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
明岐張皇失措,笨手笨腳跌在張元朗懷裏。張元朗恣意望著她,她略微一驚。似乎很久沒有親近。他們做慣了老夫老妻,不會有突如其來的激情。而張元朗隻是抬手摩著她的頰,她的肩,輕輕攬到身前,溫聲問她:“結婚旅行的話,想去哪裏呢?”
他的溫柔與情意刺痛了她,她的恩榮喜樂竟皆係於他身,她覺得渺茫,隻低聲詢問:“你有空?”
他笑道:“把年假拿出來就好了。”
她記得半年前他忙於找工作,祖母想看一看他們,他也沒有空暇。祖母想看紅衫紅裙紅披蓋的她。
“去歐洲,還是到東南亞?”他與她商量,“關島也很不錯。”
明岐想的卻是:“我想回江臨辦一場婚禮,家裏那邊的親戚都要過來。”
“那是當然。”他大概不記得過去的半年裏他曾因為這個問題與明岐爭吵,那個時候他覺得回江臨置辦婚禮費時費力,大可不必,“你想要怎樣的儀式、排場,都可以。”他笑著,“但總不能讓我不聲不響娶走了顧家的三三。”
她一笑,也說不出別的話來,一切但憑他。
隻是她說兩邊婚宴均不必鋪張,將親朋好友請到就好。他笑:“有一年我們路過王府井的天主教堂,有人在裏麵結婚,你當時說很好看。如果你喜歡,我就去跟教堂預約。”
明岐訝異,自己也不記得這一幕。她許多次路過王府井的東堂,路過宣武區的南堂,路過海澱的基督教堂,也許多次看到教堂內白紗曳地、鬢簪玫瑰的新娘,嘴上雖然說婚禮是做給人家看的場麵,儀式繁冗,受人擺布,但新人執手,相與許諾時的莊重,卻令她傾羨、向往。
她搖頭笑道:“有那個錢,咱們不如去吃好吃的。”
他也笑了,他記得往日寒微,她不怨不艾,曲折隱忍。
窗外球場的草坡早已披綠,那湖上有天鵝與野鴨,那林子裏養著梅花鹿,再往遠處看是水墨點染的西山輪廓,這駘蕩春光,她是待嫁的新婦,豈能對光陰有任何虛擲?
她告訴浣君,大概結婚是很快的事情。浣君笑,多麽好,終於到了這一步。
明岐笑問:“你也覺得很好?”
浣君一臉詫異:“為什麽不好?現在他事業穩定,你專心研究,不必為炊飯柴米之類瑣事煩惱,更不必擔心經濟問題,來年有了孩子——哎呀呀明岐,你還想要怎樣的好?”
明岐很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以為你會嘲笑我,說我做了小婦人,還這樣歡喜。”
這季節早熟櫻桃已經上市,浣君洗了一盤,一邊吃一遍皺眉說酸,一邊拈起來繼續吃:“我想大部分女人都是想做小婦人的。女強人——周淩雲以前工作得好好的,跑到美國去上學,中途休學回家生孩子,她的這點心思還不都奔著小婦人去了。”她戚然一笑:“我麽,你就不要比了。”明岐默默,知道浣君在程秋至過後未嚐不想重新戀愛,但前一個人已經有了對照,賦予浣君對男性的挑剔,以及鑒賞力。浣君在圖書館的古籍閱覽室工作,古籍閱覽室光顧的人本來就不多,兩位同事又都是年屆不惑的女人,一位性情貞靜,嫁的是某位風評甚佳的政客。另一位滿腹文章,學問很好,卻在幾年前離婚,前夫定居加拿大,她一人帶著女兒生活,女兒正在叛逆期,令她十分頭疼。一般來說單位新進未婚青年,單位裏總有人關心他們的個人問題,少不了介紹、撮合。浣君所處的環境則不同。兩位同事一則無有良好人選推介,二則對婚姻抱著放任的態度,更不必提那一位離婚的,總對浣君說:我現在最後悔的就是當初結婚。結婚還不是最麻煩的,麻煩的是還多了這麽個孩子。
明岐低聲說:“吳嘉南——離婚了。”
浣君微訝,倒覺得很平常:“打江山易,守江山難。可憐周淩雲。”
明岐噗嗤笑,又說:“吳嘉南現在在北京。”
浣君望著明岐,盤中櫻桃已經吃完:“你——和他見了麵?”
