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生命中的美好時刻 (3)

上天,感謝你,在這個午後,賜給我一片盛夏的荷塘。

我提醒自己為生命中的一切美好事物感恩。沒有任何東西是理所當然的。我有可能在剛才任何一個岔路走開,錯過荷花。

蓮瓣似火,蓮心如金,蓮葉田田,清氣四溢。

旁邊是安穩靜默的老樹和草地。我縱容自己,光著腳,提著鞋子,在上麵走。腳丫縫隙裏都是草葉。八月的草被烈日灼傷,邊緣微微發枯,草根卻是濕潤的,堅韌有力。我拿我的腳感受大地,我將陽傘丟在一邊,用我的年輕皮膚感受陽光,剛洗過的濕頭發,感受風。

我滿心幸福。

我和隨身聽裏的XJapan一起大聲吼:“SingWithoutYou!”

荷花是很中國的。我不由想起荷葉粥和荷葉排骨。荷葉並不入粥,是將熬得的熱粥上覆上新鮮荷葉,頃刻粥色皆碧,取其清氣。荷葉排骨則相反,並不能用青翠的荷葉,要擱一兩天,擱軟了,才能包裹排骨來蒸。排骨最好半肥,荷葉澀,去油膩。

蓮子也是我喜歡的。暑天煮冰糖銀耳最相宜,一次水加滿,中途不添,任其翻滾。蓮子性涼,清火,襦而軟,點綴八寶飯也很合適。

記得小時候我畫蓮藕,就在旁邊題上:“莫為一點苦,便擬棄蓮心。”

我多羨慕荷塘邊的孩子,他們拿釣竿來拉荷葉,塘裏有魚嗎?哪裏關心這些,他們有大把大把可隨意支配的時光。

我帶著幾支荷花走開。

下課回來時,突然下雨。暴雨。在幾秒鍾之後,我放棄了保留衣裳不淋濕的奢望。路邊的琴行裏搖滾青年兀自玩弄著貝司,女生們尖叫著衝向兩邊的店鋪避雨。這是北地的暴雨,充滿力量。砸在地上一個是一個。雨滴甘甜明亮,世界光明如白晝。

真想收了傘,在這樣奢侈的豪雨裏旋轉。我想將頭發淋得濕透透,讓石頭一樣的雨滴直接砸在我的皮膚上,打得我發痛。我用力踏向一個水窪,格格笑起來,我穿著自己用牛仔褲剪成的熱褲,皮涼鞋。讓那些心疼離子燙和花裙子的女生們在屋簷下麵躲避吧,她們不知道這樣瘋耍的快樂。

我大聲唱“SingintheRain”。“IamReadyforLove”金凱利唱。我也準備好了,我時刻準備著。為我所愛的人和我所愛的這個世界,我完全敞開著。

我準備好了,張開懷抱。

生活從來都不在別處,就在當下。

誰知道我們去年夏天拍了什麽?

八月一日,星宿參,吉星金匱,天犬凶煞,蟄蟲始振,宜拍電影。

小別三個月的同學又見麵了,我在電影學院的路上狂奔起來,我又有了奔跑的力氣。我們大笑,互相表揚減肥有功,扛著機器和腳架,導演加攝影加劇務加演員,一共七個人。沒有燈光和錄音。演員是導演甲的高中同學。劇本是自己寫的。攝影是導演甲的男友。劇務是導演乙的男友。我是導演丙,我的作用非常巨大,相當於藝術指導,大家之後會明白我為何出此狂言。沒有製片,沒有讚助,所有錢自費。

利用一切可利用的熟人,這是我們老師告訴我們的首要原則。

其實假期前,我們的劇本早就準備好了,在一起吃了無數火鍋之後。我們的工作習慣是這樣,冬天我們老借談劇本的機會,去吃火鍋。吃之前,說太餓,不想談劇本;吃完了,說吃太撐,沒心思談劇本。最後一個晚上,抓一人寫完了。

一共十五場。其中最經典一場是這樣:

“小冬拎雞街上走”七個字。

是不是很有大師風格?

