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楚漢相爭 (8)
又問：販賣珠寶玉器，能獲利幾倍？
答：百倍。
繼續問：立一個國家的君主呢？
回答：利益不可計數。
於是呂不韋突然醒悟：當農民累死累活也不一定能得溫飽，如果擁立君主，建立國家，功業、利益卻可以傳之後世（今力田疾作，不得暖衣餘食；今建國立君，澤可以遺世）。
從此，呂不韋開始政治投機，他通過扶持落魄的秦國公子異人即位秦王，坐上了秦國宰相的高位，他甚至通過陰謀，改變了秦帝國的血統。
似乎跑題了是嗎？其實沒有。
將要出場的是智囊級人物蒯徹，蒯老師最大的夢想，是要做楚漢版的呂不韋。
蒯徹敏銳地覺察到，曆史已走到了三叉路前，他希望通過擁立韓信來改變曆史發展的進程，甚至開創一個時代。
蒯徹要建立屬於自己的傳世功業。
當務之急，是勸說韓信背叛劉季，自立山頭。
雖然有武涉失敗的例子在前，蒯徹卻還想試試。
小說《三國演義》中，有李肅勸說呂布背叛丁原的情節。明朝文人毛宗崗在評注此段文字時，曾發感歎：“凡勸人背叛，勸人弑逆，是最難啟齒之事。”
蒯徹為了說服韓信，也是煞費心機。
某日，韓信似乎公務不忙，心情不錯，蒯徹認為時機很好，於是開始獻寶。
他告訴韓信：我會看相。
韓信頗感興趣：蒯先生還有這手本事？那麽請給俺看看。
蒯徹很認真地繞圈子，上下左右端詳了韓信半天，最後嚴肅地發表他的觀後感：我看你的麵相，不過能夠被封侯爵，並且殺機四伏；然而看你的背，卻是貴到不可言說。（仆相君之麵，不過封侯，又危不安；相君之背，貴乃不可言。）
蒯徹緩緩說完，韓信尚在回味，一時冷場，氣氛安靜詭異。
如果單從話麵上理解，在蒯巫師的眼中，韓信是個獅身人麵像一樣的玩意兒，上下前後的相貌大不相同，前後矛盾。
其實，在這兩句聽起來狗屁不通的話中暗藏機鋒。
蒯徹是在用言語撩撥韓信，如果正麵直行，不適時求變，那麽最多不過侯爵的命，前途危險難測，如果選擇“背”叛，前途將不可限量。
蒯徹相信，以韓信的聰明，他應該能夠明白言外之意。
如果韓信完全無意背叛，忠誠於劉季，那麽自然就會叉開話題，今天的天氣哈哈哈，談話到此結束，蒯徹平靜告退，此一節大家不用再提。
然而，韓信安靜了一會兒，繼續追問：你是什麽意思？（何謂也？）
蒯徹於是撕破偽裝，深入誘導韓信背漢。
蒯徹首先對形勢進行了分析，大致和武涉口徑一致：劉季的強項是智力，項羽長處是武勇，現在兩相對峙多時，智勇同時衰竭（此所謂智勇俱困也），他們的命運，現在已完全取決於韓信。還是那句話：韓信幫誰，誰勝。
蒯徹建議，咱誰都別幫，另立山頭，退則三分天下，進則可以一統江山。他繼而告誡韓信，這是老天賞賜你的機會，如果你連老天的麵子都不給，必定會受懲罰。（天與弗取，反受其咎。）
韓信顯然心動，然而仍很猶豫：劉季對俺太好了，怎麽好意思叛變？
蒯徹反問，劉季和你的感情比張耳和陳餘的感情更深嗎？這兩位仁兄結果怎樣？根據政治定律：比領導水平還高的人，危險；功勞太大的下級，領導無法獎勵，危險（勇略震主者身危，功蓋天下者不賞）。你現在都占上了，是危險的平方。
繼續效忠劉季，劉季會恐懼提防你（漢人震恐）；投靠項羽，項羽不可能信任你（楚人不信）。
蒯徹滔滔不絕了半天，最後給韓信出了道思考題：請問，你將選擇怎樣的人生之路（足下欲持是安歸乎）？
蒯徹的深入剖析，當時對韓信觸動極大，他聽得汗如雨下：你不用再說了，容我再考慮考慮（先生且休矣，吾將念之）。
蒯老師給了韓信思考時間，但是不長。
數日後，蒯徹再次追問韓信的考慮結果。
韓信此時已接到劉季任命他為齊王的正式委任狀，正在感念劉季的恩情，他終究難下決心背叛劉季：以我的功勞，劉季一定不會虧待我，今後不會算計我的齊國吧。
他雖然猶豫過，然而最終還是拒絕了蒯徹的建議。
現在，大家知道張良和陳平的“無影腳”有多麽關鍵了吧。
有人曾評價二戰時期的德國名將隆美爾是戰術巨人，戰略侏儒。
通過對韓信的一生盤點，他可稱為軍事巨人，政治侏儒。
他的政治智慧和蒯徹、劉季兩位博導相比，不過是幼兒園大班水平。
背叛或不背叛，韓信結局注定悲慘。我以為。
