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古人對《易經》真的相信嗎 (1)

許許多多的事情都是有淵源的,《周易》算卦也是一樣。並不是突如其來的某一天有哪位聖人寫出來一部《周易》,然後就一下子風靡全國,人人都開始拿這東西來算命。

看過《孟子趣說》的讀者應該還記得,商朝人是最信天命鬼神的,動不動就得占個卜,殷墟出土的那麽多甲骨文大多都是他們算命的各種記錄。而革了商朝命的周人卻不一樣,不大相信真有什麽天命存在,更相信命運是掌握在自己手裏的。但是,周朝的開國統治者很狡猾,他們對自己人一再叮囑,說什麽天命這玩意靠不住,要真有天命,也輪不到自己坐江山,所以,好好搞政治才是最要緊的;可是,他們對外人,尤其是對商朝的遺老遺少們卻一再強調天命,這讓後人怎麽看怎麽覺得像是愚民的政治手段。

所以,要真說周朝的開國巨頭們搞出了什麽《周易》,覺得靠這東西就能夠預測吉凶、洞悉天命,遇事就得算算卦,這道理怎麽講都講不通。

另外,有沒有人會留心到一個問題:為什麽商朝人是用甲骨來占卜,而到了周人這裏就改成《周易》了呢?

答案很簡單:就像上文剛剛講的金錢卦取代了蓍草一樣,《周易》算卦其實很有可能正是甲骨占卜的一種簡化形式。(雖然蓍草的出現可能比甲骨要早,但至少在商代甲骨占卜才是上流社會普遍認可的東西。)而且,即便在周代,專業占卜師也還用的是龜甲,票友才用《易經》呢。

為什麽會這樣呢?

第一,古人認為烏龜是有靈性的,而且,占卜用的烏龜都是幾乎成了精的那種,價值極高,不是大貴族玩不起這東西。玩不起大烏龜的人如果也想算算命,那怎麽辦呢,有沒有什麽價廉物美的替代品呢?就像我們現代人,想有個別墅,可又買不起真正貴族級別的傳統意義上的那種別墅(硬件設施不說,單是用人就得一個排),怎麽辦呢?可以買聯排別墅,雖然鄰居家和你隻有一牆之隔,但這好歹說出去也是別墅。古今人情都一樣,古人玩不起大烏龜,就拿草棍來當替代品,但算命的形式和說辭還是模仿烏龜殼的。這也是一貫的人情,好比最近新聞經常報道社會上的不良風氣,掃墓燒紙居然燒上了紙做的別墅和二奶。其實這很自然,無非是下層對上層的物美價廉式的模仿,難道不燒別墅還燒經濟適用房不成?所以,如果我們稍微看看甲骨文,對理解《周易》就會大有幫助。後文我會提到一個例子,曆朝曆代沒有甲骨文考古發現的時候,對《周易》的文字有過極其經典的誤解,建立在誤解上的哲學思想竟然影響了中國很多朝代!

再說大烏龜。大烏龜比草棍更有靈性,這應該不難理解吧?還別說大烏龜了,那時的古人認為動物比植物更有靈性,比如說,一隻狗比一朵花更有靈性。嗯,這也不難理解吧?

第二點是,甲骨的占卜方法非常複雜,雖然具體方法現在也已經不可考了,但從相關記載裏我們卻也能夠知道,甲骨的占卜方法比《易經》複雜很多很多,占斷辭也比《易經》要多很多。甲骨占卜是由專門的官員負責的,這些人一輩子全在研究這個,專業得很,為別人進入這個職業設置了很高的技術壁壘。自然了,一般人達不到這麽高的專業水平,在高聳的技術壁壘麵前望而卻步了。那麽怎麽辦呢,難道就放棄了嗎?當然不,找個物美價廉的替代品唄——這一找就找到了《易經》。

所以,周代社會的普遍認識是:

甲骨占卜是專業的,《易經》算卦是業餘的;甲骨占卜更可靠,《易經》算卦是可信度比較低的。

好了,該鋪墊的都鋪墊完了,我們該進入一個個的具體案例了。

《左傳·僖公四年》

初,晉獻公欲以驪姬為夫人,卜之,不吉;筮之,吉。公曰:“從筮。”

