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見字如麵 (1)

親愛的你

親愛的你:

這四個字是我最近二十天為自己寫的唯一四個字。我已經寫了十三集,每集一萬五千字,是個驚人龐大的數字,那天我計算著,一本言情小說是六七萬字,那麽我每周能寫一本。多可怕!簡直是梁鳳儀速度!

買了一本關於雲南的書,冬天我放假的時候,我們一起去吧。

最近,我是好的,(越長大越不知道,自己是好還是不好,但是我多麽不喜歡回答,還好!老樣子!)但我周遭的人很不好。首先是果子哥十幾號的時候,摔了一跤骨裂了,住院開刀。猶記得上一回爬香山的時候,我們一行人狼狽萬狀,(我爬兩分鍾,喊一次,我累死了!我不要爬了!)又談笑風生,在山下草坪黃木桌椅飲黃山毛峰,在池塘裏我大散魚食引群魚湧動我大呼施比受快樂,在香山飯店他們給我講貝聿銘設計的高明,在飯店後麵曲水流觴的地方大家合影,最後酣吃貴州家鄉鵝,我吃完就睡,十分盡興。他老婆對我說:“你果子哥不是那傾國傾城的貌,卻是那多愁多病的身。”不幸一語成讖!

周日我百忙中去看他(為了挪出時間,前一夜多寫了八千字),下午,是一個偏僻的醫院。我和大哥一起去的,我買的香檳玫瑰,他燉的烏骨雞湯(我招認,盛出來的時候,我有借嚐味道之名偷吃),又買了些提子、柚子之類。難得我穿了艾格那條裙,最近北京冷了,因此穿黑色緊身毛衣,曲線畢露。(為什麽天一冷,我就想穿裙呢?)老是不打扮的後果是,一旦略作修飾,周圍所有人都一片讚揚。

那間醫院真好,一走進巷子,時間就停頓了,聲音也開始消失。清冷的空氣,爬山虎枯萎的鐵鏽黃的腳。醫院空無一人,真的,大堂、走廊、院子,隻有幾個民工,他們不說話,就好像醫院裏那堆碎磚頭碎瓦,竟似是物、是景,不是人似的。我跟大哥討了支煙抽,那天,我才知道他竟然大學學的是服裝設計,難怪他衣裳舊雖舊,品位一致地好。

我們安靜走到果子哥的病房,沿途見了兩個人,大家都很悠閑。一人拿著飯盆去打飯,一人在打太極。我在這間醫院,突然感到,悠閑和放鬆。這才知道,自己是把自己逼得太緊了。我看見敞亮的走廊和寬大的平台,就對大哥說:“也不知道附近有電源沒有,要不就在這裏寫吧!”嗚呼,我第一個念頭,是想在這裏工作!

果子哥精神是好的,頭發長了些,依然是黑衣裳(他老是黑衣裳),談話中途不停換熱毛巾敷腳。我看見他從小腿往下,一片青紫,不禁心疼。

他拿正在讀的書給我看,一本是八大山人的畫傳,一本是台灣版本的帕索裏尼。他跟我說起八大的空間,我說了很多笑話、很多趣事,為了活躍氣氛(我老是不自覺在人多時充當小醜角色)。回來時,跟大哥說我累了。

果子哥架著拐杖,一跳一跳去上廁所,他堅持不用尿壺,是某種潔癖吧!我看見他穿著睡褲(還是病號服?),寬大的屁股後麵空出來的一大塊,搭下來,他吃力地架著拐杖,姿勢像受傷的歐陽克,突然心裏很不好受。

看到果子哥,三十歲了,還活得這麽完好,不受磨損,我就每每有力量,去選擇自己內心的聲音。

回來的路上,我在路邊,買了一隻《海底總動員》裏的小醜魚尼蒙,喜歡得了不得。連帶將床單和枕頭換做海藍色,簡直覺得自己睡在海裏。突然想起來,這是我買給自己的第一個玩具,心裏有點難過。

第二件不好的事情,是媽媽住院了。之前,我不知道她的病有這麽嚴重。店裏的生意交給我姑姑打理,她和爸爸一起去上海看病。我不知道,還以為他們是去上海玩呢!媽媽在電話裏,口氣很輕鬆,說,藥費要一萬多塊,我趕緊說,用我的錢吧,用我的。媽媽說,怎麽能動你的錢呢?那是你掙的。

可是,全都花掉,我也不在乎,隻要能換一個健康的媽媽回來。再辛苦,我也不在乎。

夜裏想起來,大痛了一場。

正好寫了快一半了,我準備跟製片再要一筆錢,我希望媽媽她能多帶一些錢去住院。考慮怎麽要錢,張嘴的時候,心裏很別扭,但是我對我說,我做的是應該做的事情,我拿的是我應得的酬勞。但是,心裏還是有點別扭的。

曉微,我還是一個孩子呀。

為了去上一天的課,我寫到淩晨三點半,七點掙紮起床的時候,真想死了算了。我被魘住了,我呆呆坐在床沿,一動不動,直到同學喊我,你傻了呀!