明岐和盤托出,從新年夜在植物園梧桐樹下的重逢,說到這些日子吳嘉南頻繁與她聯係,她悄悄隱去香山一節。她知道浣君必然怪她心有旁騖。果然,浣君說她“不知足”:他結婚離婚都和你無關。
所有的道理明岐都清楚不過。她隻是缺少決斷。
22
四月中旬的一個周末,吳嘉南沒有像以往的周末那樣約明岐出來。明岐稍稍心安,卻又不明就裏的失落。她覺得可恥。
吃晚飯時她的電話突然響了,她心裏咯噔一跳,張元朗遞手機給她,她如常接了,那串號碼她很熟悉,隻是從來沒有保存。張元朗喝著小盅裏的湯,從來不問她是誰的電話。她不能掛斷,隻能平靜接聽。
“我想見你。”那邊吳嘉南幾乎有些跋扈,“你現在能出來麽。”
明岐握著電話,根本不知如何回答,聲音還需波瀾不驚:“我現在沒空。”
“他在家?”吳嘉南笑起來,“你現在和以前真的不同,你以前沒有這麽多顧忌,敢愛敢恨的。”
明岐恨得切齒,卻不能急怒,不能回擊,隻是靜靜道:“沒什麽事的話我先掛了。”說罷按下掛機鍵,重又端起碗,瓷勺碰著碗沿,清脆的觸感。張元朗吩咐她喝湯:“要涼了。”又問:“有事?”明岐勉強笑道:“沒什麽,同事說晚上有聚會。”張元朗道:“那怎麽不去。”明岐耳中嗡嗡響,隻盯著眼前湯裏的一枚紅棗穩住心神:“不想去。”她抬眼對他笑:“在家陪你不好麽?”張元朗笑:“哪能呢。”他根本沒有半分疑心。明岐手心全是汗。
吳嘉南的電話卻沒有完。明岐洗碗時手機又響了,她很生氣,水龍頭擰到最大,衝著那邊道:“你要做什麽?你要我怎麽樣?”
那邊倒平靜:“我病了。”其聲喑啞。明岐又好氣又好笑:“你不是孩子,病了就去醫院,找我也沒有用。”
“我想見你?”無賴脾氣又上來,明岐不能揚聲斥罵,隻能一字一頓道:“你是要折騰死我。你病了就吃藥,吃藥沒用就看醫生。我不是大夫,你打錯了電話,我這串號碼不是120。我現在不可能出來。”
“哦……你還是會見我的,你不要生氣。”
這混亂的一切,明岐覺得自己在向某個危險的邊緣滑去,她很悲哀。她坐在廚房的桌邊靜了半晌。後來張元朗過來:“累了嗎?我來洗碗吧。”他穿上圍裙,扶明岐回臥室。明岐隻覺倦懶,眼前的一切俱不真實。
第二天,吳嘉南又來電話。明岐決定不去理會。電話打了一陣,明岐發現手機有自動屏蔽來電功能,索性把吳嘉南的電話設作自動拒接。這樣止了聲息,終於清淨下來。如此又過了一日。
到第三天,吳嘉南還是沒有電話來。明岐有些不安,又自嘲多事。研究室的同事笑嘻嘻問她幾時發喜帖。但中午時分她的辦公室來了電話:“明岐。”
她渾身一震:“你怎麽了?”那聲音極嘶啞。
“能不能過來一下?”
