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抉擇 (2)

這時是十二月,從癸醜日開始,叔孫穆子吃不到一點兒東西,熬到乙卯日他就死了。我們再來回想一下那個“明夷之謙”的卦象,卜楚丘說叔孫穆子會三天吃不到東西,最後是餓死的。果然,從癸醜日到乙卯日,恰好三天。

順便解釋一下這個古代的幹支記日怎麽算,告訴你一個最簡單的方法:“子醜寅卯”你總知道吧?你從“癸醜”的“醜”數到“乙卯”的“卯”,不正是“醜、寅、卯”這三個地支嗎?一個是一天,一共就是三天。

看來,卜楚丘真是神算啊!不管他的解卦過程我們覺得多麽不靠譜,但畢竟他的每一句預言最後全都應驗了。可是,這還是解答不了我們的疑惑:難道卜楚丘這一卦的內容就沒人告訴過叔孫穆子嗎?叔孫穆子如果知道這一卦的預言,他怎麽還會如此地信任豎牛呢?

對這個問題,《左傳》可沒有給我們一點兒線索。不過,從一般的人情世故推測,這個預言如果連《左傳》的作者都知道了,而叔孫穆子本人卻一無所知,這也太令人難以置信了吧?

也許你會說:“從這個故事來看,叔孫穆子就是個大笨蛋,笨蛋做蠢事不也是理所當然的嗎?”

可問題是,叔孫穆子不但不是個大笨蛋,還是春秋時期屈指可數的卓越的政治家、外交家,而且,更加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叔孫穆子竟然本人就是一位預測大師!當然了,他老人家的預測既不是靠著《周易》,也不是靠什麽特異功能,而是憑著對人情世故的通透。這也很好理解,比如,我看見張三在馬路上很自然而然地隨地吐痰,又知道他馬上要去新加坡,我就會預言說他不久就會挨一頓鞭子;再比如,我看新聞報道中央行領導說房貸不會漲,我就會勸你趕緊提前把按揭還清……

話說回來,我們是不是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再牛的人也沒法和命鬥?是呀,以叔孫穆子這樣的能人都分毫不爽地被圈在一個“明夷之謙”裏麵,又何況是我們呢?

鬥法:以各種算命方法來解決同一個問題

從古到今,各種神算大師的故事非常之多,言者多鑿鑿,我們聽著都像真的。有說風水先生的,某時某地看某家的陰宅,隻是看了看山川水勢,馬上就判斷出這家人多少年的吉凶禍福,而且還盡是細節,就像卜楚丘和卜招父這些人說的話似的,當然了,也是斷盡一生,無比靈驗。

還有看麵相和手相的,大師也能馬上斷出你的一生,具體到多少歲的時候會做什麽官,多少歲的時候會討老婆,等等。

這些東西聽得多了,我不免產生了一個疑問:中國有這麽多算命的方法,每一種好像都有能力斷盡人的一生,這是不是意味著,無論你是請人相麵還是請人看風水,或者批八字、算《周易》,隻要算命先生都是貨真價實的能通過各自職業資格考試的人,那麽,它們給你批算的結果都會大致相同?

這也就是說,如果這些大師一起來占卜一件事,得出的結果應該是一樣的?

我那時就在想:如果我有了足夠的錢,就去搞這樣一個研究項目,那該多有意思啊!

其實呢,這種事還真有人做過。

雖然把全國各個算命大師召集到一起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在皇帝眼裏這卻不難。漢武帝如果不是中國曆史上最迷戀方術的皇帝,也是最迷戀方術的皇帝之一,在褚少孫補寫的《史記》裏,就記載了這樣一件事:

漢武帝召集了各大流派的算命專家,問他們在某一天是不是適合娶媳婦。這場麵才真叫“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忙活了一番之後,五行家說適合,堪輿家說不適合,建除家說不適合,叢辰家說不但不適合而且大凶,曆家說小凶,天人家說小吉,太一家說大吉。這些大師鬧開了鍋,誰也說服不了誰,反正都說自己對。

那到底該聽誰的呢?

有人可能會說:“那就在這個日子找一對小男女結個婚試試,然後派人觀察著他們,看看他們的婚姻生活到底是幸福美滿還是雞飛狗跳?”

是呀,漢武帝是皇帝,他完全有能力做這個實驗嘛。

但問題是,即便真做了這個實驗,也不能說明任何問題。你想想,如果這小兩口婚姻美滿,難道就能說明當初說“吉”的那些專家是正確的嗎?你才觀察了多長時間,兩年?三年?可如果第四年出了變故了呢?如果第四十年出了變故了呢?更可怕的是,如果像陳完那個例子似的,要到第八代重孫子才能看到最後結果,這誰能等得了啊!

你可能還會說:“雖然如此,可是,凶比吉要容易判斷,如果這小兩口不到一年就鬧離婚了,不就不用我們再無止境地往後觀察了嘛,不是馬上就能判斷是當初那些說‘凶’的專家說對了嗎?”

可是,這依然不能說明任何問題。不記得我在最前邊講過的塞翁失馬的例子了嗎?同樣的道理,人家小兩口雖然不到一年就離婚了,可是,也許離婚之後若幹年,男人高官顯爵,女人鳳冠霞帔,還各自找到了更好的歸宿,這不正說明了離婚是“吉”嗎?如果再深究,如果多年之後又發生變故了呢?