最近學的理論到了拉康,越學習越覺得人的心靈是多麽幽深,人的命運注定悲觀。這是一個大大大寓言。我是一個小小小玩意兒。

最近看的電影很少,隻有三兩部。我連看電影的時間都沒有了。我看《海底總動員》的時候,狂笑、爆笑、使勁笑,像美國人看電影一樣。我真的被娛樂,我也享受驚嚇、感動、搞笑、轉折、結局。我被張國立的配音逗死了,之前聽的都是原聲和台灣腔。或許,看電影,真是件很簡單的事,是不能一天三頓飯那樣子去看的。就好像我想一天做三次愛,但是我知道,要真的一天做三次愛,到後頭,敏感帶變成不敏感帶,有了快感也喊不出來。電影對於我,像是一樣,是我渴求的,自我滿足的,得不到的,或近或遠,同生共死的存在。

還看了《阮玲玉》和《男生女相》,基本上扭轉了我之前對香港近現代電影不值得一看的印象。我看了羅啟銳的《霸王別姬》,和陳凱歌的不一樣,極為忠實原著。結局,兩個男人一起洗澡、唱戲,是悲涼的,陳凱歌舞台自刎,取的是悲壯。而張愛玲說,悲壯是力,悲涼是美。境界是不同的。

我最近發現,我對暴力的承受力越來越低。我寫的劇本裏,一直沒有暴力,盡管有打鬥。壞人不會痛下殺手,隻會狡猾暗算。看《霸王別姬》時,我幾次背過眼去,陳真是一個非常血腥的人。

張曼玉真是美,作態,做得美。看的就是做的姿態。她在電影裏,頭發整整齊齊的,能聞到雙妹牌生發油的味道,香噴噴的鵝蛋粉,眉筆,容易斷的那種,唇膏,新嶄嶄的。

但是阮玲玉是不一樣的。她有風塵味,她是半舊的,她滄桑,不那麽高貴,甚至有點下賤、單薄眉眼籠罩著如煙如霧的怨、泣。你看不清她的眼睛。張曼玉是清楚的。她一搖一擺,坐上桌子去要煙抽,她是舍得自己的,張曼玉舍不得。要是我說,她要是演得再日常一點,鬆一點,會比較好。當然,也許要的就是她這個味道,這個勁頭。

據說阮是不必死的,可是沒治她,便也死了。她不曉得變通。這樣子的人,在任何時代,都是不容易活的。不死的話,電影史上便多了一段豔史,死了,卻成就一個傳奇。

看《男生女相》時,樂死了。我覺得關真是一個有意思的人。他訪問了很多人,包括張國榮。張說,我是當然自戀的。說得好。他嘴巴一動一動的,上唇線很是誘人。這時才有一點惻然,之前我老覺得張死得恰逢其時,或者應該更早。

對於性的倒錯,不自知的性取向,性的禁忌、緩衝、變異、遊戲……我一直有最大興趣。電影末了,關問他的母親,怎麽看他和他的男朋友。母親悍然,也抵抗著什麽似的,說自己不在乎。後來,到底是落淚了。

我最近發覺,我的寫作,未嚐不是一個說服自己的過程。恐慌、憤怒、忙碌……我在寫的過程中一一過濾,將之變成更加安全的和諧、平靜、溫情。用文字說服自己,自圓其說。我不能知道,真實和美,哪一個更加重要。文字是一個絕望的表達,我想說的,都在筆尖流失了(在IBM黑色鍵盤上迷失了)。

我想看見,更加真實的,哪怕肮髒不潔的、混亂盲目的、殘酷冷漠的我。

因為,隻有黑暗,才能有光明。

我要正視和接納更多被隱藏的我,才能真正袒露強大起來。

我的內心裏,有一個張牙舞爪的黑暗王國,他們正在黎明前叫囂。

猛虎在細嗅薔薇。

我說,你看我的尖刺,我多麽強大。

PS:有人說我長得像古代仕女,於是我去看傅抱石畫的仕女,額頭寬闊,長眉入鬢,細長眼睛,長鼻子,櫻桃小嘴。大家說,是有點像,但不是誇獎。

PS:最近貼秋膘,長冬肥,有麵如滿月之趨勢,因此晚上和宿舍的小肥羊一起,在鬥室中跳繩。活到這麽大,我今天學會了跳繩,值得紀念的日子!我想,這對我的脖子和肚子,都有好處。

