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楚漢相爭 (5)
正當劉季和他所有的智囊束手無策,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團團亂轉的時候,劉季手下有個叫紀信的將領站了出來,告訴大家,不用著急,他有辦法幫劉季及諸位逃出生天。
大家洗耳恭聽。
紀信的辦法說來並不複雜,找人冒充漢王劉季從滎陽東門出城向項羽大軍投降,而劉季則抓住項羽大軍受降時的片刻混亂和疏漏,從西門逃出,向西逃進英布駐防的成皋。
按說這個辦法可行,但是大家心中都閃出一個疑問:誰當替身?
在這出戲裏,替身是絕對的主角,他要從容不迫地演完他所有戲份,最大限度地吸引住項羽軍團,盡可能多地為劉季爭取逃跑時間,最後,這出戲圓滿落幕,作為主角的替身也將迎來他的最終歸宿——死亡。
一時沒人接話,大家麵麵相覷。
最終打破安靜的還是紀信,他很平靜地告訴大家,我來冒充漢王。
紀信,我不能確定這是不是他的準確名字。在《史記》中,司馬遷寫作紀信,在《漢史》中,班固寫作紀成。我分析,他可能姓紀名成,字信,如同項羽,姓項名籍,字羽。在史書上,我找不到關於他的更多介紹,隻知道在之前,紀信曾經和樊噲、夏侯嬰共同陪劉季出席過項羽擺下的鴻門宴。現在,紀信甘願為劉季犧牲,付出生命。
是出於對朋友的義?對君王的忠?抑或他堅信劉季就是那個天命所歸,最終可以帶給天下和平、安寧的人,他要上應天命?
鑒於史書沒有更多的記錄和評論,對此我不好猜測。
我知道的是,紀信是個有堅定信仰的人,他從容地選擇為他的信仰犧牲。
大家對紀信將軍的犧牲精神深表欽佩,對紀信提出的逃跑方案也無異議,在執行之前,陳平對這計劃又做了兩點補充。
第一,確保逃跑的隱蔽性。逃跑,要保持低調,全部人馬傾城而出,目標太大,絕對不行。正解是,除劉季帶少數精英跑路外,主力依舊留守滎陽,繼續和項羽死扛,牽製對手。
留守滎陽是絕對的苦差,百死一生。劉季把這項艱巨的任務委托給他最信任的三位將領:周苛、樅公、魏豹。
其中,劉季信任周苛、樅公都好理解,後來的事實證明,他二位都值得劉季信賴,他們盡職盡責,用忠誠乃至用生命兌現了劉季的托付。
而魏豹曾有前科,當過叛徒,何以劉季對他毫不懷疑,信任依舊?
我分析,魏豹是個善於見風使舵,容易獲得別人諒解的家夥。而劉季,確實心懷大度。
不過,不能要求所有的人都像劉季一樣有容人之量。
劉季剛跑,周苛和樅公就對魏豹的曆史問題進行清算,以消除安全隱患的名義,砍下了他的頭顱。
第二,突出逃跑的技術性。陳平強調,這出大戲,主要舞台是滎陽東門,由紀信乘坐劉季的黃綾作蓋的拉風專車(乘王車、黃屋),敲鑼打鼓、大呼小叫出城投降,吸引項羽軍團。為保證投降的排場夠大,又不至於犧牲太多的戰士,陳平臨時征召兩千名婦女,組成紅色娘子軍,化裝成士卒陪同紀信。
而劉季,則要抓住受降的片刻混亂及時從滎陽西門逃走,目標是成皋,有多快跑多快。
劇本很清楚了,沒時間彩排了,大戲開鑼。
一切如同紀信和陳平的預料,項羽果然上當,劉季成功脫殼,而紀信,在完美扮演劉季愚弄了對手之後,從容就義。他被惱羞成怒的項羽放火燒死。
死節古來雖有矣,大都死節少如公。
惟圖救主重圍內,不憚焚身烈焰中。
龍準有因方脫禍,猴冠無計複爭雄。
如何置酒鹹陽會,隻說蕭何第一功?
以上是宋代名臣,王安石的政敵文彥博在緬懷紀信時所寫的一首詩,文老在極力推崇紀信慷慨死節的同時,似乎以為紀信死得太早,未得封侯頗為不值。
其實不必。名豈生前計,功應去後思。
紀信,以欺詐的手段昭現忠信,他求仁得仁,夫複何求!
拉鋸
劉季從滎陽成功逃出後,經成皋周轉,回到老巢櫟陽(今陝西省臨潼)。
奇怪的是,劉季逃走後,滎陽竟然繼續姓劉,沒有失守。
我想原因無非兩點,一是留守將領周苛、樅公等人盡職盡責,二是劉季的成功脫逃拔了項羽的氣門芯,使他失去強力攻堅的動力。
在櫟陽稍作休養,劉季再次振奮精神。
有一句比較無厘頭的網絡語言:從哪裏摔倒就從哪裏爬起來,爬起來再哭。
劉季絕對不是一個愛哭的人。
他選擇繼續戰鬥。他要親率蕭何為他新征集的大軍,重回滎陽前線。
更多時候,我們對劉季——一個潑皮的成功津津樂道,其實成功絕非餡餅,不會僥幸地從天上掉到一個無賴麵前。
劉季有他超越常人的一麵:麵對既定目標,堅韌、執著而且賣命。
雖百折,雖九死,猶不撓!