吳嘉南在建築設計院上班,住在單位安排的單身公寓。
他果真在病中,明岐見到時他已神智迷離。他發燒,雙頰消瘦,窗簾掩著,房間內光線昏暗。明岐氣急敗壞地買藥,煮水,扶著他的頭,喂他吃藥。他最初隻是感冒,後來發燒。明岐恨他的苦肉計,卻又舍不得他清水樣的眼睛,他低聲喚她,他說“對不起”。
“明岐,還有沒有機會?”
她倉皇搖頭,沒有了,一切都晚了,你還不知道麽。可她說不出話來。
“你還沒有結婚,你還會到那樹下去,如果我們在一起不好麽?”
她張口結舌,不可以。我不想失去現有的一切。所有的苦心經營,所有的委曲求全。你不要靠近我。但她還是說不話來。
“我下個月就結婚,你不要這樣。”她強作微笑,將藥與熱水置於床頭,低聲說,“我要走了。”他拽著她的手不放,他身上滾燙,他切切望著她:“明岐,你不要有壓力。我離婚不是因為你,是因為自己。我隻是想讓你快樂,想讓你好。如果你想跟我在一起,如果你想——是可以的,我們可以去美國,可以去任何一個你想去的地方。我們可以有一切。當初我們說好的,一切都還來得及……”
明岐的手輕輕從他手掌中掙脫出來:“你瘋了。快休息吧。”
婚期臨近,日曆上那個日子被張元朗用筆圈出來,明岐盯著那個日子,心想,隻要到了這一天就好,什麽都不會改變。
然而好事多磨,上天似乎總是對她抱有試探之心。公司派張元朗去法國參加一個談判,日期與婚期恰好衝突。張元朗自然要與公司商量。但公司說這次談判十分重要,也隻有派他去。又說不如提前領結婚證,儀式稍稍後推也不算妨礙。
張元朗隻有向明岐告罪:“實在推不開,你看……”
“沒事的。”明岐微笑望著他,心卻一味下沉。她有些迷信,認為這樣的波折是某種暗示。她強抑著不安與焦躁,為張元朗準備行李。
而與此同時,所裏的出國調研也安排到她名下,六月裏她需要去日本參加一個短期研討會。
母親不滿:工作以後還有的是時間,你們一輩子就結一次婚。
他們的婚期挪到十月一日,這一天全國放假,是許多新人選擇的結婚日。她卻覺得是刑期增長,無端惹出煎熬。
23
研究小組一行人先到名古屋大學參加國際海洋學會。其後又到九州、四國一帶考查。時屆初夏,日本已經進入梅雨季節。最後一站是京都大學,他們住在國際交流會館,庭院裏開著紫陽花與梔子,香氣極濃鬱。
空暇時明岐便獨自一人在京都城內散步。從會館出來,走一段路便到賀茂橋,鴨川湍急的流水拂動水草,水中淺渚之上立著水鳥。有一天明岐看到了鶴,她很驚奇,很想走到水邊去看,然而那隻白鶴已翩翩振翅,剛剛啼鳴,向著淡青色的雲空飛去。漫長的白日,明岐也不覺孤獨,一程一景細細看去,從賀茂橋走到祇園。青石板鋪就的花見小路,日間走出的藝伎隻是遊人扮演,木柵欄裏有和服女子斂衽拜首,明岐覺得新奇,也覺得寂寞。她又走到清水寺,許多人在地主神社求簽,所有不吉的禦神簽均係在寺院庭前的神木上,到了除晦日再一並焚燒。明岐看那白簽簌簌,猶若櫻花,又看水氣濛濛的天空之上盤旋著飛鳥,覺得恍惚。下山路上擁擠擾攘。
路上多有豔服垂袖的女子,踩著木屐搖搖晃晃走過去。明岐買了一枚抹茶冰激淋擎在手裏吃。抹茶清苦的滋味是她喜歡的。有抹茶沾在她唇角,她抬手去拭,又一陣細雨霏霏,她記得江臨年初五時,傾城闔戶登上琅山朝拜神佛,以祈豐年。高中時她和吳嘉南便一起去過。琅山濱江臨海,山中雲氣極盛,吳嘉南牽著她的手一直登至塔樓,簷角旭日初開,鈴鐸叮咚。他們不為求神,隻為目底江河秀色,朗朗乾坤。彼時他們俱是少年意氣,而今卻是風雨孤棲。路上遇見清水燒的小店,草木染的布簾下有藍布和服的老太太傍窗做針線,她朝裏麵看,老太太便欠身招呼,噙著笑意。雨又漸漸停了,雲層之中灑下陽光,山邊堆著厚重烏雲,明岐竟要流下眼淚。此刻她太想有人在身邊。
