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地壇很快過去,母女二人都望著窗外,陷入沉默。到住處時張元朗將先前買的水果提下來交給她們。母親推辭,道謝,而後對明岐道:“我先上去,你把鑰匙給我。”明岐遲疑著遞過鑰匙,母親轉身走入樓道,樓道裏照例有老太太打麻將,寵物狗撒著歡兒。明岐望著母親的背影,又望著張元朗,一時無話。張元朗趨前展臂環抱她。她略略羞怯,側頭靠在他懷裏,低聲道:“抱緊我。”張元朗笑:“不怕你媽媽看見?”她果真一驚,回身看樓道。張元朗微笑著將她攬入懷中:“媽媽在這裏,你好好陪她。有什麽缺的跟我說。你那裏沒有菜了吧?明天我去超市買些東西送來。”她輕道:“明天準備陪媽媽逛街,到時候我會買些菜回來。你加班忙,就不要顧我這邊。”

“嗯,那我先回去了。有事叫我。”

“好。”

他轉身離開,她立在原地,望那漸行漸遠的背影,總要張口喚他留下。卻無有多餘可說的事,她知道他也不會回頭顧她,於是回身。京城靜謐的夜月,在蒙蒙雲翳間隱約。牆頭石榴結了青色的果實,野貓伏在花樹之下,夜間沉寂寂,倒是牆外車行之聲一陣一陣遞來。回到屋內,母親正在床前整理衣物,那幾袋水果放在桌上,沐著溫燈,光可鑒人。明岐洗了一串葡萄,切了一枚芒果,又問母親是否還吃桃子。母親笑道:“有兩樣已經足夠了,其餘的放進冰箱吧。”明岐依言,將葡萄和芒果插上牙簽盛在碗內,放到床邊的凳子上。母親將換洗衣裳疊在一邊,望著女兒:“他這個人倒是很踏實。”

明岐低頭,一時不知如何接口,靜待母親下文。母親看見女兒一縷鬢絲散開,忍不住上前替她掠好,說出來的話原本尋常,明岐聽來卻有些傷悲:“以後我和你爸爸是不大可能住到北京來的。你們年輕人有自己的事,我們過來小住就夠了,長住就不新鮮了,難免有磕碰和矛盾。”

“媽媽……”明岐微嗔,但知道母親所言非虛。且聽母親續道:“既然你決定了,就該去見見他家的父母,看看人家的意思,幾時結婚,幾時準備要孩子,這些都要商量好。你們要是忙,我就幫著帶帶孩子。”

是夜睡夢安穩,清晨隱約聽得外間淅瀝作響,母親醒得早,到陽台上看了看。明岐迷迷糊糊中揉著眼睛問:“下雨了?”母親答:“半夜好大的雷雨,現在雨已經小了,我把你那盆茉莉花搬進來。”明岐困得眼睛也睜不開:“我都沒聽見打雷。”母親笑:“你再睡會兒吧,天色還早。”明岐便抱著母親的胳膊,像小時候那樣偎著母親,不一會兒又睡熟。母親內心紛絮,一時想著這兩個孩子是否當真能修成夫妻。一時為女兒的脾氣擔心,她和吳嘉南關係這樣親近,最終卻沒能到一起。轉顧自己的婚姻,一直被大家羨慕,丈夫敦厚,翁姑良善,縱然有齟齬不快,也隻是人之常情。她希望女兒過得快樂、豐足。她的心願其實也很簡單。

17

張元朗將明岐領回家見父母是在不久後的中秋節。張家父母早知道這個女孩子,隻是一直覺得時機尚未成熟。這次既然帶了回來,倒也很歡喜,很自然,索性在家置了酒菜,將走得近的親戚都請了過來,譬如張元朗的兩位表姐,一位堂妹。

張元朗的兩位表姐均在國外念過書,如今一個在外企供職,一個在律所上班。堂妹張元元還在念大學。說起來張元元跟明岐的表妹陸雯珊一樣歲數、一樣年級。女孩子們聚在一起話很多,絲毫不覺得陌生。幾位姐妹同張元朗的關係都很好,對明岐也無有挑剔,於是一團和氣,從星座討論到各種八卦再到護膚保養,相當開心。張元元牽著明岐的手讚歎:“姐你皮膚真好,你用哪家的東西?”

明岐老實作答:“有什麽就用什麽,沒有的話就不用了。”

張元元悲憤地叫起來:“好皮膚果然是天生的啊。”同時又憂患地盯著明岐,“不過,女孩子過了二十歲還是要注意保養。姐你臉上還是有幾顆痘的。”

按照明岐的道理,自己應該到廚房幫忙。但被張元朗的媽媽擋回來:“嗨,哪能讓你做這個,還不快到那邊吃月餅去。”張元朗也笑說不必過去,明岐這才笑著坐回客廳姐妹群中。大家對明岐印象很好,認為她溫柔知禮,學問好,工作體麵,最要緊的是戶口能留在北京,這是頭等的優勢。

