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他們看到對方身上更多的缺點,當然,也有優點。這是必然。她傷心時總有傷害自己的衝動。有一次在他租住的地方因為一件小事爭吵得十分厲害,她突然將一把直尺朝掌心劈去,當下一道淤痕,緩緩腫起來。他急怒,認為她沒有理智,對自己極不負責。而她一味流淚,因為委屈無告,隻能通過的疼痛轉移紛亂的心緒。她赤足到陽台上不再理會他。他也自顧自回房間做事。過了一會兒她漸漸靜了,知道無論如何後來的事錯在自己,也覺得無趣,暗暗撫著疼痛的手掌,拿了一本書蜷在沙發上看。她看得認真,便也忘了疼痛和傷心。他不知何時走到她身旁,氣哼哼拉了她受傷的手,拿棉簽蘸著消腫藥膏細細塗抹,她說不出話,目中酸痛,不知是難過還是情怯。她並不曾料想他會這樣做,她以為冷暖自知,他不會多加過問。

“下次生氣可以打我,不要自虐。”他端詳著她受傷的手掌,一本正經道,“我皮糙肉厚,你打了也解恨。”

她順勢偎在他懷中,貓一般微蜷的姿態,當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算是打過了一回。他環抱著她,風浪過去,他們達成和解。

每一份感情都很不相同。開始一段新的感情,要去了解對方的脾氣、習性,要懂得順從、宛轉。明岐告誡自己。

很多時候,他們在一起都是快樂的。

她也不再固守原先所謂的潔癖、克製。隻是水到渠成,連她也覺得那是極自然的事。隻是最初的一刻,他一驚。

而後用很輕的聲音問她,幾乎是很大的不好意思,方才是否令她痛楚。明岐輕聲反問,你說呢。他一震,盡力擁緊她,護住她,他的女人,說不出是愛憐還是疼惜。

他另有一些微妙的心思,覺得對她是一種虧欠,因為這種不對等。而枕邊的她隻是微微闔目,自雙頰到頸下,皆是胭脂一般的顏色。她婉順地攀著他的臂膊,將頭枕在他懷中,烏黑的頭發襯著雪樣的白皙肌膚。她溫熱的鼻息輕輕撩著他的耳際,她將自己視為新婚燕爾春燈明媚的新婦。他心頭滾過一陣戰栗,這每一寸光華,這全然的交付,這繾綣的春夜,這歡愉的良宵。可惜他無法說出一句承諾,他想了又想,隻是攬緊她,他知道自己的確是在愛著。

她未曾傷悲,連一絲自憐也無。中夜時分她醒來——或許是她一直沒有睡去。她支身而起,握著他的手掌,細細看著。他睡中模樣像個孩子,她噙著笑意,心想自己也是愛著的。時至今日,她才在心裏作出決斷,悄然一喟,吳嘉南的確是過去了。

二十四歲的夏天,明岐畢業。三年時光不過轉瞬。她留在研究所工作,戶口繼續保留在北京。

林鷗去了氣象局,她的男朋友也在那裏。林鷗曾經想研究台風,到上海台風所工作。但父母認為這麽多年對她的教育支出已太多,早該到她回報的時候。過去林鷗已經許多次因為這個問題與家裏鬧矛盾。她也曾在夢裏幾番驚醒,說自己交不出學費,父母不再認她這個女兒。氣象局是很好的選擇,雖然辛苦,收入卻勝過純粹做研究。人總要保持清醒與冷靜,作出理智的妥協。

明岐留在北京,母親並不讚同。母親也希望明岐到氣象局,她還想象,如果有一天明岐能主持天氣預報也是很不錯的選擇。她說,你知道江臨電視台天氣預報的播報員月收入多少麽?那個小姑娘,剛來的時候束手束腳,緊張得老是出錯。如今人長開了,鍛煉出來了,氣質十分好,工作又體麵。你要是過去,哪裏比她差?論學曆論能力,播報十台天氣預報都不成問題。明岐諾諾。

明岐考慮過到南京一處研究所工作,但又覺得北京的種種難以舍棄。她告訴母親,母校本所的研究機構很好。此外,自己已經戀愛,是一位北京土著男。

這是母親最不願看到的——她早就預言,你一個外地姑娘嫁給北京人,難免受委屈。明岐啊明岐,你從小哪裏是受得一分委屈的呢?