當劉季整裝待發時,有一個姓轅的讀書人跳出來冒了個泡。
二十世紀,以自殺收場的,最負盛名的猶太傳記小說作家史蒂芬?茨威格曾經發現,曆史有時會展示他的幽默感,偶爾會給小人物一個露臉的機會,僅露一麵,然後重歸沉寂。
譬如法國國歌的作者魯熱,一個下級軍官,僅靠一夜的靈光附體,創作出膾炙人口的自由讚歌——《馬賽曲》,之後,魯熱回複平庸,過完他卑微平凡的人生。
轅生也是這樣一類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甚至我們永遠無法知道他的全名。
然而史書完整地記錄下了他對劉季的戰略建議。
轅生建議劉季,不要再一根筋東進滎陽,何妨換個思路,轉變路線,迂回東南出武關(陝西省商南縣),在南方開辟戰場,吸引、牽製項羽主力。
如此,東方滎陽、成皋的防禦壓力則減輕;北方的韓信也有時間鞏固滅趙國的戰果,整合力量;而敵人項羽則會陷入戰線拉長、力量分散的境地。三全其美。
待到時機成熟,我方發動反攻,必勝!
計劃高屋建瓴,劉季當即拍板,依計而行。
大軍南出武關,抵達駐守宛縣(河南省南陽市)、葉縣(河南省葉縣)。
項羽果然被吸引,親自南下,尋找劉季決戰。
項羽主攻,劉季固守,雙方在宛、葉戰場再次陷入僵持。
然而,項羽不久即行撤軍,問題出在後方。
在劉季的後方,有盡職盡責的蕭何;
在項羽的後方,也有同樣盡職盡責的一個人,彭越;
他不遺餘力地為項羽製造著麻煩。
話說,彭城之役後,彭越也一敗塗地,原先好不容易拿下的外黃(河南省民權縣西北)、睢陽(河南省商丘市南)等十幾個據點統統被項羽回收,他帶著散兵遊勇沿著黃河流竄,在回複強盜老本行的同時,也不斷打劫項羽的糧道。
沒有吃,沒有穿,自有那敵人送上前;沒有槍,沒有炮,敵人給我們造。
現在,項羽把主要兵力、精力拿到滎陽、宛縣、葉縣戰場,全力對付劉季。
彭越覺得發飆的機會來了。
他帶領他的悍匪軍團突然渡過睢水,猛抄項羽的後路,在下邳(江蘇省睢寧縣),遭遇西楚項聲、薛公軍團,大獲全勝,陣斬薛公。
彭越乘勢西進,一舉再次收複外黃、睢陽等城邑十七座。
在彭越眼中,天下英雄誰敵手?項羽。
除了項羽,彭越無所畏懼。
被打斷了補給線的項羽軍心震恐,這下搞大了,項羽別無選擇,他隻有回師向東,先解決大麻煩彭越。
麵對攻擊指數強大的項羽,彭越隻有一聲歎息,他再次被擊敗,一切得而複失。
而劉季,趁著項羽東擊彭越,一舉收複成皋。
場麵很像拉鋸,又像交際舞,你進我退,你退我進,煞是熱鬧。
奪印
在成語故事“自相矛盾”中,那個在街頭做廣告的楚國人吹噓自己賣的矛千穿萬穿(吾矛之利,於物無不陷者)。
項羽就像這樣一把楚矛,無堅不摧,而且,絕不是吹噓。
在東麵戰場上,項羽一舉擊退了彭越,繼而掉轉槍頭,馬不停蹄地回師滎陽、成皋,繼續打擊劉季。
在項羽的強力攻擊下,滎陽終於沒頂住,失守。守將周苛、樅公被俘。
項羽十分欣賞周苛,大家麵對麵談話,他態度和藹地勸降周苛,隻要投降我軍,讓你做西楚上將軍並給你三萬戶的采邑,如何?