當晚很盡興,張母建議明岐不要回住處,大可留宿在此。明岐躑躅,總覺得不方便。張元朗道:“這麽晚就別回去了,明天從這裏去研究所也很順路。”明岐這才安心,那邊張元朗為她準備洗漱用品,為她準備客房——未嫁的女孩兒初次登門,還是客人,須得處處謹慎,不能錯了規矩,讓人家覺得不莊重。簾外清輝鋪灑,走到陽台上一看,當空一輪皎月,城中樓宇林立、燈火繁盛,襯得月亮沒有想象中那般渾圓、清亮,但明岐已經覺得滿足。張元朗也到陽台來,明岐原意與他並肩看月,靜靜待一會。但張元朗過來就說“早點睡吧”。明岐便笑著隨他到客房中去。陌生的床帳令她微微恍惚:以後就要和這一家人相處、生活麽?想不出什麽頭緒,很快也就睡下。一夜無話,次日起得很早。張母特地煮了粥——惦記著南方人不愛吃麵食,這份用心讓明岐很感激。飯畢明岐和張元朗一起上班去。清晨天色灰蒙蒙,路上如常擁擠擾攘。風些微拂過,秋氣很深,枯凋的黃葉紛紛墜落。漸有日光顯露,空氣幹燥清冽。

這日張元朗打開信箱,突然發現未讀郵件中赫然有“沈緹”這個名字。他一怔,打開看:

我最近要到北京,你要是有空的話,我們可以見一麵。

隻此簡單一句,確實是她的風格。再濃釅的情意都經不起如此長久的分別。不過張元朗猶豫片刻,還是回複了一句過去:

你到時候可以聯係我。

沈緹大約是在線,不一會兒又有答複過來:

不見不散。

到這裏張元朗略覺無趣,仿佛自己默許了一樁隱秘的約定,事實上他興趣並不大,他早已養成對感情務實、謹慎的習慣,決不接近一切可能影響自己正常生活軌跡的事情。郵件短短幾句話迅速重現出那個狡黠、機敏、令人捉摸不透的沈緹。他被她召喚……有些沮喪。

這個秋天明岐參與所裏一個項目,每天大部分時間都要待在研究室。清早起來隨手撈個麵包抓袋牛奶就去趕公交車。她坐的那趟車總是很擁擠,便在擁擠之中吃完東西,搖搖晃晃看手裏的資料,耳機裏放的是英語新聞,到站後便一路小跑著奔去研究室。秋意彌深,極目處的綠色一日一日被枯黃消減,西風肅肅,碧空底下的枝子漸漸蕭疏。街頭賣的秋棗也換了茬兒,柿子、蘋果、橘子均已上市。

所裏有去美國研修的機會,明岐準備考托福。她大學裏隻是考過英語六級。張元朗說這段時間你忙著做項目,托福不如來年再考。明岐的意思,明年有明年的事,早些考完也安心。自主學習的可能性不大,她就報了一個托福班,每天晚上六點到九點的課。如此一整天都在忙碌之中。從所裏下班後晚飯也沒空吃,直接趕公交去托福班所在的學校,往往是踩著上課鈴進教室。

老師是從外國語大學聘請的,姓趙,單眼皮的年輕男子,生得很幹淨,一口圓溜溜的北京話,同樣圓溜溜的美式腔。班上多是大學生,還有中學生,明岐算是年紀大的。課間大家聊天,談著各自學校的事,也很熱鬧。

趙老師也坐在同學中間談笑,女孩子們同他很親近,有個高中女生笑問:“老師您有女朋友了嗎?”

趙老師笑眉笑眼,未及作答,便另有女生道:“戒指——你沒看見啊?”原來老師左手中指有一輪素圈戒指。那高中女生極失望,頓足笑說:“我可沒希望啦。”趙老師也很從容,笑著說起和女友的事情,滿足學生的八卦之心。他和女友是在大學裏認識,一起去美國讀書,念的是英國文學,雙雙修了博士學位回來,留在外國語大學做老師。女孩子們又一陣尖叫——這是極圓滿難得的事,怎麽不令人羨慕呢。高中女生又笑問:“老師準備什麽時候結婚?”他便笑道:“咱們該上課啦。”

明岐的同桌是個男生,叫韓進。看上去年紀不小。後來知道他家在南方,大學在北京,讀的是機械,畢業後找不到特別合適的工作,家境清寒,父母勸他不要留在北京打拚,不如回家鄉找個安穩工作。他心有不甘,決意在京立足,選擇考研,專業是外國語大學的同聲傳譯。這個專業極其難考,英語專業生也未必敢下決心,何況工科出身的韓進,旁人都說他異想天開。報考同聲傳譯需另考一門第二外語。韓進在複習英語的同時又新學一門日語,租了學校附近的床鋪,辛苦用功。平常做家教,同時打了好幾份工。每一時每一刻耳機裏都放著單詞,到無人處便大聲朗誦。夜裏睡得很晚,靠抽煙解乏。第一年考研铩羽,專業課差三十多分,二外日語和政治倒是都過了線。旁人都很驚訝,認為這成績已經是奇跡。又說你如今既然已會兩門外語,即便考不上同傳,也能做個翻譯,解決目下的窘境。

“我準備今年再考一次。”韓進笑說。

老師也喜歡韓進,課上講到困惑之處會停下來問:“韓進,你覺得這道題該怎麽答?”