父親對明岐的選擇向來是尊重支持的態度。後來母親接受現實。她知道錢浣君也留在北京,明岐至少不會寂寞。

母親的學校暑假組織教師到北京旅遊,母親說恰好過來看看明岐。明岐轉告張元朗,她想安排他們見麵。

在母親的概念中,雙方戀愛隻不過是一個開始,並不算定局。而一旦見過家長,便是極嚴肅的事,需要認真考量。母親說,你為什麽不多看幾個人?別人相親還看十個八個,你到今天就跟吳嘉南談過戀愛,現在遇到第二個張元朗,你怎麽知道他是你最合適的人?因此母親表示,不想見他。

明岐脾氣裏有一種堅執。她認為張元朗很好,自己已經接納,並無興趣再去看所謂的十個八個。她希望母親能夠明白。於是母親來到北京的第一天夜裏,母女就為這個問題僵持不下。

盛夏的北京酷暑難耐,母親對旅遊無甚興趣,周末到明岐租住的屋子來,是研究所附近的一間小屋子,約略二十平米,帶了一個小廚房。母親走在樓道裏便開始歎息:“你住的地方這麽舊,房租還那麽貴。”樓道裏有老太太在燈下打麻將。三五隻寵物犬趴在地上,氣味濃重。母親低聲道:“打麻將,養狗,這樣的生活也真是……”明岐牽牽母親的手耳語道:“退休了打麻將養狗也沒什麽不好。”母親瞪她:“我就過不來這樣的生活。”等到進屋後更是搖頭:“這麽小的房子,你怎麽住?你真是受罪。你們所裏沒有房子?你要熬到哪一年才出頭?”明岐一默,為母親煮水泡茶。母親四下看了一番,找出圍裙要來做飯。冰箱裏存著蔬菜與豆腐。母親問:“你不吃肉?”明岐道:“平時很忙,經常在所裏吃飯,或者在外麵吃。”母親又問:“家裏沒零食?”明岐答:“現在已經不大吃零食了。”母親在小廚房切菜,聽見女兒這樣說,驀地有些難過。過去在家裏,明岐哪裏是不吃零食的呢。

夜裏看書餓了,就抱著小鐵盒子咕吱咕吱吃東西。母親煮了一碗湯,勉強炒了一個菜,問明岐:“附近沒有菜市場?”明岐答:“有的。”母親道:“買蔬菜少去超市,還是菜市場的好。”明岐笑道:“嗯。隻是一個禮拜也隻有一兩天有空去菜市場。”母親歎道:“你那位張元朗不來看看你?”明岐麵上一紅:“他有空就會來。隻是我們都很忙。”母親不再說什麽。吃罷飯,母親命明岐午睡。二人躺下來,明岐把枕頭給母親。床上鋪著潔淨的白色床單,有陽光與洗衣粉的氣息。母親有些感慨,窗簾外市聲寂寂。窗前有叮叮咚咚的清脆聲響。母親抬頭看,原來窗下掛著一隻白瓷風鈴,描著纖細的牽牛。女兒種種細小心思都沒有變。母親想起過去住在顧橋,四時花開,明岐都會采來大束花枝插於壁上、床頭。月季、薔薇、桂花、臘梅。有一度她采來了楝花,那淺紫色、微微發苦的花束,豈料楝花易生蟲,到了第二日,花朵當中便生出小小的,綠色的肉蟲。驚得明岐乍開手尖叫,從此離得楝花很遠。她們很快睡熟。

母親同意與張元朗見麵。

明岐知道母親大概是最緊張的一個。

吃飯的地方是張元朗來找,在一家杭菜館。預先定了位子,過去的時候人很多,母親湊到明岐耳邊低語道:“這個地方太貴了。”明岐輕聲答:“第一次見麵還是要鄭重些。”

張元朗這日穿了條紋襯衫,比平常裝束嚴肅隆重許多,明岐有些不好意思看他,隻覺他舉止有度,眉目清朗,似是初識。

點菜時張元朗將菜單讓給明岐母女,母親又客氣地讓給他。他自然還是讓回來。明岐急忙接過菜單,翻一頁征詢一下兩邊的意見。母親淡淡,隻說隨你們的意思。張元朗點了一個菜,其餘都是明岐做主,平衡兩邊的口味。

這餐飯吃得很漫長。母親忽而問:“小張啊,你的房子買好了?”

明岐一愣,想不到母親會在這時候問出來。倒是他含笑答道:“去年買的,交的首付,在五環那邊。”

“多大麵積?”母親依然在問。

明岐有些難堪,輕輕看了眼母親。

“十平米。”他如實回答。

母親笑起來:“唉。北京的房子就是這麽貴。在北京買這麽大房子花的錢,在江臨能買別墅了。”她望著女兒,“你舅舅家的別墅好像也就一百多萬。”

“媽媽。”明岐始料未及,“哪能這樣比呢。”

母親道:“你們在一起自然有你們的道理,你們覺得好,我也不會多加幹涉。隻是明岐,你以後準備怎麽照顧我們?我和你爸爸生活有保障,隻是想常常看到你。難道以後我們要三天五天坐著火車往北京跑?”

