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翻盤 (1)

漢王

項羽封劉季作漢王。

項羽給他切的地盤是巴蜀地區。領土包括巴郡(重慶市)、蜀郡(成都市)、漢中郡(陝西省漢中市)。這在一整塊蛋糕上基本屬於邊角料。

顯然,劉季當初封閉函穀關妄圖割據關中的惡劣行為和進入鹹陽後顯示出的巨大野心使項羽警覺。他拒絕向劉季提供自我發展的廣闊平台。

項羽在處理劉季的問題上,很費了些心思。

首先,不能對劉季下殺手。剛請人吃了飯,“哥倆好”、“五魁首”地把酒言歡,說翻臉就翻臉,麵子上有點過不去。況且,撕毀盟約、殺害戰友的名聲太不好聽;

其次,不能讓劉季入主關中。關中有地勢之險,易守難攻,物產豐富,經濟發達,加上劉季巨大的野心,讓劉季坐莊關中無異養虎為患;

第三,不能讓劉季回根據地老家沛縣(現江蘇省徐州市轄)。在那裏,劉季有深厚的群眾基礎,放虎歸山不好掌控。

思來想去,項羽決定一腳把劉季踢進西北的崇山峻嶺之中。

大約九百多年後,那個天才的酒鬼,流浪的詩人李白曾經歎息: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

實際上,巴蜀地區以其偏僻的地理位置,閉塞的交通環境等諸多得天獨厚的“優勢”成為當年秦政府放逐囚犯的首選地區。(《資治通鑒》:巴、蜀道險,秦之遷人皆居之。)

對如此分封劉季,項羽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項羽宣稱,以俺豐富的地理知識,巴蜀也屬關中地區(乃曰:巴、蜀亦關中地也),這麽分法符合老領導羋心同誌當初“先入定關中者王之”的承諾。

補一下地理課吧。

我們隨便找一張中國地圖即可看出,巴郡(重慶市)、蜀郡(成都市)和漢中郡(陝西省漢中市)統統在蕭關(寧夏固原東南)、武關(陝西省商州東南)、函穀關(河南省靈寶市北)、大散關(今陝西省寶雞市西約五十裏)之外,所謂“巴蜀屬關中”雲雲,純屬胡說八道。

遺憾的是,這不是地理問題,而是政治問題。項羽掌握了話語權,大家無話可說。

對於倒黴的劉季,說是分封不如說是放逐。

更要命的是,項羽勒令劉季裁員。把隊伍從十萬人裁到三萬人。

欺人太甚。得到消息的劉季氣得抓狂,他決定采取火拚行動,攻擊項羽。

對於老大劉季的決定,周勃、灌嬰、樊噲等幾個腦容量有限的暴力分子紛紛讚同,大家摩拳擦掌,準備操家夥大幹一場。

劉季手下並不全是粗貨。蕭何保持冷靜。

蕭何說,既使被踢到邊遠山區這麽慘,也強過去送死吧!(雖王漢中之惡,不猶愈於死乎!)

劉季很詫異:“咦!你怎麽知道我就是去送死?”(何為乃死也?)

蕭何說,你沒人家項羽人多,一旦動手,失敗的概率百分之百,不死才怪。現在的上策是服從分配,從長計議,到漢中稱王,收攬民心,任用賢人,積累財富再圖爭霸天下!(何曰:“今眾弗如,百戰百敗,不死何為!臣願大王王漢中,養其民以致賢人,收用巴、蜀,還定三秦,天下可圖也。”)

一盆冷水澆上去,劉季清醒了,聰明的智商重新占領高地,他決定委屈求全,接受項羽的分封命令,進入漢中。

放逐

劉季帶著隊伍委委屈屈地向西部的崇山峻嶺開進,他在心中默念著一句台詞:我會回來的。

項羽關注著漸行漸遠的劉季兵團,他的潛台詞是,你永遠別再回來了。

宋人辛棄疾曾經感傷春光易逝,作詞雲: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阻歸路。

項羽為了防止劉季不安心紮根山區,向東部流竄,專門安排了三個人阻隔劉季的歸路。

他們分別是秦帝國的三名降將:章邯、司馬欣、董翳。

章邯早就被項羽封為雍王,現在明確轄區為故秦王國鹹陽以西,首府設廢丘(陝西省興平市);

司馬欣因為曾對殺人犯項梁循私舞弊,算得上對項家有恩,被項羽封塞王,轄區在故秦王國領土的鹹陽以東,首府設櫟陽(陝西省臨潼縣東北);

董翳想當初在策動章邯反水時做過大量工作,現在論功封為翟王,封地上郡(現陝西省延安市)。

無論是“雍王”抑或是“塞王”,我們從字麵上就可以看出項羽交給他們的曆史使命:把劉季牢牢控製在漢中地區,阻塞他東歸的道路。

八百多年後的唐朝,有個短命的天才詩人王勃曾發表詩歌《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其中開篇“城闕輔三秦”一句,即帶我們回憶了項羽三分秦地的一段往事。

