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愛者和哀者一同行走 (5)

我喊你“紅”。我覺得紅是最好的字,最好的顏色,那麽純正,那麽濃烈,那麽神聖。我喜歡紅的一切,鮮血、旗幟、紅蓮花。我喜歡紅,就像我喜歡你。

吻在身體上,催人淚下。當你整個兒地吻我,每一寸身體的時候,我的耳朵裏塞著耳機。音樂,纏綿的音樂,如絲綢一般微涼溫軟的音樂,和你的手,粗糙的手,一起愛撫我。你的嘴唇是笨拙的,訴說愛語的時候顯得笨拙。可是別的時候,就顯得那麽靈巧。我喜歡你的笨拙和靈巧。就像我喜歡你。

你的耳朵上掛著一串鑰匙,這使你特別像唐傳奇裏的昆侖奴。我也不知道昆侖奴是什麽模樣的,可是我覺得你像。原本就不是漢人,你和那些我見慣的羸弱男子全然不同。你是黝黑的。黑得很均勻,就像在深棕褐色的身軀上輕輕灑了一層漆黑的煤灰。可是什麽也汙不了你。你曾問我,會不會介意你的黑?我跟你說,為什麽要介意呢?又不是罪惡使你變黑。我迷戀你的身體,我覺得你美,就像你覺得我美一樣。我們倆,兩個在世俗意義上都稱不上美麗的人兒,在對方的需索和嗬護下,美不勝收。

你的鑰匙叮叮當當作響,這聲音使我著迷。好像有銀子做的枝葉,在敲打月亮做的風鈴。我支起脖頸,極力想聽清這聲響。有時,這聲響急,有時舒緩。舒緩的時候,你停靠在我身上。聲響安靜的時刻,我們一動也不動,隻是互相擁抱。你也是一把鑰匙,你開啟了我。愛欲的洪流挾裹著我,我伸展著雙臂,我緊縮著身軀,縮成一團,來抵禦即將到來的狂歡。我怎麽躲,也躲不開你。我張不開嘴呼叫,我啞了,於是在心裏呐喊。最狂蕩的時分,往往沒有一點聲響。你能聽見我心底的聲音嗎?

我喜歡看見你笑。你的眼睛格外坦率明亮。你笑的時候,牙齒潔白,像是龜裂的荔枝,深色的外殼下露出多汁的果實。我看著你笑,所以我也笑了。你說我是一個善良的姑娘,笑容是無辜的。我相信我善良無辜,在你的笑容裏,我相信所有的一切。

在你的盛愛下,我哭了。淚水在我心裏一直湧動著,無比充沛。在好小好小的時候,我就知道,我是一頭鯨魚,我在尋找一片海洋。可是我遇見的,不是沙漠,就僅僅是一方池塘。你是我的海嗎,你是嗎你是嗎?我傻傻地看著你,這些問題我不願問出口。這刻的靜謐難能可貴,我花費了生命中的前二十二年來跋涉,我終於尋到了。我隻能哭了,讓淚水將那些不堪的過往都從我的心裏洗刷去,衝淡去,我想給你一個嶄新嶄新的我。我從不為我做過的事後悔,我隻是遺憾——那些苦痛,那些傷痕,為什麽不是你給我的呢?如果是你給的,那麽你在此時就能拿走。我將完好無缺。可是,我是多麽傻呀,你是不舍得我痛的。

你一定要抓住我,才能入睡。什麽都好。我擦洗長發的時候,你摟住我的雙腳,抵足而眠。或者抓住我的手,我的胳膊。有時候你沒醒,僅僅是下意識。下意識地吻我,下意識咕噥著我的名字。哪怕我輕微的轉側,你都會察覺,隨即更緊更緊抱住我,甚至是咳嗽。你遞給我水,在睡夢裏,我無知無覺就喝了。一夜是多麽漫長。每一回我醒來,我在半睡半醒間醒來,你都在看著我,凝視我。我在你的炯炯注視中醒來。

你說,時間沒有了,天就要亮了。天亮了之後,我就要走了。下一回見麵,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或許一年半年,或許一輩子我們都不再相見。天色透過粗糙的窗簾,依舊透過來。天越來越亮,心裏越來越絕望。在一夜之間,我越來越美。你說的,看得越清楚,就越覺得我美。你說,用左眼看我,越看越漂亮,用右眼看,覺得我慈祥。你說我的睡臉安詳,而笑容有點滄桑。這些傻話,我記得絲毫不錯。我要用最深刻的記憶力來記得這一切,巨細靡遺。然後在足夠漫長的歲月中,細細回味。時光是一道涼菜,需要涼透了品嚐。可是我還依戀著你的暖,還未冷卻的暖。