她躑躅而行,走到平安神宮,朱紅的鳥居,白牆青瓦的建築。有女子執一柄竹骨油紙傘騎車過去,那杏黃紙傘有玄色鑲邊,仿若華蓋,看得明岐怔怔發呆。黃昏時總算走回會館,卻見有人在門房內坐著。那身影很是熟悉。有招待的人過來通報:顧桑,有客人在等您。
她驚詫,含笑在跟前的竟是吳嘉南。她囁嚅:“你怎麽在這裏?”
他幾時說話好似禪語:“因為我想見到你。”
明岐不敢走近,生怕驚夢:“你怎麽找到我?”
他微笑:“我去所裏找你,他們說你在日本,我就找了過來。”
人在他鄉仿佛置身異境,原先時空裏所需遵循的規則均失去效力。
明岐近乎委屈地望著他。
但這個黃昏她畢竟不再踽踽一人獨行於鴨川之畔。
她問吳嘉南:“你記不記得那時候在江邊。”
當然記得,你玉白的腳趾,踩在江岸的細沙中,小蟹爬過你的腳背,江風拂亂你的鬢絲。
她在鴨川的流水邊唱一支琴歌: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江流。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
她學琴的時候就給他唱過這支曲子。
又唱《子夜秋歌》: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
到“總是玉關情”一句,她果真又自動降了一調。這麽多年,她唱到這句還是要自動降調。他莞爾,她低眉。他們都需要這些記憶,藉此取暖,衝淡其間漫長的疏離與分別。
她有淺淺的喜悅。
漫行途中路過一處神社。京都幾步一處神社,神木上結著紙簽,簷下掛著還願的白色紙燈。
有新人在舉行結婚儀式,神道兩邊的石燈均已點亮,白襦紅袴的巫女執炬引道,白無垢的新娘懷袖斂容,一把龐然的紅色紙傘,撐出她頭上的一片天空。
又有長者手持漆盤,將一對精巧的木製漆雁贈予新人。新郎將木雁捧到新娘跟前。新娘垂目含笑,雙手接過。
明岐看得屏息。
《禮記·昏義》中製定六禮,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六禮之中,“下達納采,用雁”,“賓執雁,請問名;主人許,賓入授”,“納吉用雁”,“納征玄纁、束帛、儷皮”,“請期用雁。主人辭,賓許,告期”,親迎時“賓執雁從”。
《說文解字》載:雁,知時鳥,大夫以為摯,婚禮用之,故從人、從佳。
雁候陰陽,待時乃舉,冬南夏北,貴有其所。北方白雁,秋深乃來,來則霜降,謂之霜信。
明岐記得江臨婚俗,嫁娶儀式時夫家贈予女家野鴨一對,那野鴨縛著紅繩,頭上包著紅紙,憨態可掬。小時候明岐還問過長輩:為什麽要送鴨子?大人講不出贈雁的典故,隻說古時候結婚送雁,現在大雁難得見到,就用野鴨代替。
她忍不住對吳嘉南說,那木雁真可愛。
吳嘉南說,那麽,我也給你一隻。
她不接口。她知道他們不可能做成夫妻。她沒有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