劉季黯然離去,在項羽的視線裏漸行漸遠。

在項羽目送劉季離去的同時,有一個人陪劉季走了很遠。

這個人是張良。

張良固然和劉季並肩戰鬥,為劉季出謀劃策,當一名盡職的幕後推手,然而張良的組織關係一直沒有正式調入劉季陣營。在劉季的隊伍裏,張良隻是外援,其工作關係為借調。

張良出身韓國貴族,他的正牌領導是由他一手扶持起的韓國國王韓成。

現在,韓成被項羽封為韓王,首府陽翟(今河南省禹州市),張良必須歸隊,即將和劉季東西分散。

分手之際,張良決定最後再陪老兄劉季走一段。

劉季走的路線是:從杜縣(陝西省西安市東南)南部穿過蝕中(子午穀)到達褒中(陝西省漢中市西北)。

這行程穿越秦嶺山脈,極為難行。

敢問路在何方?路在山上。這條由人力打樁架設的天路專業術語叫作“棧道”,全長五百裏。

到達褒中,張良再次向劉季噴發出智慧的火花,他建議劉季燒毀棧道。

這不是過河拆橋麽?劉季深感不解,燒了棧道俺咋回去?當俺真要來山區扶貧一輩子?

張良開始釋疑解惑。他點撥劉季說,你現在最大的問題不是如何出去,而是如何不讓項羽打進來。全天下都看出來項羽在提防著你,隨時可能收拾你,你燒毀棧道正好阻擋項羽手下諸侯對你偷襲,同時向天下展示了你不再東返的決心,消除項羽對你的顧慮。(《資治通鑒》:以備諸侯盜兵,且示項羽無東意。)

劉季恍然大悟,點頭表示理解,於是,五百裏的棧道在熊熊火光中化為飛灰。

對劉季的知情識趣,項羽深感滿意。

現在紅色警戒(因為劉季自我標榜為“赤帝之子”,其軍旗是紅色的)完全解除,項羽誌得意滿,終於可以衣錦還鄉了。

他率隊東返彭城(今江蘇省徐州市)!

從無賴到將軍

項羽回到老家彭城,很認真地幹了兩件事。

一件事是顯擺,另一件是幹掉領導。

他先後殺死了兩名高級領導幹部。

應該說,項羽這事做得還是比較仗義——他先拿自己的頂頭上司羋心開刀。

仔細回顧一下,項羽和羋心之間其實沒有太大的個人恩怨。

是項梁把羋心由一個放羊娃推上了領導崗位,項梁看中的是羋心尊貴的楚國王室血統,他通過控製羋心來增加威信,掌控權力;

是羋心在項梁死後通過扶持、抬高劉季、宋義等人,打壓、控製項羽,他終於從項家班手中接過權力;

是項羽小子愈挫愈堅,以過人的膽識除去了上級宋義,以天才的軍事能力取得輝煌勝利,他用實力翻盤成功,奪回權力。

歸根結底,兩人矛盾的核心和爭奪的焦點隻有一個:權力。

《紅樓夢》中弱不禁風、以淚洗麵的林妹妹曾說過一句很耐人尋味的話:不是東風壓倒西風,便是西風壓倒東風。

打麻將如此,所謂曆史者,也是如此!

現在,項羽覺得羋心好比晴好天氣撐起的雨傘——頂在頭上,無用而且礙事。該到處理的時候了。

他首先給羋心弄了個榮譽稱號:“義帝”。

我理解,這個“義”不是忠義千秋、義薄雲天的“義”,而是“義齒”、“義肢”的“義”,項羽的意思很明白,這家夥雖然叫帝,其實水貨。

項羽把這失勢的可憐人從楚國首都彭城一腳踢到了偏遠的郴縣(湖南省郴州市),繼而派人在長江上將其格殺。

公布一下內幕消息,接受項羽密令向羋心下黑手的是九江王英布,項羽在這件事上知人善任,英布沒原則、沒人品、沒有正確的榮辱觀,屠城、殺降、背叛領導啥事都幹,不光從不抵觸而且樂此不疲。

項羽殺的第二個領導是張良的領導:韓王韓成。

我曾經介紹過,項羽在瓜分天下、批發王位的時候將韓成封為韓王,首府陽翟(今河南省禹州市),然而不知道為什麽,項羽根本沒讓韓成回到封國就降級使用,貶作穰侯,隨後項羽又稀裏糊塗地把韓成砍了頭。

對於項羽為什麽要殺韓成,史書含含混混說不清楚。

如果非要讓我找個原因,我想也許是項羽橫豎看韓成不爽。

讓實權人物看著不爽真是危險!