蒯徹大失所望。
他知道楚漢相爭至此已無懸念，劉季必將取得勝利。
為了防止最終遭到劉季的報複，這個政治投機分子偷偷離去，自此在市井中裝瘋賣傻，算命為生。
蒯徹終於沒能逃過劉季的搜捕，他高分值的智商數還將再放異彩，幫助他免受劉季至為嚴厲的清算，不過，那將是七年之後（公元前196年）的事情了。
楚河漢界
現在是公元前203年9月，劉季和項羽在廣武（河南省滎陽縣北）對峙已近一年。
應該說，項羽在和劉季的交鋒中不斷地成熟老練，他除了武裝攻擊，大刀闊斧地砍人、屠城、烹人外，甚至學會了離間，學會了放暗箭、打黑槍。
遺憾的是，他仍然拿劉季沒轍，韓信繼續選擇效忠劉季、拒絕背叛，劉季中了一箭依然活蹦亂跳。
項羽最大的問題是後勤，有彭越、劉賈、盧綰之流不知疲倦地襲擾後方，搶劫補給，項羽大軍出現斷糧的征兆（兵罷絕食）。
現在，項羽對幹掉劉季失去信心，他對戰爭開始感到疲倦。
劉季穩操勝券了嗎？沒有。
有蕭何宰相出色的後勤保障工作，劉季倒是不愁吃穿（漢兵盛食多），然而要憑借自己的軍事素質去和項羽打一場野戰對攻，劉季心裏沒底。
劉季還有一個最大的心病：自己的老爹和老婆仍在項羽手裏。
項羽的砧板和大鍋是現成的，手藝是精熟的，隊伍是饑餓的，保不準哪天，項綁匪不爽，毅然撕票加餐，會突然給他弄一鍋清蒸老爹、水煮老婆出來。
每念及此，劉季不寒而栗。
於是，劉季選擇談判，希望項羽能夠高抬貴手，釋放人質，有話好說。
劉季派出的第一位談判代表叫陸賈。
陸賈這人在之前沒有出現過，但他將在今後的多次改變曆史發展方向的重大事件中大顯身手、大放異彩，總而言之，是個相當厲害的角色。
然而陸賈老師的第一次出台卻很對不起觀眾，他慘淡收場，把差辦砸了。
據知情者透露，陸賈在楚營被項羽罵得狗血噴頭，不光沒把劉老爹、劉夫人要回來，自己的腦袋還差點被項羽留作紀念，總而言之，“抱頭鼠竄，狼狽而歸，僅以身免”。
劉季很執著，陸賈失敗後，他又派去了第二個談判代表，侯公。
侯公這名字很怪，到底是姓侯名公抑或是姓侯的先生呢？司馬遷沒明說，我也難作判斷。
不過這個連名字我們都不能確定的家夥，卻在和項羽的談判中取得了驚人的成功。
一番鼓唇弄舌，侯公不僅把劉老爹劉執嘉、劉夫人呂雉、劉夫人的患難知己審食其等一幹人質肉票統統帶回，甚至還全權代表劉季和項羽簽署了楚漢和平協議。
協議明確，楚國和漢國就此罷兵，項羽和劉季握手言歡，雙方以鴻溝（滎陽縣東北）為界，瓜分天下，鴻溝以西是劉季的地盤，鴻溝以東是項羽的領土。
下過中國象棋吧？這條鴻溝就是中國象棋盤中“楚河漢界”的曆史原型。
侯公真是神奇人物，他是如何超越陸賈，取信項羽，獲得和談成功的？
可惜的是，史書上此節記載空白。
這件事情過去了大約一千年左右，突然有一個人站了出來，宣稱他知道具體的談判過程及對話內容。
他咋就知道呢？
回答：猜的。
這人名叫蘇軾。他曾經寫了一篇很有名的文章《代侯公說項羽辭》。
蘇軾似乎在進行舞台劇創作，他詳細地杜撰、演繹了侯公說服項羽的全過程。
如果，你在街上突然遇上了一個長著大胡子的人，根據經驗，他不是乞丐就是導演。
一臉大胡子的，混在11世紀的一流文人蘇軾從外形上很接近混在21世紀的三流導演。
根據蘇導劇本，侯公從三個層次入手，說服項羽。
第一層，老爹的死活對劉季沒那麽重要。劉季連他親兒子都敢往車下踹，往敵人刀口下扔，死個把老爹自然不會放在心上。（方漢王窘於彭城，二子同載，推墮捐之，弗顧也，安知其視父不與子同也？）
第二層，你項羽和劉季好比在賭博，人家劉季本錢充足，仁、義、信、智四樣占全了（此處有詳細舉例），你項羽有啥？隻有一個人質劉老爹，十足窮鬼，因此一定要把這張牌打好。
第三層，此場賭博最好的結果乃是和局，因此，最好把劉老爹及其他人質一並放回，這樣，劉季感激，就會讓步，和談必然成功。這是最好的機會，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臣聞來而不可失者，時也；蹈而不可失者，機也。）
於是，項羽怦然心動，同意放回人質，談判進入劃地盤的實質環節。
我認為，蘇軾寫這文章好比在玩角色扮演類遊戲（RPG）。
