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翻盤 (2)
這個勞動婦女看起來相當大方,她主動向餓成一臉蔥心綠的韓信提供免費午餐。韓信小子向來不把自己當外人,來者不拒,吃得理所當然,這婦女倒也堅持不懈,送的保質保量,終於,在持續數十天後,韓信覺得有些慚愧了。
韓信顯然是個給點陽光就燦爛的家夥,他對著這女人把胸脯拍得山響,莊嚴表態,將來飛黃騰達的時候一定重重報答。
這婦女的忍耐顯然已經到了極限,終於爆發:你這混飯吃的慫人也算是個爺們兒?給你送飯是看你可憐,指望你報答個屁。(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孫而進食,豈望報乎!)
打擊,沉重的打擊!自命不凡的韓信終於知道,他在別人心中到底是個什麽玩意兒。
或許,從這刻起,一個信念在韓信心中升起:終有一天我要出人頭地,揚眉吐氣。
這信念是如此虛無,小無賴韓信隻是在腦中偶爾閃過。他其實對現在的生活狀態還算滿意,並不打算立即改變,直到發生了一件小事。
容我慢慢道來。
韓信是無賴並不是乞丐,雖然一樣是吃白食,但是在骨子裏,韓信甚至不把自己等同於普通人民群眾。
最大的區別是,這小子佩劍。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期,移動電話初出江湖時,曾有匪號“大哥大”,當時江湖故老相傳:手提大哥大,不是土匪就是惡霸。
同理,在韓信小子混社會的年代,佩劍的通常隻有三種人。
一是戰士,劍是短兵交接的實用武器;二是官吏,根據秦法,官吏必須佩劍,以示威儀;三是貴族,自西周始,貴族以劍為佩,以佩劍來體現尚武,標示富貴。
除此之外的芸芸眾生是不佩劍的,一則這物件屬於高檔消費品,除公款消費外一般人配置不起;二則耍劍的技術含量太高,真正打架鬥毆遠不如鋤頭、板磚好用。
韓信和戰士、官吏完全沾不上邊,唯一能靠得上的隻有貴族。
翻閱史書,我一直都沒查到對韓信先人的介紹,然而從他堅持佩劍上分析,極有可能是貴族。
韓信是貴族,破落的貴族,破落到四處蹭飯,家裏窮得隻剩一把劍的貴族。
韓信佩劍的目的很單純,他要提示諸位,俺家先前闊過。
這在大家眼裏就是顯擺,東北話是得瑟。
雖然大家都看不慣,都不以為然,但畢竟人家佩劍是個人行為,沒礙著誰;況且,韓信一個大個子,天天提著把劍滿街晃悠,雖然不收保護費,到底也沒人敢招惹他。
惡人自有惡人磨。終於,有一天,有人向韓信叫板了。
叫板這人也是當地一個無賴潑皮,而且家學淵源,屠夫世家(屠中少年)。
想這小屠夫早就看韓信不忿,這天或許是喝高了酒,於是當街攔住韓信,很親切友好地給韓信同學出了一道單項先擇題:
A、砍我一劍;
B、從我褲襠下麵鑽過去。
我覺得這情節似曾相識。《水滸傳》裏有“楊誌賣刀”一節,話說好漢楊誌淪落到要在市場上賣祖傳寶刀了,做廣告說,俺這寶刀殺人不沾血,偏遇到潑皮牛二當街訛詐,說你殺個人看是否沾血,於是楊好漢很生氣,後果很嚴重,楊誌往牛二“胸脯上連搠了兩刀”,用事實證明了他沒有欺騙消費者:刀上果然並無血痕。
好了,扯遠了,現在看韓信同學答題。
韓信睜著大眼睛,瞪著小屠夫看了良久良久(信熟視之)。直看得對方心裏發毛,周邊圍觀的熱心觀眾心裏也發毛,大家仿佛看見,一出悲劇即將上演。
其實是喜劇,起碼是搞笑劇,對大家來說。
韓信竟然伏下身體,慢慢地從這屠夫孩子的褲襠下麵鑽了過去。
大家哈哈一笑,一哄而散。
算是看清韓信真相了,小樣兒,懦夫一個!(一市人皆笑信,以為怯。)
其實不然,不逞匹夫之勇,不爭一時之氣,不作無謂的犧牲,這恰恰是韓信和拿西瓜刀滿街亂砍的小無賴的根本區別。
我從你的**鑽過去,正因為我鄙視你,為你不值得沾汙我的寶劍,你不配讓我與你性命相拚,以命相償!
冥冥中,他知道自己的價值,自己將承擔更重要的使命。
韓信平白被人砸了招牌,看來淮陰是混不下去了。
好在現在天下大亂。禮崩樂壞的年代為不守規矩、缺少道德、勇於冒險的廣大無賴們提供了上躥下跳,盡情表演的廣闊舞台。
適逢項梁項羽叔侄帶隊伍過了淮河,招兵買馬。韓信毅然從軍,投靠項梁。
從小兵幹起!