明岐小聲答:“如果你們願意,可以住到北京來。我們也可以常常回去。”

張元朗也這樣附和,緩解了明岐的尷尬。

母親放下筷子,目光緩緩轉向張元朗:“明岐有沒有告訴你,她小時候的事情?她生下來很小,很弱。她爸爸在外麵工作,很少回家。那時候家境很普通,明岐有時候夜裏發燒,鎮上醫院沒有急診,隻有讓明岐的爺爺診治,很苦的湯藥灌下去,她哪裏肯吃?一麵哭一麵掙得滿臉通紅,她從小脾氣就這麽不好——”

“媽媽!……”

“她三歲的夏天上吐下瀉,病得很厲害,她爺爺說孩子太小,吃多了藥不好,就給她針灸。應該是很疼的,她哭得特別厲害。那時候我也哭……她長大些身體好不容易健朗起來。高考前學習壓力大,走樓梯時暈倒了,直直滾下去跌在那裏,自己都不知道。還是鄰居看到了扶起來送到醫院去……張元朗,我其實很想讓明岐留在身邊,找個安穩工作。但既然明岐看準了你,認定了北京的生活,我也不多說了。剛才那麽問你也別上心。隻希望……你們好好在一起,明岐少吃些苦。明岐脾氣硬,心地是純正的,這點你放心。男孩子氣量大些,不要跟她計較……”

母親說到這裏,驀地傷心起來,低頭喝水,不再作聲。

張元朗素來不擅表白,隻說“放心”。

三人沉默。還是明岐輕輕對母親說:“別擔心,我很好。他待我也很好。”

“很好就好。”母親恢複常態,微微笑道,“快吃菜,都涼了。”

明岐恍惚,舉箸難定。還是張元朗為她續滿茶水,問她要不要喝湯。周圍食客漸漸散去,隻有他們這一桌吃得最慢。明岐盯著麵前的杯盤碗盞,想著母親方才的一番言語,心頭隻是痛楚,手裏的竹箸隻是機械地揀著麵前一盤甜羹裏的雞頭米吃。最後一碟水果送上來,母親和張元朗紛紛起來付賬。母親規矩多,認為這頓飯無論如何都該是長輩請客。張元朗的道理是在北京,自己理應是招待一方。明岐碰碰母親,示意讓張元朗去。母親卻轉而瞪女兒道:“你這孩子,真是不懂事。”明岐看兩邊僵持,便笑:“那我去付賬吧?”說罷徑自去了櫃台。

三人離開餐廳,張元朗送明岐母女回住處。車窗外是北京沉沉的夜色,暑氣散去,槐花隨著晚風輕輕拂落,遠遠望去好似滿街砌雪。這街道,這紅牆,這廟宇,這樓台,這流水,這市井,明岐皆是再熟悉不過。她輕輕握著母親的手,相同的溫度。母親忽而笑道:“那邊是地壇?那年你爸爸在香山植物園考查,不就是帶你到這裏玩過麽?”

那是十餘年前的事,父親還在南京教書,到香山植物園考查學習半年。放暑假的時候明岐母女也過去,那是明岐第一次到北京,住在香山。父親工作忙,日常並沒有空暇領著妻女四處遊覽,母親每日也隻是在父親的住所炊煮浣洗。明岐抱膝坐在階前,仰頭望見雲空之中倦懶的鳥群。雲層隨風緩緩移動,在地上投下淺淡的陰影。蟬嘶如雨,此起彼落。母親切了西瓜叫明岐去吃,明岐嘴上應著,卻依舊抬頭看雲,看鳥。後來有一天,父親得空,說要帶明岐出去玩。

“去哪裏?”

父親笑:“咱們去地壇好不好?”

“好的。”跟著父親,去哪裏都是好的。明岐問母親,“媽媽去不去?”

母親笑道:“這天還熱著,我可不想往外走。你們去吧。”

父親牽著明岐的手,明岐穿著白衫藍裙——那是她小學裏的校服,也是她珍愛的衣裳,每每有她認為的鄭重場合,她便會穿出來。母親搖頭:熱不熱?她希望明岐穿短衫短褲。明岐頂著滿腦門的汗水,嚴肅地搖頭:不熱。

父親帶她乘公交,她已經長到買全票的個子。父親很高興,含笑撫著女兒的額發。車內擁擠,有人給明岐讓座,明岐又把那個位子讓給了另外一位老奶奶。

明岐望著窗外的風景,時時發問。父親便輕聲解釋,那是故宮的神武門,那是北海,那是景山,也就是崇禎皇帝自盡的地方。明岐一默。

那時候的地壇還是個安靜的園子,夏季的欒樹開了滿枝細碎的黃花,有的花謝了,結出小小的嫩青色的果子。父親說,等到秋天的時候,這果子會變黃,落下來。明岐笑道:這就是史鐵生寫的,“燈籠果”麽?父親點頭笑答,正是的。

在地壇內閑閑走著,父親采擷了幾種植物壓在隨身攜帶的標本架內帶回。明岐已經記不清究竟是哪幾種植物,隻記得父親專注的神情,以及匝地的濃蔭。

回去的路上父親去了一家舊書店。明岐喜歡那裏濃厚的書紙氣息,父親找書的當兒,她一個人在店內閑逛。頭頂上一盞風扇吱吱轉著。櫃台裏的工作人員迅速且嫻熟地捆著書本。明岐踮足,仰頭望架上那些蒙了塵灰的舊黃書籍,心裏有安寧。轉顧父親,已經挑好了書,是幾冊很厚的植物圖譜。父親雙手捧書,小心地掀開脆黃的紙頁,這個動作對明岐影響很深,明岐日後翻書也是這樣的姿勢,仿佛稍稍用力,紙張便會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