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場 即興表演(2)

第六場即興表演(2)

符乾坤頭天就從倩倩那兒得知了春節團拜會的訊息。倩倩打電話說,縣委辦的史德友主任讓她轉告:明天請他參加團拜會。他心裏撲騰了一下:“團拜會?叫我參加!”

符乾坤沒去單位上班,平日又深居簡出,季節轉換與一天裏的時間概念也變得很模糊。聽了倩倩的話,這才恍覺已是冬去春來。他追問道:“史主任還說啥了?”

“沒了,就叫你明天上午10點鍾去。”

“是在清源賓館?”

“當然啦,縣裏哪還有比我們條件更好的場地?往年一直都是的呀!這邊的會場現在都布置好了。”

“那好,我明天過來!”符乾坤陡然來了精神。第二天,他提前一個鍾頭到了清源賓館。

符乾坤先是進會場兜了一圈。正前方背景幕布上剪貼的“春節團拜會”幾個大字異常醒目。由於將要表演文藝節目,主席台已改做了舞台。舞台上有兩名調試燈光音響的小夥子在那兒忙碌著。

大廳裏回蕩著喜氣洋洋的《春節序曲》。50多張鋪著紅色桌布的大圓桌已布置就緒。在職的縣級領導一如既往地安排在最靠前的幾張桌,桌上麵擺放著印有姓名的桌牌。他記得去年坐的是二號桌位,那是無需費神費力就能按照桌牌的指引很快入座的。現在,已經看不到印有“符乾坤”三個大字的桌牌了,他的名字像是蒸發了一樣遍尋無著。

符乾坤在二十、二十一、二十二號桌位找到了標有“縣委辦”的三個桌牌,這裏想必是縣委辦工作人員的坐席了。3張桌均位於大廳東南隅靠牆角的地方,看來唯有這兒才有他的一席之地。

符乾坤站那裏愣了好一會兒。他難以接受這種尷尬和屈辱,轉身離開了會場。在院壩前,他與剛從小車裏鑽出來的呂聞遠碰了個正著。符乾坤立刻習慣性地伸出手去:“啊,呂主任!好久不見……”

“符……符總哇!”呂聞遠的眼神裏滿含著驚異,“來啦?”

“嗯……”符乾坤本想繼續寒暄的,呂聞遠抽出手道:“待會兒見啊!”匆匆走開了。

望著呂聞遠的背影,符乾坤突然不想走了。呂聞遠稱呼他“符總”讓他湧起一股莫名的暖意:對啊,我不還是“符總”嗎?何必顧慮這兒沒有我的位置!

參加團拜會的車流人流陸續匯聚到了清源賓館。符乾坤站在會場大門外的要道處,向魚貫而入的來賓們點頭問候,笑意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臉上。

這些人都是再熟悉不過的了,符乾坤清楚地記得他們的臉親切地、熱情地、謙恭地、諂媚地綻放開來的樣子,但現在卻是一副錯愕、冷漠與曖昧的神情,顯得是那樣的陌生和難以捉摸。

符乾坤走到大廳的東南角。二十、二十一號桌全都坐滿了人,隻有二十二號還有一個空座。他發現,這一桌坐著的都是些後勤人員和司機。他原來的司機羅小任正眼也沒瞅他一眼。人人似乎都對他視而不見,忙著互相說說笑笑,抓起桌上擺的瓜子、花生、糖果、水果吃個不停。

符乾坤腳步沒停,仿佛隻是路過。他從後麵轉個彎又回到了大廳的前麵。在四號桌位,他看到了有兩個空座。這也是常有的現象。領導在外開會、出差、生病、另有更重要公事私事,都是缺席的可能原因。有時明知他(她)來不了,桌牌也得照擺,這是可以上升到講政治的高度去認識的。從辦會的角度來說,寧可在此務虛,也不得有任何遺漏。否則,本已告假的某領導突然駕到卻沒有座位,那責任者就得承擔目無領導的後果了。

文藝演出已經開始,空座上的領導多半不會再來了。符乾坤也沒去看桌牌上的名字,徑自坐了下去,與本桌和鄰桌的縣級領導、老幹部們打起招呼來。他們的回應大多是皮笑肉不笑或顧左右而言他。坐在五號桌的親家公鄭濟舟,看到他竟然是視若無睹,冷若冰霜。

“下麵,有請縣委田書記為我們表演一個精彩節目。大家歡迎呀!”女主持人佟鴿的聲調明顯提高了,充溢著恰到好處的興奮。她拿話筒的手跟另一隻手輕拍兩下,立刻喚起台下熱烈得有些誇張的掌聲。