他老人家把自己幻想成侯公，在意淫狀態中戰勝了陸賈，玩弄了項羽，過了一把亂世紛爭中辯士的癮。
其實，侯公說服項羽沒啥稀奇，目前，項羽大軍斷糧在即，他拖不起了。
陸賈第一次的談判失敗隻是因為項羽需要保持強勢的外表，他在掩藏底牌。如此而已。
背盟
項羽敲鑼打鼓，用盛大儀式高調把扣押的劉老爹翁媳交還給劉季。
劉季大為高興，他認為侯公真是天下奇才，光憑一張嘴就帶回了老爹、老婆還有和平，於是封侯公為“平國君”。
由此看出，劉季也不想再打下去了。
劉季的雄心也在消磨，他開始厭倦戰爭和殺戮，畢竟，他已經五十五歲了！
在鴻溝的東側，項羽帶領部隊，緩緩拔營，返回東方的楚都彭城（江蘇省徐州）。
在鴻溝的西側，劉季開始休整隊伍，準備打道回府，他的目的地是關中的櫟陽（陝西省臨潼縣），那裏是漢國的國都。
多年的征伐，現在似乎到了結束的時候；馬放南山，鑄劍為犁；和平的陽光將重新照耀大地；死去將士們的魂魄，希望能夠得到永遠的安息！
等等，且慢抒情，現在說和平？為時尚早呢！
張良和陳平安靜地看著劉季收拾雄心、清點行李，當劉季準備下令大軍開拔西撤的時候，他們發言了。
你要幹啥？
幹啥？當然是踐行和約，向西撤軍。這還用問！
你錯了！
張良和陳平顯然曾經私下溝通交流過，他們的意見相當一致。
現在天下大半的領土都在我們掌控之內（漢有天下太半），各地地方武裝都表示歸附（而諸侯皆附）；而楚國士兵疲憊、士氣低落，缺少食物（楚兵疲食盡），這是消滅他們的最佳時機了（此天亡之時也）。你要是不利用這機會幹掉項羽，就好比把老虎當寵物養，遲早被其所害（此所謂“養虎自遺患”也）。
這二位擅用陰謀的老兄根本沒有信守合同的概念。
在他們看來，簽訂協議不過是忽悠項羽放回人質的手段，人質已然到手，協議就是垃圾，丟掉垃圾才能輕裝前進，幹掉項羽才能奪取天下，現在適逢其時。
違盟背信對劉季來說並不是問題，他的目標從來就不是成為君子聖人。
劉季的問題是，背信後也還是沒把握幹掉項羽。
劉季在戰場上從來就沒戰勝項羽的記錄，在劉季的眼中，項羽是一隻老虎，雖然現在是饑餓的老虎，但是一樣吃人。
張良和陳平繼續做工作、出主意。
我們一支部隊當然沒辦法打虎，如果有韓信和彭越共同加入圍獵呢？
劉季被打動，他撕毀和約，突然命令，越過鴻溝追擊東撤的項羽軍團。同時，劉季派出信使，征召韓信和彭越加入會戰。
在固陵（河南省淮陽縣），興衝衝的劉季軍團追上了撤退中的項羽軍團。
麵對出爾反爾的真小人劉季，憤怒的項羽大發虎威，發起攻擊。
戰場上，劉季兵團的恐項症再次發作，大家迅速敗退。於是，劉季龜縮在固陵，不敢迎戰。
在營帳中，劉季鬱悶至極。
韓信和彭越都不聽我的了，怎麽辦？（諸侯不從，奈何？）
劉季等於是在批評張良、陳平判斷失誤。
永遠不失誤的不是人才，是神仙。
但人才和庸才的區別在於，即使失誤，人才也可以及時總結教訓、調整思路，拿出修正方案。
張良並不著忙，他為自己的失誤做出合理解釋。
張良說，現在楚國勢弱，敗亡在即，你卻沒給韓信和彭越分封土地，他們觀望、猶豫，不來很正常（其不至固宜）。如果你表態將來要和他們共享天下，他們立馬就會帶大軍趕到。
劉季反問，我怎麽沒給他們待遇？
張良具體人物具體分析。
先說韓信。韓信的齊王擺明了是人家自己要過來的，韓信心裏沒底（齊王信之立，非君本意，信亦不自堅）。
再說彭越。你曾經任命彭越當魏國的宰相，現在魏國的前任國王魏豹已經被你手下幹掉，魏國國王崗位空缺，我看，彭越是看上魏王的崗位了（今豹死，越亦望王）。
最後，張良提出建議。把睢陽（河南省商丘縣）以北直到穀城（山東省東阿鎮）的地盤劃給彭越，把陳縣（河南省淮陽縣）以東直到東海邊的地盤劃給韓信。
他拍著胸脯表態，隻要你舍得讓出這兩塊地盤，我肯定彭越和韓信一定馬上加入合圍，西楚國敗亡在即。
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行跑掉！
籌碼不到，彭越和韓信不會自行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