項羽殺羋心、殺韓成好像幹得行雲流水、波瀾不驚,其實對事態的發展影響深遠。

殺羋心導致天下離心,為政敵提供了攻擊的理由;

殺韓成使項羽和張良結下死仇,為政敵送去了一流的人才。

對於劉季來說,羋心死了,張良來了,很好,很好,這兩件事都是值得慶祝的!

然而,現在的劉季卻沒有慶祝的心情,他剛聽到了一條最壞的消息,使他陷入了最大的痛苦煩惱之中:他的宰相蕭何背離他,逃跑了!

事實上,從被放逐到漢中的一刻起,劉季就不斷地接到報告,有士卒逃跑。

對此,劉季並不十分在意。

在他看來,手下士卒思鄉心切,有人不願跟他進山受罪也屬正常。

當下劉氏企業效益下滑,散戶、小股東清倉或盤中換股追求效益最大化,完全可以理解。

劉老大從來就是個大度的人: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

然而,蕭何的逃跑是他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造反以來,蕭何一直和他並肩戰鬥,蕭何見解獨到、工作務實、勇於任事,蕭何是他的大腦、是他的左右手、是劉氏企業的靈魂。

現在,蕭何逃跑了,劉季對前途感到絕望和恐懼!

好在痛苦的感覺隻持續了兩天,兩天後,有人報告,蕭何又跑回來了。

走路被絆了一個大跟頭,摔得鼻青臉腫,然後轉頭一看,絆倒自己的居然是一塊金磚。這就是劉季現在的心情,司馬遷說他“且怒且喜”。

劉季不是一個很有涵養的人,見到蕭何立即開罵,大意是,你他娘的為啥跑路?(罵何曰:“若亡,何也?”)

蕭何說你搞沒搞清楚狀況,我不是逃跑,是追逃跑的人。(臣不敢亡也,臣追亡者。)

劉季驚奇,何方神聖居然勞您蕭大宰相親自去追?

回答:韓信。

劉季徹底抓狂,再次開罵,中層幹部都快跑絕了你不追,跟我說追韓信這種小角色、小把戲,你上墳燒報紙——忽悠鬼麽?(上複罵曰:諸將亡者以十數,公無所追;追信,詐也。)

蕭何說,你手下那幫菜鳥鱉犢子要多少我給你找多少,隻有韓信這種人傑天下難找。你要是想紮根山區就啥都不用說了,要想爭奪天下,沒有韓信幫你,純屬扯淡。(何曰:“諸將易得耳。至如信者,國士無雙。王必欲長王漢中,無所事信,必欲爭天下,非信無可與計事者。”)

感謝蕭老師為我們創造了一個成語:“國士無雙”。(順便普及一下麻將知識,日本麻將裏有“國士無雙”牌型,也就是大家俗稱的“十三幺”。)

下麵,讓我們用最熱烈的掌聲歡迎中國曆史上第一流的戰爭行為藝術大師韓信先生正式登陸。

介紹一下韓信吧。

如果說劉季出身無賴,那麽韓信就更對不起諸位,他是無賴中的無賴。

韓信,淮陰(今江蘇省淮陰市)人,家庭成分貧農,具備流氓無產階級的一切毛病。因為少年時曾經幹了壞事留下案底,導致沒法參加秦政府基層公務員的海選推薦。(貧無行,不得推擇為吏。)

人家劉季好歹也混過亭長。在這一點上,足見韓信小子行為惡劣甚於劉季。

東漢有個好為人師的酸人薛勤曾經說過一句話: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這話被天下所有的老師、父母引為至理,教育孩子做大事業要從身邊的小事、一點一滴做起。

韓信不幸早生了幾百年,沒聽過這麽有水平的話,其實即使聽過,對他來說也當放屁。

韓信認為自己生下來就是要做大事的,做生意、種地糊口這種事,小太爺不屑一顧。

家裏沒錢,又不事營生,韓信似乎隻有兩條出路:要飯或者餓死。

韓信不愧“國士無雙”,他以無賴的方式成功開辟了第三條路:蹭飯,歸納起來就是逮誰吃誰,走到哪吃到哪。直搞得人憎狗嫌。(常從人寄食飲,人多厭之者。)

韓信少年時的輝煌事跡是,在一個基層幹部家裏老著臉蹭了幾個月飯,到飯點就來,絕不缺勤,結果是導致被蹭人全家改變吃飯時間和地點——全家淩晨躲在被子裏聚餐(晨炊蓐食)。

所謂人不要臉,鬼都害怕,指此。

生,容易;活,容易;生活,不容易!

漸漸的,淮陰縣裏臭名昭著的小無賴韓信體味到生活艱辛——飯越來越難蹭,鄉親們找到了對付無賴的好辦法:堅壁清野。

是啊,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在韓信有上頓沒下頓的時候,他遇到了一個奇怪的人,一個女人,一個在河邊洗衣服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