明岐很敬佩這樣篤定踏實的人,他們課後討論如何記語法更有效。韓進的方法是反複做聽力訓練,反複背誦。這方法很尋常,明岐也知道。隻是韓進將此做到了十二分,一般人也許隻能做到三四分。

若是當晚張元朗加班,明岐下課後便會在教室看一會兒書,等他下班後到學校來接她。教室裏燒著暖氣,玻璃窗外是婆娑的鬆枝。這光景好似做學生時,令她覺得親切。有時候她會在外國語大學附近的路上走一走,逛逛沿街的小店,買幾冊中意的書。櫥窗裏有外貿時裝,搭配得很妥貼。烤紅薯的香氣遠遠飄過來,路邊昏黃燈光下是往來的夜歸人,抬頭看見張元朗已經到了,她走過去,牽著他的手。她知道眼前的生活未必完滿,卻不乏希望,哪怕是罅隙之間透出的,極其微小的希望,都能像光一般照暖她。

他們還是分開居住,因為各自的房子租期均未滿,一時半刻也收拾不出來。張家父母說過幾次,讓他們把新房裝修出來,年後就住進去。他們也有這樣的計劃。

沈緹回來時,正是北京的深秋。她約張元朗到一家概念書店喝茶,時間是某個周末的下午。

那書店主人是沈緹的朋友,從美國讀書回來已有數年。張元朗過去時,遠遠看到茶室內兩位年輕女子相對坐著,壁上是玻璃書架,擺著幾本畫冊。他一怔,其中一人正是沈緹。他們有幾年沒有見麵,兩年,三年?她竟還是那模樣,微微眯著眼,長發披在身前,懶懶倚著桌子,桌上一盆花卉如何開得這樣好,似乎是叫她的氣息氤氳催開,襯著她的麵容,人與花相映。唯一不同的是,她神情有些憔悴,也許是沒有睡好,也許是心情不佳。

主人見張元朗到了,便笑吟吟起身打招呼,親自換了一道茶水,將茶室讓出來。軟布簾輕輕一掀,內間便隻是張元朗同沈緹二人了。

沈緹一味噙著笑意,望向他。他尋不出話題,靜待她發話。二人沉默了一陣,她倒施施然起身,拿了玻璃架子上一冊精裝畫冊翻看。

“我就是想看看你。”沈緹說。

這幾年她並未一直在美國。父親生意做得辛苦,又有了新家庭。沈緹大學未畢業時便已很少同父親來往。

“你在北京一定發展很不錯?”她還是笑著,“那時候讓你去美國,你也不願意。”

“回去看奶奶了嗎?”

“看了,她挺好。”她笑著,“你呢,現在應該不是單身吧?”

張元朗笑了笑,算是肯定。她的惘然也隻顯出一瞬,依舊是笑著:“我原先以為你不會和我見麵,現在能見麵,我很高興。

他們後來在書店附近的料理店吃飯。他對日本菜興趣不大,更多時間隻是在看她吃。她飲著冰鎮梅酒,隨口說著這幾年的事。父親生意不順利。她讀完大學後在美國工作。不久辭職,前後換了好幾份工作,一直沒有安定。有朋友讓她做唱片,她寫了幾支曲子,但再也無法找回當年的感覺。她曾經自以為離經叛道,現在卻為失卻身份認同感而浮遊不定。張元朗有些戚然,卻無話可說。天暗得很早,五六點鍾,天空已經現出幾粒星子。

見了沈緹回來,張元朗去外國語大學接明岐。明岐恰好走出教室,迎麵見他在走廊內立著,手裏有一袋點心。明岐懷裏抱著書,脖子上裹著厚厚的圍巾,心裏歡喜,走過去問道:“今天你不是去見朋友麽?”

“吃完飯就過來了。”他覺得沒有必要提及沈緹。

她當然不會有一絲疑心,隻是挽著他,微微靠著他的身子,像校園內所有恩愛依偎的情侶一樣。迎麵過來一位騎二八式自行車的美國教師,車後架上堆著一摞白菜。明岐樂道:“這景象還真不多見。”

“是啊。”他也笑,“明天白天要去所裏嗎?”

“不用,明天隻有晚上有托福課,可以睡個懶覺。”明岐微微仰著臉,笑道,“你呢?”

“我下周要出差去上海。”

“多久?”

“一周吧。”

明岐替他把衣領處的扣子係好,生怕他著了冷風。其實他體質屬熱,這樣的冷天身上也是暖的。倒是明岐一雙手冰涼,教他的手掌握著,遞去暖意。

當晚他留在明岐住處。

“你不回去?”明岐解散日間束攏的頭發,細細梳理。他立在她身後,望著鏡中的她,一頭青絲披垂。他笑道:“你要我回去?那我可走了。”說著作勢轉身。她隻是笑,也不挽留。直到他當真走到門邊,她才擱下梳子跑過去,攀著他的臂膊,噙著笑:“你實在是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