事先都交流過,不拍什麽鏡頭搖來搖去的紀錄片,不拍什麽無知當前衛的實驗電影。我們肯定是拍劇情片。

開機飯是六十串羊肉串,吃完第二天宣布學校隔離。

這劇本不是我的想法,是導演甲和乙的情意結。她們想拍殺雞,就是動物世界那種。這短片叫《婦女藥膳》,主要劇情是一笨拙的男孩買了隻雞燉給女友吃。其餘深刻含義,等待影評人再發揮。

回來之後發現之前我們看好的菜場(我們還確定了機位,為空間感陶醉不已),已經在這三個月中拆除。我們不是陳英雄,能在攝影棚內搭一越南,隻好再選。

八月的雞場,奇臭。旁邊是一垃圾場,合了“物以類聚”四個字。我們剛拍完雞場外的幾個鏡頭,攝影手很穩,喜出望外,這時驚動了雞場管理人員。

先是一中年精瘦女人,再是一中年粗壯男人。

“幹什麽幹什麽呢?”

他們堅信我們是電視台《焦點訪談》類節目來曝光他們的髒亂差。

機器,學校隻借給我們兩天,誰有那閑心思和中央電視台拉上關係。

這時,我派上用場了。諸如此類和三教九流搭話,是我的功用。在我磨了半天嘴皮,喊了半天“大叔”的情況下,中年男子打了電話請示上級,我們這才有了“拍攝許可證”。

我這時才深刻體會到,在民眾的心裏,攝影機的力量有多麽強大。

我們拍攝的五分鍾期間,雞場所有的攤位自發自動開始清掃成堆的雞毛,我們拍攝的那個攤位的老太太,一邊拿塊髒布抹雞籠下麵的瓷磚,一邊笑眯眯。殺雞販匆匆撈了件衣裳套上光著的上身。所有人往鏡頭跟前湊。

中國老百姓都有上電視情意結。

之後的戲就是殺雞,煮雞。我是所有人中唯一會做飯的,就是所謂的“烹飪指導”。導演甲答應在片頭給我打上鬥大的字幕,我才答應友情客串。

哼,天知道今年夏天我們拍了什麽。

不在雲端我在大地

我不在雲端微笑。

我一直在大地、在人群、在汗和淚的影子裏。我從來不是貴婦的畫像,國王的豎琴。

我一直在這裏。

每一張年輕女子的微笑,每一個書攤前佇立,在每一個街頭張望,平凡如每一隻煙灰缸裏的煙蒂。

我是邦妮,二十一年來頭一次留起了美麗的長指甲,因為戒去了啃手的壞毛病。最近彩繪一新,五隻手指次第漸深的藍。淺淺藍,天藍,油藍,碧藍,深海幽藍。然後,每一隻上都有一頭白色的小海豚。

為這點指甲油,我美得不行。

早在一個月前,老友介紹他的老師給我認識,女的,年紀比我略大兩三歲,說是也很喜歡電影。我們通過一次電話,淡淡的,沒深談。

卻在一個晚上,九點之後,她約我去喝酒。喝就喝,她勾引我說,有一樸素帥哥可介紹給我。寧殺錯,不放過。去了之後,我風姿綽約地坐定,不美的目努力盼兮,不巧的笑努力倩兮。凝四百度近視之秋波,一望——霎時我明白了“樸素”的含義。

倒是她,出乎我意料地白皙秀氣。川妹子。我們一般高,她理直氣壯地說,在四川,咱們也算亭亭玉立。彈支煙給我,啤酒大紮大紮的。脫掉外衣,小吊帶,內衣帶子不是水晶透明,紫色,繡著金線。嫵媚,還辣辣的。

