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場 不堪回首(2)
第六場不堪回首(2)
學校的教導主任孔文洲察覺到了“師生喜愛的一支歌”基本上是些愛情歌曲,立即向廖大武作了報告。
廖校長這段時間正為著學校勤工儉學增加創收的事情發愁。自打頭天聽過《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鬆》後,沒有留意接下來喇叭裏放了些啥歌曲。下午,他豎起耳朵細聽了一下,果然放的是一首《康定情歌》。他疾步走進廣播室,隻見程海平、林小玉正在裏麵呢。
廖大武很嚴肅地轉告了“一部分老師和學生”提出的意見,說在學校廣播裏放這類歌曲很不妥當,會助長學生中的早戀現象,以後應該放熱愛祖國、熱愛人民、熱愛學習、熱愛健康生活方式的歌曲。
程海平連忙道:“好的,好的,就按您說的辦!明天早上放《誰不說俺家鄉好》,下午放《年輕的朋友來相會》,後天放《校園的早晨》、《鄉間小路》,內容都跟談情說愛沒有一點關係!”後麵的兩首他沒有提是台灣校園歌曲,怕又觸碰到廖校長的敏感神經。
廖大武走後,程海平做了個鬼臉:“嗬嗬,我還以為那些愛情歌曲隻有你能聽懂呢!好啦,廣播已經幫我完成曆史使命,情歌以後我唱給你聽哈!”
鎮文化站站長賈守拙找到程海平,說要辦一個跳交誼舞的舞廳,特邀他擔任舞廳藝術顧問。
程海平答應了,問舞廳叫的啥名字?賈站長說:“叫‘群眾舞廳’,你看還可以吧?”
程海平道:“俗,太俗了!跳舞是很高雅的文化藝術活動,舞廳的名字不能弄得跟飯館商鋪理發店一樣。鎮上拿‘群眾’還有‘百姓’命名的店鋪有十好幾個哩!”
賈守拙摸著後腦勺笑了:“程老師是專家,你取一個嘛。這藝術顧問可不能白當哦!”
程海平說:“叫‘美林’吧!”
“‘美齡’?我咋像聽到過一樣?對了,宋美齡,蔣介石的……”賈守拙摘下高度近視的眼鏡,暴凸的眼球瞪得像要蹦出來。
程海平淡淡一笑:“不是年齡的齡,是樹林的林。木秀於林,美不勝收啊!”
賈守拙連哈了幾口熱氣在玻璃鏡片上,又把黑呢大衣靠上的紐扣解開,掏出係在脖子上的銀灰色領帶的下擺裏外擦拭著:“那好吧,就是‘美林舞廳’了。我一會兒進城去訂做個彩燈的招牌,用我的書法。嘿嘿,我是縣書法家協會的八個理事之一哩!獻醜,獻醜。”
“咋說獻醜呢?”程海平說,“賈站長、賈理事的書法肯定沒錯,我等著觀賞你親筆書寫的‘美林舞廳’四個大字閃閃發光呢!”
“過獎,過獎了。”賈守拙重新戴上了黑框眼鏡,“舞廳開張的時間基本上定了,就在下個月底。嘿嘿,魯書記要親自參加、親自講話哩!”
“嗬嗬,還要親自跳舞吧?跳累了,回去再親自睡覺!”程海平揶揄道。
“是啊,是啊,我這就去親自向魯書記他們匯報。”賈守拙急匆匆地往鎮政府走去。
程海平向林小玉通報了受邀擔任藝術顧問及舞廳改名的事。小玉說:“美林?聽起來真像那個‘美齡’。”
程海平道:“這是獻給你的禮物。美林,美林,美若天仙的林妹妹呀!”
小玉咯咯笑道:“你把人家賈站長唬慘囉,他還真以為是木秀於林、美不勝收呐!”