韓信的從軍之路可謂一波三折,一唱三歎,九死一生。
先是跟著項梁,不久項梁被章邯幹掉;
繼而跟著項羽,在項羽手下,韓信終於進步了,他被項羽提職提級為幹部,崗位是“郎中”。
自宋代以後,南方通常把治病救人的赤腳醫生稱為“郎中”(北方則稱為大夫)。
韓信當的“郎中”顯然不同,他的工作不是治病救人,更多的時候是拿劍砍人,他的崗位職責是貼身侍衛項羽。
雖然這官不大,然而韓信躊躇滿誌。畢竟進入了最高長官的視野,韓信認為他的政治前途一片光明。憑借他的見識智商,依托項羽的強大後盾,功成名就指日可待。
韓信不遺餘力地在項羽麵前展示自己,不失時機地為項羽出謀劃策,提出合理化建議,貢獻自己的聰明才智。
令韓信鬱悶的是,項羽根本不“鳥”他。
這不奇怪,項羽少年得誌,他本身就是軍事天才,鮮有敗跡,連老漢範增也時常不“鳥”,你韓信算是老幾?
韓信的政治生命看來基本上是結束了,更要命的是,生命也有隨時結束的跡象。
項羽是天下第一猛人,他打仗從來身先士卒,常常突入敵陣。在槍林箭雨裏,武功蓋世的項羽將軍玩得刺激快活,可帶給貼身警衛韓信的隻有巨大的危險和無盡的恐怖。
再也不能這麽活。
韓信果斷地炒了老板項羽,他當了逃兵,投靠了新領導劉季。
終點又回到起點,繼續從基層幹起吧。
在劉季陣營,韓信從事後勤工作,當一名倉庫保管員(連敖)。
這下安全了,消停一下吧!
韓信不是一個肯消停的人,他終於闖下大禍,被判死刑,立即執行。
具體韓信犯了啥罪,司馬遷老師含糊其辭,我也隻能試著分析了。
以韓信倉庫保管員的身份,我認為他最大的可能是職務犯罪,韓信侵占了集體物資,換句話說,就是監守自盜。
在死亡的門檻上韓信並不孤獨,他的同案犯還有十三個人,大家伸長了脖子,排隊受死。
劊子手業務精熟,幹淨利索,十三顆頭顱像西瓜一樣滾了一地。
在西方,十三是個不吉利的數字,據說當年出賣老大的叛徒猶大在陪耶穌進最後的晚餐時就排名十三。
好在我們本輪的主角韓信排名十四。
當韓信伸著脖子準備挨刀受死的時候,突然看見了死刑監斬官滕公夏侯嬰。
夏侯嬰是一個神奇人物,他像天使,總能在關鍵的時候救重要的人,在此之後,夏侯嬰還將向我們顯示他救人的執著信念和高超技藝,現在他救的是韓信。
韓信衝著夏侯嬰喊了一嗓子。
在曆史上,死囚被砍頭前往往有喊一嗓子的優良傳統,此舉既顯示出準死鬼的英雄氣概,也大大增強了砍頭這種行為藝術的觀賞性和娛樂性。
關於這一嗓子,眾所周知的標準台詞是:老子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韓信很有原創精神,他衝著夏侯嬰發出最後的吼聲是:老大奪天下,怎能殺好漢!(上不欲就天下乎?何為斬壯士!)
夏侯嬰對這嗓門和身材都很高大的死囚產生了興趣,於是鬆綁,於是交談,於是大驚:人才啊!
居然能在死囚犯裏發現人才,好比從娛樂場所找到愛情,從商場找到誠信,從電視購物廣告上找到真貨,從陝西鎮坪縣找到華南虎,夏侯嬰感到驚奇而且興奮。
既然是人才,當然不能砍頭,不僅不砍頭,而且要爭取政策、待遇留人。
夏侯嬰向劉季作了關於為人才韓信同誌落實崗位、提高待遇的專題匯報。
斯是亂世,正常的人才選拔標準、程序統統作廢,真正的人才固然容易脫穎而出,偽人才也如過江之鯽,層出不窮,短命的張楚王陳勝就是因為錯把周章當成人才而輸光了本錢。
劉季顯然並沒太把韓信放在心上,但出於給老同鄉、老戰友夏侯嬰麵子,他依然給韓信象征性地升官,由倉庫保管員(連敖)升為後勤部糧食主管(治蜀都尉)。
夏侯嬰對老大劉季的事業可謂盡職盡責,對韓信的個人發展也是仁至義盡,他另外把韓信推薦給了宰相蕭何。
兄弟,我隻能做到這一步了,別灰心,是金子總會發光的。
蕭何果然識貨,幾番攀談考察下來,他認定,韓信是絕對的人才,一句話——國士無雙。
既是人才,就要隆重推出,他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機會、合適的場合,鄭重地向劉季舉薦韓信。
好煙花總要等到過年才放。
韓信也在等待。在等待中,希望的肥皂泡破滅了。他遲遲看不到上級準備提拔重用他的跡象。
差哪兒呢?是嫌我出身不好?在革命事業中犯過錯誤?還是嫌我小時候鑽過人家褲襠?