話梅啤酒論英雄。從大衛·林奇到《巫山》,從尾崎豐到珍尼·喬普林,從什麽叫婊子到宛如處女,周圍的男生都是陪襯,傻傻聽我們大放厥詞,危言聳聽。

出來外麵有小雨,我見她腳上一雙鞋子很別致,問了幾句。

隔天她再約我,說是有一溫暖帥哥。她說,為我做了雙鞋子。我大大驚喜一場。臨去,我叮囑,下次,不必再說什麽“帥哥”了。說你要見我便可。

大笑。

這世間屬於我們女子。

全世界都有好姊妹。

殊不寂寞。

去音像店買碟子,想買一張葛倫·可羅絲的《日落大道》。前些天夜裏看《日落大道》電影,我最愛的比利·懷爾德,看完震動良久。最好的悲劇,不是使人哭,而是想哭卻哭不出來。淒厲、悲涼、肅殺,我敢說這是全世界女演員都不敢看的電影。手頭有一張CD,正好有《日落大道》歌劇中兩支曲。

沒料到,《101斑點狗》的恐怖女王,站在舞台上,竟如此高昂低回,聲音豐厚如海,細膩如絲。絕頂的霸氣,女王的自信,她就是舞台的主宰。眼神灼熱可怖,完全占據我心魂。曲終時分,她雙手高舉,眼神渙散,微微喘息。

這是歌劇的最後一秒,相當電影結束的大遠景。那一秒中,女角由最深入的內心,最充沛的情感,緩緩拔除。那歌劇賦予她們的光輝,在麵容上,如潮汐般靜靜退去。

然後,神色安然下來,昂頭接受安可和掌聲,優雅地緩緩鞠躬。

我簡直被一曲《WithOneLook》征服。淚如泉湧。

這,不單單依靠美妙的技巧和歌唱功力。多少痛苦,多年激情,歌者、靈魂棲息在嗓子裏。他們,拿整顆心來歌唱。

我聽到苦痛的心。

深夜聽尾崎豐,往往也不知所措。居則若有所亡,出則不知所往。

手頭有他幾張照片。最清楚的一張,黑白的。他少年的麵孔,幹淨卻絕不嫵媚,銳利也憂鬱,冷峭但有生機,那是一張有強大精神能量的臉。目光清透,如此滄桑。全世界都展現在他麵前,他不肯拾取。

我知曉宿命。

特別純粹的靈魂,異常豐富的心靈,如果不沾染一些粗糙和笨拙,往往逃不過死亡和發瘋。

我喜歡這個男人,尾崎豐。一九六五年十一月二十九日生,卒於一九九二年四月二十五日。死得異常幹淨。

他的歌聲伴著簡單鋼琴,一遍遍反複唱,我愛你。我知道他在舞台上,往往一直穿件背心,忘形時躺在地上,像在孩子臨睡時低唱。興奮時,自七米高的舞台上一躍而下,立時骨折,但堅持將歌唱完。

那些最單純的,不掩飾的,自心靈流淌出來的,拿孤獨來碰撞這冰冷世界的,有天才的閃光、美好,而且,特別有力量。

他的歌聲撫慰我迄今為止所有的傷害,又咬得我血肉發痛。

青春不老。

生命消亡。

便也想起那些美少年。我自己私密的愛德荷。RiverPhoenix,永恒的河。他瑟瑟倒在去愛德荷的路上,沉入冰冷的睡眠,閉上眼,便不再見這無愛也無痛的世界。

他自強尼·戴普的酒吧出來,不過九分鍾,強力的毒品,使他跌在路中心。

有張照片,黑白的,他低著金發的頭顱,雙手抱著雙膝,唇線禁閉。那種封閉和抗拒的姿態。

還有,詹姆斯·迪恩。

壞笑著皺著眉頭,歪在牆上,叼著煙頭。

蓄勢待發的美麗野獸。

死於車禍。速度和刺激,要了他的命。

膠片記錄了他三部電影,整整一代人將他奉為神靈。

我想我是狠心的。

張國榮死得還不夠早。看他去年的新片,四十五歲的老男人,皺紋,磨損,我不能忍受醜陋。我想,他也不能忍受。

尤其,這麽好的,更加不能目睹折墮。

若萊昂那多演完《鐵達尼》就死在冰海裏,我現在不必一看到《紐約黑幫》他臃腫身影便立刻轉台。

一樹海棠,開成了梨花,素白時分,還有誰立在樹下。

久違電影,像接近一位不忠的情人。我看的是很老的電影,最近越來越沉溺在古舊的光影裏。老的電影有的不傻。那些新的東西,我要擱到舊了,沒人喧吵了,再看它。我多麽任性,相應付出代價,雜誌不肯要這樣的影評。老電影沒有時效性。