“那樣解讀也沒錯呀。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嘛!”程海平得意地說。
美林舞廳開業後,魯誌海成了這裏的常客。作為玉屏的一號首長,他認為在保持領導威嚴的同時,有時還需要在下屬及鄉民麵前表現出平易近人的親和力,這也是一種非常重要的領導藝術。
起初,賈守拙一再鼓動他與民同樂,魯誌海才勉強進了舞廳,坐在那裏也不準備跳舞。不過,自從跟林小玉共舞之後,他就對跳舞產生了濃厚興趣。後來,連以往幾乎每晚必上的牌桌也疏離了。
魯誌海的妻子一年前患腦瘤病逝,兒子在城裏讀高中,打麻將、貳柒拾成為他的主要愛好。跟那些開礦辦廠做大生意的老板朋友打起牌來,經常幾千上萬元的輸贏,別提有多刺激和快活了。都說男人一生最不幸的莫過於幼年喪母、中年喪妻、老年喪子了,魯誌海中年喪妻卻看不出有啥悲傷和失落,整日仍是笑口常開。
那天在牌桌上,好友問:“魯書記,要不要兄弟夥幫著物色一個新夫人哪?”當時魯誌海連遭敗績手氣正黴:“嗨,哪顧得上想這些?”
好友曖昧一笑:“都說你們當官的有三大喜事,魯書記未必是另類呀?”
魯誌海順口問:“哪三樣?”
好友把麵前的麻將牌一一抽調擺布停當,慢悠悠道:“一嘛升官,二嘛發財。三嘛,就是死老婆嘍,嘿嘿!老婆死了,就可以再找個又年輕又漂亮的夫人呀!”
其他兩個牌友附和說:“這話有道理有道理太有道理啦!四十男人一朵花呢,像咱們這種精品男人啥樣的女人不想來巴結?魯書記,您得找個巴適些的才對,帶在身邊也長臉嘛!”
魯誌海笑罵道:“亂說,亂說,簡直是一派胡言!”
在遇見林小玉之前,魯誌海跟場鎮上那位做豆腐賣的楊紅鵑暗地保持著私情。楊紅鵑風姿綽約,但畢竟是有夫之婦,他常常像做賊似的怕被人發現。時間長了,新鮮感已經大打折扣。楊紅鵑提出要離婚同他結婚,魯誌海才意識到她遠非想象的那麽簡單。
女人感情上一旦來真格的了,對男人來說可能是福也可能是禍。如果欺騙和傷害了她,那是會由愛生恨的。她存心想報複的話,啥喪心病狂的極端事情都做得出來,“最毒婦人心”之說可不是沒有來由的。魯誌海偷情隻圖個刺激,並不想承擔任何的責任,更不想影響仕途的發達,所以對楊紅鵑的非分之想不置可否,盡量說好話籠絡住她,同時有意識地疏遠了她。在另有所愛後,和楊紅鵑基本上斷絕了往來。
魯誌海對林小玉的追求讓林三虎喜出望外:“魯書記喲,歡迎您常來林家飯店,白天來晚上來哪個時候都要得!這有啥子不方便的?您喜歡上了我家小玉是真的啊?不得開玩笑吧?好哇好哇好哇,嗬嗬嗬嗬!小玉跟那個小程麽……是……隻是同學同事……沒得那層關係,我敢拍胸口打保票,絕對肯定!您要不相信,還可以去問我老婆。苞玉苞玉快出來!緊倒囉嗦,有很要緊的事哩!狗日的,婆娘家囉裏囉嗦的事情就是球多!苞玉,你快給魯書記說清楚,小玉根本就沒有男朋友對不對?魯書記啊,我該沒唬你吧?小玉沒答應您啊?那我和她媽今天晚上就勸她,您就等當哥的明天回話吧!放心放心,我們不要那個小程曉得!”
確如林三虎保證的那樣,程海平被瞞了個嚴嚴實實。他隻是覺得小玉在疏遠自己,言談舉止越來越捉摸不定。她總是說:“家裏有事,晚上我去不了舞廳。反正去了也幫不上啥忙!”有好幾次,宛紅梅做好了飯菜請她來吃,小玉都婉言推辭。
楊紅鵑的一席話讓宛紅梅驚詫不已:“宛老師,小玉跟魯書記咋回事?咋個吃著碗裏的還盯到別個鍋裏的喲?程老師該不會管不住她吧?小玉是不是花枝亂顫,你們當麵問問她嘛!”