我喜歡你近乎光頭的短發。不足一公分的發茬,堅硬地,酥拉拉地劃過我細嫩的手掌。左邊有一塊人字形的疤痕。你身上有很多疤痕,手臂上的很深,還有腿。你跟我說,是哪一回哪一回打架留下的,我一一點頭。傷痕是男子漢的勳章,可是看到我眼裏很疼。而我,完好得使你吃驚。我隻有右手小指頭有一丁點兒的疤,還是吃東西打碎玻璃蓋留下的。你輕輕用指頭搔刮著我臉上幹燥的皮屑。雲南的高原氣候,使我皮膚微微不適應,我習慣了濕潤的江南。你溫柔地撫摩著我的臉,好似剝落下來的我就能光潔如朝陽。

眷寵。你在眷寵我。我知道的。在你無數的吻,無數次說喜歡我的時候,我知道的。沒有動情的愛撫,冰冷似寒冬的枯枝。你的愛撫好像檸檬,翠綠的,清新的,檸檬愛撫。我在午夜裏突然睜開眼,我清清楚楚聽見我自己對自己說:“你為什麽不敢承認這是愛呢?”我為什麽不敢承認呢?因為我覺得這樣的邂逅太草率、太倉促?可是吃半個月的飯約會半年看五十場電影,這樣就能培養出愛嗎?是因為不夠匹配嗎?可是我心裏從來不認同什麽匹配。我被“配”這樣的字眼傷害得還不夠嗎?那麽,是害怕傷害嗎?我怕又一回僅僅是幻覺,是背叛,是懦弱輾轉之後的遊戲結束。

“不!”我大聲對我自己說。

我要告訴你,我愛你。我的眼睛裏看到的就是愛。燦爛,永遠無法割傷我。或許我的愛會失敗,會因為一萬個理由,但絕不是因為不夠勇敢,不夠坦率。

你無比驚喜地擁緊我,低聲說,你早就想告訴我,這是愛,隻是怕我覺得不夠謹慎,怕我不相信。我又哭又笑,你是老天對我的獎勵。天使們說,這個小姑娘太辛苦了,她太累了,她獨自走了太久太久還一直微笑著,我們應該給她一點兒獎勵。於是她們把你給了我。

我好高興你也喜歡電影。你的喜歡和那些電影青年不一樣。你的喜歡和那些標榜品位炫耀學識的喜歡不一樣。於是我從床上一躍而起,抱著被子和你講起了電影。我最喜歡的電影,我最喜歡的導演……手舞足蹈,好像藝術電影普及辦公室的宣傳員。你望著我,笑得好無奈啊。你拉下我,封住我的嘴。等到你終於睡著了,我輕輕拿起手邊的《夏加爾自傳我的生活》,這本書離我最近。我翻開書的最後一頁空白開始寫字。如今這些潦草的字跡連我自己都難以辨識。我能夠辨認的隻是當時的急切和狂喜。

活下去,留下來。戀愛是為了留下來,寫字也是。是為了將一些時刻,恒久保留下來。可是文字又並非那麽偉大的東西,愛不在了,字也會冷的。可是我仍舊寫著,即便什麽都不存在了,我依然有可供憑吊的冷廟。

你總覺得我太悲觀。或許你是對的,愛本身就是光明的,幸福本身就是道德。我應該甘心承受,承受空,你不在我手中的空。我將安心寂寞,等待你再次將我填滿。寂寞和空都因為等待而變得值得忍耐。

我喜歡緊身衣。黑色蕾絲的。有許多許多的扣子,一排一排,從背脊迤邐而下。中古時期的緊身衣是用鯨魚骨頭做的,緊到喘不過氣來,無限接近肌膚,甚至嵌到身體裏去。我喜歡緊身衣,被迫地挺直背和脖頸,勒緊腰肢,被迫地抬高胸脯,高高仰起頭來。被迫地高貴。我覺得愛就如同緊身衣一般,使我興奮,使我受苦,在忍耐中等待,等待一隻手,將那些扣子一個一個解開。

呼吸到新鮮空氣,我就自由了。紅,你使我自由。

如果這都不算愛

親愛的克萊德:

我是一路跑回家的。我在午夜的街道上,穿著紅裙子,大步奔跑。我迫不及待地想衝回家裏,對著我的電腦,開始寫字。我清清楚楚感覺到要寫的衝動,而且我明明白白,是要寫給你的。隻給你,都給你。我想寫給你。我愛死這種感覺了。

在無人的街道,一個女孩子,懷揣著立即就要爆發的愛,一路奔跑,難道你不覺得,這是非常美好的嗎?