經過一段時間的猜測和等待,韓信終於作出了一個決定:跳槽逃跑,另奔前程!
跑到半路,又被蕭何追了回來!
蕭何代表韓信向劉季攤牌,人才我找回來了,你看怎麽用吧?
劉季征求蕭何意見,要不,看在你的麵子上,升韓信當將軍?(吾為公以為將?)
蕭何否定,你大材小用,韓信還會離開!(雖為將,必不留。)
那就讓他當總司令!(王曰:“以為大將。”)
蕭何點頭,很好很好!
蕭何繼續為韓信爭取待遇,他告訴劉季,你老人家一向大大咧咧,不要把任命軍團總司令弄得像喚兒子一樣,如果真心留住人才,任命韓信必須要選擇好日子,沐浴齋戒,搭建高台,禮儀完備。
劉季咬咬牙,九十九拜都拜了,也不差這一哆嗦。他統統照辦。
蕭何下達通知,某日吉時,舉行軍團總司令任命典禮!
劉季、蕭何關於人事任命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於是樊噲、灌嬰、周勃等老革命都心中歡喜,對這崗位充滿期待,認為舍我其誰!
當大家看到劉季在拜將台上鄭重地把將軍印信交到名不見經傳的小角色韓信手中時,心中的震驚難以言表,如果非要形容的話,那就是一個字——雷!
韓信精通兵法、才具過人,這毋庸置疑。
然而,令我一直很困擾的是,韓信的才能是哪裏來的?他不像張良那樣基礎良好,受過高人指點;也不像項羽那樣出身將門,門裏出師。
他的正確思想是從哪裏來的?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是他的頭腦裏固有的嗎?
這個問題似乎也很困擾司馬遷先生。
帶著這個問題,大約在韓信死後一百年左右(公元前90——80年),司馬遷來到了韓信的老家,就是韓信老人家當年耍無賴混江湖的地方:淮陰。
經過實地考察,司馬遷終於得出了結論:韓信家裏風水好。
據說,韓信當年埋葬老娘時雖然沒錢,依然苦心經營,給老娘找了一塊極其開闊的墓地,有幾十個足球場那麽大。
司馬遷於是發出感歎:他媽的墓真是好風水!(餘視其母塚,良然!)
這真是一個讓人莫名其妙,啼笑皆非的考察結果!
謀劃
反觀韓信的發展曆程,讓人嘖嘖稱奇。
韓信由無賴到士兵,由死囚到軍官,由逃兵突然提升為軍團司令,忽爾泥淖之中,忽爾雲端之上,其角色轉換之頻,地位提升之快,可稱一奇;
蕭何以漢王丞相之尊,屈身結交小兵,賞識人才於基層,不遺餘力向劉季力薦、力挺有過前科的逃兵韓信上位,這是二奇;
劉季身為領導幹部,在高級幹部使用上不論資排輩,既不考察討論,也不任前公示,全憑蕭何一個建議便輕率下令,這是三奇。
所謂奇怪,是指事情的發展不合常理,有悖於正常的程序,超出了平常人的理解範疇。
恰好劉季、蕭何、韓信都不能算是常人,恰好他們要幹的也不是你我常人能幹的事。
我以為,如果從另一個角度分析,這事情或許並不奇怪,幫助我們理解這事情的關鍵詞是:信任。
韓信對自己的能力信任,他知道自己老有才了,可堪大用;
蕭何對自己的眼力信任,他知道韓信就是他一直在尋找的那個人,他將幫助劉季成就大事;
劉季對蕭何的能力和忠誠信任,相信他,沒錯的!
敢於信任自己,敢於信任別人,是智慧更是能力!
盡管任前沒有考察,任後的見麵談話還是必不可少。劉季決定在拜將儀式結束後召見韓信——那個被蕭何誇成活寶的逃兵。
第一次正規晉見領導,接受領導考察,往往對個人的政治前途影響深遠。
唐朝,有個叫朱慶餘的官迷在接受領導考察前緊張得徹夜難眠,失眠的成果是,居然憋成了一首絕句,詩曰: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朱同學其實是自比新婦:婚後的第一次見麵,俺能否讓公婆滿意?
好在領導文化水平也頗不低,不僅看懂了朱同學拋出的媚眼,而且回詩曰:越女新妝出鏡心,自知明豔更沉吟。齊紈未足時人貴,一曲菱歌敵萬金。領導的意思是,漂亮漂亮,滿意滿意!據說,朱同學自此官運亨通,順風順水。
給領導留下個好印象是多麽重要啊!
看看韓信兄的表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