程海平聽了母親轉告的話懵了,喃喃道:“咋會呢,咋會呢?”
宛紅梅說:“楊紅鵑不會無緣無故說這些,你快去問下小玉!”
聽到程海平的質問,林小玉道:“海平,反正紙包不住火的,我就跟你說實話吧。爸爸媽媽都反對我們的事情,說你一輩子就是個教書的沒啥子取頭!我又有了一個對象,對對,是魯誌海。”
小玉抬起那雙美麗的大眼睛:“爸爸說隻有魯書記才能給我帶來幸福,不讓我跟你一起了。海平,請你原諒我,魯書記那邊我也隻能交往著。把刀擱到我頸項上,我都不敢反對爸爸呀!”
“好吧,但願你一輩子跟著魯誌海享福。”程海平冷冷一笑,“不過,你們要是結婚了,你爸媽又看中了比他更有權勢的人,叫你離婚改嫁,你該咋辦啊?”
“不會,不會吧?”小玉淚眼迷離,“他們是大人呀,你說我該咋個辦嘛?”
程海平心中的懸疑已經得出了答案。他一字一頓道:“小玉,你不用為難了——我們分手吧,就現在!”
林小玉像是被馬蜂狠狠地蜇了一下,臉上現出痛苦而惱怒的神情:“你咋這麽狠心?就像銅鐵做的機器人一樣冷酷!本來我還在猶豫的,你一下把我推過去了!”
程海平說:“哪是我推你過去?是你自己的選擇嘛!”
“唉,家裏不同意我也沒辦法。其實,我很喜歡你不卑不亢的氣質,喜歡跟你一起的那種感覺……”林小玉的眼神裏充滿惆悵,“你呢?你就一點不留戀我們的愛情呀?”
“小玉,人說初戀的心是金子,我的心曾為你執著地閃亮!人說愛情是火山口奔湧而出的岩漿,但冰冷的海水會讓它變成堅硬的有棱角的礁石!”程海平飽含著感情道。
小玉柔聲說:“海平,分手後你不會恨我吧?我們戀愛不成,不要弄得跟仇人一樣,好不好哇?”
程海平打了個哈哈:“好得很啊!”
第二天,兩人路遇。小玉隔老遠就招呼道:“程老師,你好!”
程海平同樣彬彬有禮:“林老師,你好!”隨後兩人便擦身而過。
林小玉請了病假。廖校長找到程海平說:“林老師生病了,這幾天廣播室的事情你都管起來。你也很樂意的,是吧?”看來他還不知道兩人的情變。
程海平答應著,感覺鼻子有些發酸,淚水也湧了出來。他連忙轉過頭去,不讓廖校長看見。
他剛走進廣播室,不料賈苞玉闖了進來。
“把小玉的相片還我!”她用手比劃著,“就是她送你的那張藝術照,六吋的。”
“小玉叫你來要的?”程海平冷冷地問。
“不……不是。”賈苞玉憤憤道:“你咋個罵我女兒的?她叫你氣病了,躺在床上飯都不吃,還有啥精神叫我來要相片?”
“那就怪了,你要回去做啥?”
“哼,我怕你拿小玉的照片使壞!你們男人……總得防著點!”
程海平的臉一下變得鐵青,淩厲的眼光寒氣逼人:“照片是小玉送我的。她自己來要,我一定原物奉還。記住,你女兒不是三歲小孩,她早就是成人了。這事不用勞煩你的!”程海平走出屋子,指著門上掛的“閑人莫進”木牌道:“對不起,請你出來。這是學校的規章製度,請吧!”
美林舞廳的燈牌悄然換了一個字,變成了“美源舞廳”。
舞廳聘用的檢票員何瓊芳提出不想再幹了。賈守拙感到事有蹊蹺,反複追問緣由。她囁嚅好一陣才說出實情:“是……是舞廳名聲不好,我男人說的!現在鎮上好些人都在議論舞廳不正經,怕來這裏跳舞惹一身腥臭哩!我男人還說哩,我們老洪家的人掙錢都是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的。我來舞廳幫到守門賣票是做好事,不是圖那點兒錢,可人家都說我幹的不是啥好事。他們還經常拿美源舞廳的新名字取笑,說沒得美元隻有人民幣可不可以買門票呀?唉,你們還是找其他人來吧!”