我有的朋友,擔憂這樣的愛,會使我沉醉,再也不想往前走,就此躺倒下來。我覺得他們簡直是被兒女私情壞了國家大事的思想所束縛。你知道完全不是這樣一回事。我想不到還有什麽,比我們的愛,更能推動我生活的了。我覺得你像鼓動的風,充滿著我,非常振奮而有力量。不是頹靡的,不是溫軟的,異常地光明而自由。不是酣暢的,不是縱情的,但是非常寬廣,天高地遠任我遨遊。我十八歲的時候,覺得不好的愛,是“透過他,隻能看到一張雙人床”,而好的愛,則是“透過他,能看見全世界”。你的愛,是好的,最好的啦!

有的時候,我們的愛使我奇怪。我明明以為就該就此淡下來,平靜下來,就像“暴雨不終日”一樣。可是,我們還是能彼此激蕩,再掀波浪,愛得越來越好看。對的,我要用“好看”這個詞,有的愛是很醜陋的。我討厭醜的東西,就像九丹的書裏麵描寫的男人,蒼白的身體萎縮的器官。我佩服她能寫出來,能去直視。但是,太醜陋了。我是寧可要“美”,不要“真”的。有的愛,也是醜陋猥瑣的。或者,那些不是愛。

我們的愛,是好看的。這真是好。

我越來越相信,愛是對等的心靈能量的輻射,是兩顆心在不分你我地歌唱。不必委屈自己去迎合,不用降低身價去諂媚。砍掉心靈去愛,太可怕了。我再也不用自我說服說:“其實,能這樣子戀愛就不錯,其實,真的不必了解我太多,朋友可以了解我,其實,隻要接受我就可以。”我再也不用自我催眠了。愛,是唯一能占領和充滿永恒的東西。所有人都說,愛抵擋不過時間,抵擋不了這個現實而殘酷的世界。我想向所有人證明——他們是錯的。起碼,我的愛,是永久的,是不竭的,是任何東西所不能局限,任何東西所不能熄滅的,我的愛是心裏的一個火源,一直燃燒到骨髓,一直照耀整個天空!

愛是無限大的,愛也是無限小的。我們之間,亦有那麽多瑣碎的細節。會因為一點小小的誤會不高興,會因為小小的默契而開心。一句話,一個微笑,這些小細節,使我們踏實,使我們安心。就像塞在包裹紙箱子裏的泡沫沙礫,使我們的愛,安安穩穩擱在裏麵,不會動來動去。你介紹你的朋友給我,我也介紹我的給你。我們在努力構築一個共通的世界,通過我們所能看到的有形的無形的一切——我們太需要證明,我們擁有的一切,不是幻夢,而是真實。

親愛的克萊德,我簡直愛死你的孩子氣啦。我再也沒見過像你這麽可愛的三十二歲的男子了。當你袒露你的脆弱,當你撒嬌,當你說一些癡癡傻傻的話,我就忍不住想把你的頭抱在懷裏,親吻你的頭發。愛有稚氣,其他感情有小氣,使人變渺小的感情可恥。使人變孩子的感情可貴。

我們不能在一起。估計以後也不能。我過去以為,遙遠的空間能抹殺一切,可是,相愛而不能相見的人有千百種虛幻而真實的東西用來騙走離愁別恨。我相信每一次的噴嚏是你在想念我,每一回臉頰上的酥癢,是你懸浮在空中的吻。別人不讓我們見麵,我們不能互通音訊,我們卻能找到無數神秘的方法。因為,上帝是為愛服務的!

上回,我們一起讀一個法國人的詩,說:“一個女人來到你的跟前,一麵走,一麵放光,從那時起,你便完了,你便愛了。你隻有一條路可走,集中全部力量去想她,以迫使她也來想你。”你說這完全對,你對我,也是如此。而我想說,我也一樣。除了把自己奉獻出來,我想不到得到愛的其他方法。一直以來,我堅信,這也是唯一的方法。

總有比我大的女朋友,告訴我一些愛的技巧:比如試探,比如神秘,比如暗示,比如懸念……聽起來很像編劇的基本技巧,是不是?我太笨了,一直沒學會。我不喜歡那種,把愛當成一個自己可以操縱把玩的遊戲的心態,人心不堪試探。我表達愛的方法,就是望著我愛的人的眼睛,說許多許多話。失敗的時候,我真的懷疑過,是不是這些才是一個女人應該學習的?可是你,使我慶幸我沒有學會那些——巫術,變不出愛啊。

親愛的克萊德,我老覺得,在你麵前,我也變成了一個孩子。十七歲。穿著很短很短的百褶裙。我那時候很瘦,戴著黑框大眼鏡。我老是站在樹底下,不知道等著什麽。如果你那時候經過我,請抱一抱我。因為,這個女孩子,長大以後,將全心全意來愛你。

你的邦妮

2004年9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