所以說,無論吉凶,你都驗證不了,哪怕你是皇帝。

如果我是漢武帝,我可能會找一千對男女在這一天搞個盛大的集體婚禮,然後派專人對這一千對夫妻作跟蹤調查,每年把結果作一次數據的匯總和分析,每十年作一個階段性報告。並且,這項工作在我死後也要繼續,跟蹤這一千對夫妻的子孫(這可是幾何級數的人口增長啊),到五百年之後,研究告一段落,匯總和分析全部的數據,看看能得出什麽比較明確的結論。

一個曆時五百年的大項目啊!其實也沒有什麽,地球的曆史足有四十六億年,區區五百年不過是彈指一揮間,隻能讓一隻狐狸剛剛成精而已。

但漢武帝可能沒有這麽大的耐心,一隻狐狸成精的時間足夠讓他投胎好幾十次了。所以,漢武帝對這個八仙過海的結果采取了時代特有的決定方式——唯上不唯實,皇帝說了算。漢武帝說:“有死忌的話要避開,其他就聽五行家的好了。”

看來在漢武帝的眼裏,五行是所有這些算命方法當中最權威的。這也不難理解,在他那個時代,五行學說非常主流,那位提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董仲舒就很擅長這一套,從五行生克到天人感應,神秘非常。

有人可能會說:“這麽看來,還是講五行八卦的《周易》最靈光呀!”

這可不對。很多人都有這個誤解,覺得五行和八卦是一套東西,其實《周易》裏邊一點兒也沒有五行的影子,把五行和八卦摻和在一起是後人幹的事,他們不但摻和了五行和八卦,還把什麽幹支、生辰八字、風水等全都和五行八卦攪在一起,所以就越搞越複雜。我們如果溯本求源,把脈絡看清楚,就會發現這些東西本來全是各成體係、毫不相幹的。

不但五行和八卦本來沒聯係,甚至連陰陽和八卦本來也是沒關係的。《周易》的陰爻和陽爻雖然號稱陰陽,其實就是奇數和偶數而已,古代的陰陽家講的另有一套道理,和《周易》完全無關。

我這些話是不是挑戰了一些人的常識?嗬嗬,各位不妨自己考證一下。大概也有很多人會質疑:“《周易》怎麽會和陰陽都沒關係呢?《周易》裏邊明明說了‘一陰一陽之謂道’嗎?”

我前邊一再提醒大家,讀《周易》的時候要把《易經》和《易傳》分開,這句“一陰一陽之謂道”就不是《易經》裏的,而是《易傳》裏的,具體說就是《係辭》裏的,是戰國以後的人對《易經》所作的哲學化的闡發。我們如果隻看《易經》,會很驚訝地發現:這裏邊不但根本沒有陰陽觀念,就連“陰”和“陽”這兩個字都從來沒有。所謂陰爻和陽爻,你完全可以把它們當做奇數爻和偶數爻,或者當做黑棋子和白棋子,或者當做蘋果和鴨梨,反正是兩種不同的東西就行。陰陽之說完全是《易傳》賦予的,咱們看的《左傳》這些案例,又有哪個在原文裏就提到陰陽了?不單我解說的這幾個案例,在《左傳》所有案例中,無論是占卜還是算卦,從沒一次提過什麽陰陽。

看過了漢武帝的這個小故事,咱們還得回到《左傳》。《左傳》裏也記載過一個類似的事件——當然了,《左傳》時代還沒有像漢朝那麽多的算命招數,所以隻是烏龜和蓍草鬥法,也就是甲骨占卜和《周易》算卦鬥法。這件事發生在魯哀公九年,站在漢武帝位置上的是晉國大貴族趙簡子。

我在《孟子趣說》第三冊裏介紹過趙簡子其人,這裏就不多說了,反正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啦,簡單提兩句大家都知道的事:他爺爺就是戲裏的那個“趙氏孤兒”,他還射傷過一隻著名的狼,這隻狼被好心的東郭先生救了一命。

趙簡子現在要打仗了,但他還沒想好到底要去打誰。第一個選擇是攻打齊國,第二個選擇是救援鄭國,鄭國現在正被宋景公打得抬不起頭來。(還記得宋景公吧?以前我可講過“宋景守心”的故事。)

打仗可是大事,需要占個卜請示一下老天爺;遇到疑難問題的時候也需要占個卜。那麽,既是打仗的事,又拿不定主意,那是一定要占卜的了。天可憐見,不曉得哪隻烏龜又要倒黴了!

一個烏龜殼,經過了一套複雜的擺弄程序,終於呈現出一個兆頭。

一個兆頭可不是一段文字,不是寫得清清楚楚地說該打齊國還是該援鄭打宋。兆頭到底說的是什麽,隻有專家才能看懂。趙簡子身邊就帶著這樣的專家,而且,還是三個專家。

有看頭吧,三個專家分別解讀同一個兆頭。這個兆頭是:水適火。也就是說:水流向火。

你先想想,水流向火。嗯,你能從中預測出什麽嗎?

《左傳·哀公九年》

晉趙鞅卜救鄭,遇水適火,占諸史趙、史墨、史龜。史龜曰:“是謂沈陽,可以興兵。利以伐薑,不利子商。伐齊則可,敵宋不吉。”史墨曰:“盈,水名也。子,水位也。名位敵,不可幹也。炎帝為火師,薑姓其後也。水勝火,伐薑則可。”史趙曰:“是謂如川之滿,不可遊也。鄭方有罪,不可救也。救鄭則不吉,不知其他。”陽虎以《周易》筮之,遇《泰》之《需》,曰:“宋方吉,不可與也。微子啟,帝乙之元子也。宋、鄭,甥舅也。祉,祿也。若帝乙之元子歸妹,而有吉祿,我安得吉焉?”乃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