賈守拙除了感慨人言可畏外,自信另外找個看門賣票的人並非難事。辦酒席離了紅蘿卜還有白蘿卜嘛!第二天他接連找了幾位大爺大娘大叔大嬸,不料他們像串通好了一樣全都搖頭拒絕。有個倔老頭兒還覺得是受到了侮辱,氣咻咻說你那種地方給再多的工錢我也不得去!無奈之下,賈守拙隻好找到洪孔儒,強調舞廳是鎮政府叫辦的,是精神文明建設的重要陣地,叫他幫助做好老婆的工作。最後,總算讓何瓊芳安下心來,繼續擔負霓虹燈下的“哨兵”職責。
舞客日漸減少,程海平的顧問費每月減少50元,隻有100元了。他告訴賈守拙,決定放棄承包舞廳的打算。
從鎮文化站回到學校,隻見廖校長站在路口,滿臉笑容地請他去校長辦公室坐坐。
“程老師,眼看快放暑假了,我正考慮給老師們多發些辛苦費呢!”廖校長搬過一隻藤椅讓程海平坐,自己在一個方木凳上坐下。
程海平納悶:廖校長咋想起給他這個小字輩報喜,還熱情得有些過分呢?
“程老師,你去年說的那筆讚助費啥時候給啊?說說有多少,我心裏也好有個數嘛!”廖校長道出了真實意圖。
程海平著實一驚。他回想起當初曾經講過:如果自己以後承包美林舞廳賺到錢,就會給學校一筆讚助費。現在承包的事一黃,當然談不上讚助費了。他已經淡忘了這事,沒想到廖校長記得牢牢的,又在他的顧問報酬也打了折扣時向他追討。
程海平有些氣惱:“我都沒錢,哪還有讚助費?”說罷站起來,“噔噔噔”地走出了辦公室。
第二天,廖大武找到程海平,以公事公辦的語氣說:“今年就算了,明年要簽一份正式協議。你當舞廳顧問對教學有影響,老師們反應很大。搞第二職業要給學校交管理費,不然隻好停發你的獎金福利。這是校務會集體研究決定的,希望你認真考慮!”
程海平無奈地辭去了舞廳的藝術顧問一職。舞客盈門的風光不再,他早已萌生去意了。
前兩天母親晚上來“美源”幫忙時,無意間看見賣票的何瓊芳補錢出錯了。宛紅梅不忍心她辛辛苦苦還倒賠錢,便大聲提醒。那個多得了錢的舞迷正暗自慶幸今晚免費娛樂還能得補貼,馬上否認不說,還責罵她是老年癡呆。宛紅梅無論在舞台上唱還是講台上說都是有板有眼,吵起嘴來卻根本不是那個開茶館的“阿慶嫂”的對手。兩個回合不到,就給罵得狗血噴頭,連招架之功都沒有了。
程海平聞聲出門時,看見她的眼眶裏汪滿了淚水。程海平很是愧對兩鬢染霜的老母親。他心裏明白,她來舞廳主要是想助兒子一臂之力,喜歡跳舞不過是借口罷了。事實上,宛紅梅也難得在這兒跟別人跳一回舞。
程海平打了退堂鼓。廖大武找上門來,語重心長道:“到舞廳兼職是不務正業啊!你先前那樣,我都沒法跟老師們交代。教育局已經收到舉報你的匿名信了,我真擔心上頭處分你哩。程老師,你是我看著長大的。要是這麽栽個跟頭,我心裏也難受哇!”
聽說有老師向教育局舉報他,程海平很是窩火,心想是哪個陰險卑鄙的小人吃飽了撐的咋跟我過不去啊?回到家,他一頭倒在床上,仰天長歎,滿心的悲涼和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