結婚手續。極尋常的一天,秋光明亮,藍天底下飛著鴿群,欒樹的果實仿佛滿樹燦爛的小燈籠,釣魚台的銀杏樹葉開始泛黃,和過去的許多個秋天一樣,任何異象都不會有。

他們各自拿到了結婚證。明岐記得小時候看到母親的結婚證,其上是父母笑吟吟的合影,明岐總是又好奇又驚訝:“你們笑得真開心。”母親便嗔:“為什麽不開心?”這日明岐看自己結婚證上的合影,也是這樣並頭笑著,她覺得塵埃落定,幾乎可以落下眼淚。

十月一日他們在北京舉辦婚宴。明岐那邊隻來了父母和幾位關係極近的親朋。

次日他們同去江臨,到十月三日又在江臨舉辦婚宴。這一場酒席倒比在北京的規模更大,因為明岐母親將能夠請到的朋友都請了過來,甚至還有明岐中學時的老師。

明岐記得十多年前二姐明嶼出嫁,她和雯珊在樓上看二姐梳妝。晌午時分夫家迎親的隊伍過來,眾人簇擁著明嶼緩緩下樓。彼時男方送來八件迎娶之禮,茶葉、紅糖、紅參、雙魚、蹄膀、陳釀、軟綢、一對野鴨。明岐充滿好奇,在人群裏鑽來鑽去,又叫祖母拉到一邊,一定要她喝一碗紅糖薑茶,說那是“喜飲”。明嶼的刺繡紅裙輕輕掠過樓梯,院子裏鞭炮響起來——明岐也到了今天。她以女兒的身份留在顧家,由張元朗過來迎接。姊妹們擁著明岐,明岐並未濃妝,隻是鬢簪玫瑰與珠蘭。張元朗按照南邊的風俗,與明岐雙雙向祖父、父母跪拜,神情泰然,舉止有度。祖父年事已高,還是親手前來攙扶他們。父親連忙讓他們起來:“不要多禮,不要多禮。”母親終究沒能忍住,淚水霎那從目眶內湧出,嘴上隻是一味說著很好,以後你們小夫妻要好好做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