這世界和我一起看一位不羈的美女。他們在看她垂暮的睫毛,我在見證她極盛時的容顏。

泅過時光,我在日落大道。

連看三遍《榮譽》,影評人說它缺乏統一的情節線索,因此鬆散。我並不覺得《榮譽》完美。它粗糲,不夠精致,有點虎頭蛇尾,節奏較緩慢,劇本絕非好萊塢範本,人物命運模糊,這不是《死亡詩社》,最懦弱的最終最勇敢,站上課桌喊“Captain,mycaptain”。

每個孩子都有自己的問題,有的解決了,有的更嚴重。什麽都還來不及想個明白,一切都匆匆結束了。

這更像青春。

還是讀到賈樟柯某次訪談時若有所悟。他說布萊鬆(是布萊鬆嗎?)的電影,電影語言與其內核出奇貼合(我不喜歡他談別的,隻喜歡聽他談電影)。是了,這就是榮譽。這樣的電影語言,和他要表達的氣,是天然的。內容和場麵不管多熱鬧瘋狂,鏡頭卻一直冷靜,剪輯也不急促。

回首青春。

電影遠非記錄,而是回首。

我想,最好的東西,應該是美而有力量。青春無比之美,殘酷則有力量,因此難忘《青春殘酷物語》。《榮譽》如果硬說欠缺什麽,我覺得欠缺這樣的殘酷,不夠有力。《榮譽》裏也有挫敗和現實,但流於表麵化和情節化。

我想,最好的東西,都不可能完美。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而做出來的東西卻是最好的——這就是靈感。

但並非糊塗和失去控製。

還有,自從我深夜看了特呂弗處女短片十七分鍾之《搗蛋鬼和情人》,驚為天人之後,我明白,一個人不會把好的做壞,或者壞的變好。張元和張揚永遠是他們。大師的作品,哪怕是最初的,也不會惡劣,隻可能純樸和天真。

我喜歡在看誰的作品之前讀他的傳記,花絮,最好是訪談。

傳記使我明白他的心路曆程,花絮使他生動豐富,訪談最接近本人。

帕索裏尼矛盾也生動,裏維特幽默,法斯賓德一生放縱,透支生命,朱文和於堅確實高,是真酷。其餘很多先鋒人物,在我看來,全是做派。

某美女作家聲稱自己出生那年路易·馬勒拍了《大西洋城》,但轉眼,她說,她最愛電影乃《香港製造》。

不要再說那些什麽新概念作文曆屆小屁孩。

他們說最愛《大話西遊》。

我就敢砸下這話,我就是瞧不起那些發自內心捧《大話西遊》的人。

盡管希特勒也喜歡貝多芬,喜歡什麽不代表成分。

隔了一年,再看《巫山》,發覺我是真喜歡《巫山》,不僅僅因為我是張獻民忠實影迷和粉絲。他那時怎麽那麽瘦啊,時不時露兩點,傻傻的,真好玩死了。《巫山》有點土,有點舊,有點髒,還有點曖昧。就這些迷人。我真奇怪,過去我覺得它悶。

小舞女俯下身子,在桌子下麵,碰觸一束野花。畫麵凝凍如油畫。

搗蛋鬼俯下頭,升格,特寫,將鼻子貼在少女騎過的自行車車墊上。

這樣的時刻,我感覺到我的心在跑。我活著。

這樣的時刻是天賜的Gif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