周苛用同樣諄諄善誘的語氣做項羽的工作,投降漢王吧,以免將來當俘虜,你哪是漢王的對手呢?(若不趨降漢,今為虜矣;若非漢王敵也。)
雞同鴨講。在項羽眼中,周苛太不上道。
惱羞成怒的項羽再次顯示他對烹飪的特殊喜好,他找了口大鍋把周苛煮死(烹之)。對樅公,項羽沒了勸降的心情和下廚的耐心,砍頭了事。
有部下甘願為自己犧牲,是劉季的幸運;
讓部下甘願為自己犧牲,是劉季的能力。
滎陽失陷,現在成皋成了孤城,朝夕可破。
劉季發揮特長,他和愛心天使滕公夏侯嬰同乘一車(共車),棄城而逃。
逃跑,就劉季而言是輕車熟路。這次不同,雖是輕車,卻沒走熟路。
正常的逃跑路線是,由成皋向西,經函穀關進入關中,回到根據地櫟陽——和上次的路線一樣。
然而,這次劉季卻是向北方逃跑。
這不是迷路亂撞,我分析可能有三個原因。
第一,項羽預先判斷出劉季要西逃,因此在西麵阻斷了劉季逃回關中的道路;第二,蕭何把老弱病殘都送上前線,關中已經無兵源可征調;第三,最關鍵的一點是,劉季集團在北部開有分店,總經理是韓信,目前發展勢頭良好,業績喜人。
劉季此行,既是避難又是視察。
一路無話,劉季和夏侯嬰北渡黃河,來到韓信、張耳大軍駐地小修武(河南省獲嘉縣)。
值得大話特話的是,劉季和韓信、張耳見麵的方式。
這方式詭異而且緊張。
按劉季的性格特點和一貫作風,他應當大大咧咧地找人通告韓信、張耳,出營來接爺,爺逃跑累了,要休整,要調兵,要繼續對付項羽。
然而不是,劉季和夏侯嬰沒有張揚,相反,十分低調。
到達小修武時,已是黃昏。劉季和夏侯嬰甚至沒有進入韓信、張耳大營,他們偷偷摸摸地投宿民間客棧(專舍)。
次日淩晨,劉季和夏侯嬰繼續隱瞞身份,他們以漢王特使的身份證明摸進韓信、張耳帥帳,並斷然拿到了韓信、張耳的元帥印信。
此時,天尚未明,韓信、張耳還在熟睡。
劉季果斷行權,他憑借帥印就在韓信帥帳召開緊急軍事會議,會議的內容隻有一項:人事調整。
書上說,他對將領進行全麵崗位調動(易置之)。我分析,僅僅換防是不夠的,給大家集體晉級,對大家好言安撫,封官許願更是應有之義。
補充說明一下,本階段會議,韓信、張耳缺席——他們沒有得到通知,仍在夢中。
這是一次求真務實的會議,統一思想的會議,富有成效的會議。奪印符、動幹部、攏人心,劉季行雲流水,一氣嗬成。自此,韓信、張耳苦心經營的數萬人馬已經牢牢握在劉季手中。
好了,可以通知韓信、張耳來參加會議了。
當韓信、張耳睡意未消地看到劉季、夏侯嬰的時候,驚異得瞳孔放大(大驚),他們已經無法進行理性的思考。
其實他們不用多做思考,隻需要明白一點:現在,這裏的老大,叫劉季。
他們顯然十分明白。
劉季表示出對二位將領的敬重和器重,他宣布韓信將軍已經榮升宰相高位,而張耳將軍還請繼續辛苦,鞏固趙地,加強戰備。
會議結束,大家各就各位吧。
此一節,史書記錄極為精練,不到百字,沒有點評,注解極少。
我以為,這段情節意味深遠,適當的分析很有必要。
從這節裏,我們捕捉到另外一個劉季,他不再粗枝大葉、不再出口成“髒”、不再沒心沒肺,這個劉季精明、謹慎而且冷酷。
教導我們說,槍杆子裏麵出政權。
劉季的體會是,沒有槍杆子,就沒有政權,甚至,沒有生命。
現在的劉季有什麽呢,他是敗軍統帥,沒人沒槍,有的隻是一個領導的名分。
請參照一下之前陳勝、武臣、宋義乃至羋心等各位領導的下場吧。
他們都變成了下級的劍底冤魂。這是一個禮崩樂壞的時代,既不缺領導也不缺勇於幹掉領導的人才。
畢竟大家的主業就是造反,反誰不是反?
因此,逃命中的劉季最提防的是韓信黑了自己。
從技術上來講,韓信如果想從地球上抹掉送上門的劉季二人,易如反掌,人鬼不知;從動機上來講,韓信如果殺掉了劉季,他就是劉季軍團的最高軍事長官,可以安然坐莊、盡情揮灑。
現在清楚了。劉季處心積慮地唱這一出,隻是為了反客為主,他要通過掌控槍杆子來絕對掌控自己的命運。
在劉季麵前,處處都是戰場,危機四伏。
劉季的戰場生存法則是,絕對不要把自己的命運交由別人掌控。
還需提示一下的是,劉季應該沒那麽容易混入韓信、張耳的帥帳並輕易拿到印信發號施令。
合理的解釋是,他埋下了伏筆,在韓信、張耳的身邊早就潛伏了特務。
下級,不可信;兄弟,不可信;可信的,隻有自己!
從頭再來
對項羽,劉季百戰百敗,但他百敗百戰。
在小修武奪了韓信的兵權,劉季又有了本錢,他重新振作,決定拉著隊伍南渡黃河,繼續上戰場跟項羽死磕。
過河前搞個誓師大會是很有必要的。
此一去槍如林箭如雨,此一去幹掉項羽再相見。
在誓師大會上,又有一個小人物站了出來,向劉季提出建議。
這人叫鄭忠,現在的崗位是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