PS:那天陳丹青先生給我電話,驚喜,於是一通長聊。他說寫電視劇如畫連環畫,是很鍛煉人的。年輕人要鍛煉。然後表揚我,率真、熱情。最後說,我不記得你長什麽樣子了,隻記得你很猖狂。他也是上海人。

PS:最近和宿舍人相處非常好,整日以鬥嘴為樂。午夜去唱KTV,我依舊是唱《你問我為什麽掉眼淚》,大家依然全都倒掉。我的案頭有一摞瓊瑤書,我買的,戲稱為工具書。我因為沒時間去逛街,因此沒有毛拖鞋穿,這個天依然穿涼鞋。

PS:你拜托我替你同學的七大姑的八大姨的孩子起名字,我覺得陳皮梅真是個好名字,陳醋也是不錯的,或者叫陳魚落雁、陳年往事、陳方安生、陳安徒生……

我覺得張看是個好名字,為什麽我的名字這麽傻。同學說,我的名字應該叫張大嘴巴。通通去死,他們應該。

PS:我很想念你,你還好不好。

PS:我剛才打“沉魚”時,電腦上出現了“讖語”。我找到這個讖字,不是念“尖”啊。順便找著了貝聿銘的聿字,不念“律”哦!嗬嗬,驚喜,人生有奇跡!

PS:今天寫了兩萬五千個字,破紀錄了又。我覺得,我還能再寫兩萬五!

全世界最可愛的我

2003年10月22日

淩晨3點

曉微親親如晤

曉微親親如晤:

本該用紙筆給你寫信,但是太長時間不寫字了,相當難看,還慢。小小體諒我一下。並且,我的書桌上現在根本挪不出一點空地,堆滿CD、書籍,甚至還有內衣(幹淨的),和一隻插著百合花的燒杯瓶。整理出來,信都可以寄了,因此作罷。

方才我穿了繡花拖鞋出去散了趟步,沒走遠,在雅歌和席殊略微看了看就回來了。錢也沒多帶,在書店站著看了半本書,是三毛私人照片和信件。很多我們之前都沒看過,有她少女時代的,有在沙漠的,很多幅。我得出一個結論,得要她那樣高且瘦的女人站在一望無際的沙漠裏裹著白布才好看,要是我站那裏就是白帳篷了。自此打消了童年起去撒哈拉的願望,但不是說不陪你去非洲,切記。

隔了這麽些年才又抖出這些照片來,想是娘家人的主意。最近看報紙,周璿的兒子窮得出來賣她的日記,覺得相當淒涼。不過說不定有一天,不小心我出名了,不小心你窮困了,拿我的信出來賣錢,我還是同意的。這麽些年,信不少,十萬字不足,萬有餘,集本書正合適,照片就免了。

前天晚上我老娘頭疼,空腹吃去痛片後改胃痛,我給她揉了半夜的頭,陪她講話。午夜時她頭疼減輕,談興漸濃,開始跟我一扯三千裏,從她當年領導給做媒堅決沒答應,到最近和她的“豬頭”大吵一架,說個沒完。原來如此,我娘前些日子因我爸去朝鮮我在北京遇“”心情惡劣,領導“豬頭”不識臉色,跟她找茬,我娘破口大罵了兩個多小時,兀自平息不了心頭之怒,晚上獨自走到猴嘴,淩晨走了回來,甚至還打了電話去跟人家買炸藥,差點跟學習。她跟人事處提出要提前退休,她找心理醫生谘詢,認為自己有憂鬱症,誰拉架跟誰吵,瘦了十斤,最後以領導賠禮道歉終。我覺得她真是更年期綜合征了。

我在家極度空虛無聊,連小學的漫畫雜誌都拿出來看了,一篇叫《漫畫狂戰記》很有意思,後來沒見到單行本呢。我連《雙星記》都拿出來溫習,依然覺得喜歡,成田美名子日後風格趨向內心,想來銷量不會好。但是雙星依然是我最愛,記得第一次看見單行本,覺得真是吃驚,不必每個月看連載那麽三兩頁,可以一口氣讀下去,真是一邊騎車一邊看漫畫回家的。齊藤千惠的少女漫畫也是那時候看的連載,第一次讀少女漫畫,陶醉極了。現在看看,那早期的作品,相當細膩真誠,倒是比她日後許多作品好了。

最近讀完《呼嘯山莊》,看了電影,老版本,沒大感動,咎由自取。讀愛倫坡的怪異故事倒是很喜歡,下一站是艾略特,“”再不結束,我就要看遍外國名著了,真是逼上梁山。

吃藥第二天,口渴得很厲害,嘴裏淡出鳥來,不知當初你是否也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