卜人曰:“筮短龜長,不如從長。且其繇曰:‘專之渝,攘公之羭。一薰一蕕,十年尚猶有臭。’必不可。”

弗聽,立之。生奚齊,其娣生卓子。

及將立奚齊,既與中大夫成謀,姬謂大子曰:“君夢齊薑,必速祭之。”

大子祭於曲沃,歸胙於公。公田,姬置諸宮六日。公至,毒而獻之。公祭之地,地墳。與犬,犬斃。與小臣,小臣亦斃。姬泣曰:“賊由大子。”

大子奔新城。公殺其傅杜原款。

或謂大子:“子辭,君必辯焉。”大子曰:“君非姬氏,居不安,食不飽。我辭,姬必有罪。君老矣,吾又不樂。”

曰:“子其行乎!”大子曰:“君實不察其罪,被此名也以出,人誰納我?”

十二月戊申,縊於新城。姬遂譖二公子曰:“皆知之。”重耳奔蒲。夷吾奔屈。

晉獻公要立驪姬為夫人。這可是一件人生大事,必須慎重對待。

驪姬會成為一位了不起的國君的賢內助嗎?唉,誰知道呢!

有人會說了:“排排晉獻公和驪姬的生辰八字不就完了?”

可這是春秋時期,還沒這套講究呢。這時候還在流行大烏龜呢。

遇到這等大事,沒得說,弄隻烏龜來占卜吧。於是又是鑽孔又是燒,好不容易占卜的結果出來了:“不吉!”

如果是你,遇到這種情況會怎麽辦?既然烏龜都說“不吉”了,那這事就免談了唄。

可是,如果驪姬是個萬裏挑一的大美人呢?

晉獻公現在遇到的恐怕就是這種情況:聽烏龜的,還是聽荷爾蒙的,這是個問題!

壓力產生動力,晉獻公有主意了:再來占卜一次,這次不用烏龜了,改用蓍草!

晉獻公可能擔心的是“一筆寫不出兩個‘龜’字”,烏龜都是一夥的,再來一次占卜的話必須換換家夥。

蓍草的占卜就是《易經》的算卦,這次結果讓晉獻公很滿意:“吉!”

晉獻公很高興:“蓍草說得很有道理,比烏龜的話中聽,咱們就聽蓍草的!”

占卜官可不幹了,一臉正氣地說:“大王,專業問題您得聽我們這些專家的,《易經》那東西不大靈光的,比烏龜可差遠了!而且,烏龜的占辭說得非常明確:‘專寵會使人心生歹意,將要偷走您的公羊;香草和臭草放在一起,過了十年還有臭氣。’大王您看看,烏龜都把話說得這麽明白了,就差直接說驪姬要害您了。您可不能聽《易經》的啊,一定得聽烏龜的!”

可晉獻公隻聽荷爾蒙的,到底還是立了驪姬。驪姬給晉獻公生了個兒子,叫奚齊,驪姬的妹妹也給晉獻公生了個兒子,叫卓子。而晉獻公早已經立了太子,叫做申生,是個俊彥人物,為晉國立下過不少汗馬功勞,申生已經過世的親媽曾是晉獻公的正印夫人。

事情講到這兒,下邊會發生什麽,動動腳後跟都能想得出。通觀中國曆史,但凡寵姬生幼子,極有可能會搞陰謀奪權。在當時那種體製之下,這就是理性人最最符合理性的選擇。

驪姬也不例外。她必須要借晉獻公之手除掉太子申生,讓自己的兒子奚齊順利當上太子。

先把話題岔一岔:如果是你,你會這麽做嗎?

以前我讀到這種場麵的時候,總覺得驪姬之流喪心病狂,人心不古,後來年紀大了,卻又感覺未必如此:在險惡的權力場中,幾乎很少會有明哲保身的可能。我們設想一種情況:你和幾個陌生人待在一間密閉的房間裏,這房間裏有一把手槍(隻有一把),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利器。這時候你會怎麽辦?

你不去搶這把槍嗎?不錯,你可以明哲保身,與人無爭,誰也不得罪,可是,你出不了這個房間,如果槍掌握在別人的手裏,那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