專業演員的歌舞演出之後,邀請在座的縣“四大家”領導上台表演文藝節目,是每年的團拜會都有的常規安排,也是壓軸戲。目的主要是為了增添現場的喜慶氣氛,掀起團拜會的。看著平日不苟言笑的領導人物一改嚴肅刻板的形象,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引吭高歌,舞之蹈之,自然會令人感到耳目一新,妙趣橫生。

論舞台效果,領導們的表演往往比那些中規中矩的專業演員更為出彩。其職位越高,贏得的喝彩也越多。至於表演水準如何,是否不小心出了洋相,那都無關緊要。

去年的春節團拜會上,符乾坤演唱的是電視連續劇《三國演義》的主題歌《滾滾長江東逝水》,贏得的掌聲的持續時間與熱烈程度僅次於田行健、龔璞和康濯,正好與他在縣委班子裏的排位相同。那首歌蕩氣回腸,豪邁而悲壯。歌詞“是非成敗轉頭空……都付笑談中”對他來說像是預言和讖語,冥冥中似有某種天意。

“我給大家朗誦一首的詩詞《沁園春?雪》吧!”田行健看來早有準備,朗誦得非常順暢。最後,他語調鏗鏘道:“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會場裏隨即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最後的壓軸節目是縣委、縣政府領導班子成員的合唱《團結就是力量》。前幾號桌的人呼啦啦地上去了大半。符乾坤有一種想走上台去的衝動,但有一雙無形的大手沉沉地按壓著他的肩膀,他終於沒能夠站得起來。

四號桌就剩下他和一名叫做賀孟道的年逾八旬的老紅軍。賀老身板硬朗,隻是戰爭年代被炮彈炸傷失去了一隻眼睛,另一隻現也幾近失明。他依稀看見還有人沒上台,便催促道:“不用陪我,你也去唱吧!”

“哦,我……我等會兒唱。”符乾坤囁嚅著,臉上紅一道白一道的。

“好,好,嗬嗬。團結就是力量,團結——就是——力量——這力量是鐵,這力量是鋼,比鐵還硬,比鋼還強……”賀老合著台上的節拍,也哼唱了起來。

參加合唱的領導們下台來了。佟鴿剛要開始她的結束語,隻聽得台下一聲大喝:“我要唱一首!”她定睛一看,是符乾坤。

佟鴿反應很快:“歡迎符總經理上台!您要演唱哪首歌呀?——濟公?電視劇《濟公》的主題歌。好的,音樂準備!”

事情來得太突然了。台下的人們有的還半張著嘴沒回過神來,走上台的符乾坤已用紫紅色的餐巾圍上腦袋紮做了一頂“帽子”,如同酒醉後的濟公般偏偏倒倒地放聲唱了起來:

鞋兒破,帽兒破,身上的袈裟破。你笑我,他笑我,一把扇兒破。哎嘿,哎嘿,哎嘿,無煩無惱無憂愁,世態炎涼皆看破……天南地北到處遊,佛祖在我心頭坐,南無阿彌陀佛……

演唱結束,“濟公”一把抓下頭上的“帽子”攥在手裏,腳步踉蹌地走下台來。

大廳裏突然“轟”地爆笑起來,就像相聲小品裏的笑料包袱抖開了一樣。人們似乎一下醒悟過來,品味著其中的怪誕滑稽和百般滋味。

符乾坤入座不久,史德友和呂聞遠一前一後走到了他的身邊。呂聞遠拉住他的手:“符總,有件急事,跟我們出去一下。”

符乾坤感覺蹊蹺,還想問點什麽。史德友壓低聲音道:“是康書記叫你,走吧!”三人一同走出了大廳。

一進總經理室,符乾坤就看到康濯板著臉坐在那裏,倩倩也在。康濯冷冷道:“你就別回去了!”

符乾坤猛然明白這是中了調虎離山之計。他心一橫,扭頭要走。

“站住!你還不覺得丟人現眼嗎?”康濯怒喝道。

符乾坤呆住了。呂聞遠擋住他的去路:“這是田書記的意思!再鬧,以後這賓館就別想辦會了。你跟小符經理要想清楚哦!”他瞥了一眼倩倩。

“爸……”倩倩叫了一聲,哽住了。符乾坤不敢看女兒滿含哀怨的眼睛,頹然地坐到沙發上,雙手捂住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