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很多人家都有蠱 (1)

巧得很,就在《左傳》的另一處地方我們就可以發現對“蠱”的詳盡解釋。這是在《左傳·昭公元年》,說的還是秦國和晉國的事,不過這已經是在秦穆公和晉惠公的幾代之後了:

晉侯求醫於秦。秦伯使醫和視之,曰:“疾不可為也。是謂:‘近女室,疾如蠱。非鬼非食,惑以喪誌。良巨將死,天命不佑。’”

公曰:“女不可近乎?”

對曰:“節之。先王之樂,所以節百事也。故有五節,遲速本末以相及,中聲以降,五降之後,不容彈矣。於是有煩聲,惂堙心耳,乃忘平和,君子弗德也。物亦如之,至於煩,乃舍也已,無以生疾。君子之近琴瑟,以儀節也,非以心也。天有六氣,降生五味,發為五色,征為五聲,淫生六疾。六氣曰陰、陽、風、雨、晦、明也。分為四時,序為五節,過則為災。陰淫寒疾,陽淫熱疾,風淫末疾,雨淫腹疾,晦淫惑疾,明淫心疾。女,**而晦時,淫則生內熱惑蠱之疾。今君不節不時,能無及此乎?”

出,告趙孟。趙孟曰:“誰當良臣?”

對曰:“主是謂矣!主相晉國,於今八年,晉國無亂,諸侯無闕,可謂良矣。和聞之,國之大臣,榮其寵祿,任其寵節,有災禍興而無改焉,必受其咎。今君至於淫以生疾,將不能圖恤社稷,禍孰大焉!主不能禦,吾是以雲也。”

趙孟曰:“何謂蠱?”

對曰:“淫溺惑亂之所生也。於文,皿蟲為蠱。穀之飛亦為蠱。在《周易》,女惑男,風落山,謂之《蠱》三。皆同物也。”趙孟曰:“良醫也。”厚其禮歸之。

晉平公得了重病,看來本國醫生全都束手無策,隻好向外國人求助了。結果,秦景公派來了一位名醫,他就是著名的醫和,稍微學過一點兒中醫理論的人都知道這位老前輩。

醫和給晉平公看了看,很直截了當地說:“您這病沒治了!”

說完這話,醫和可能還覺得力度不夠,接著又說:“您這不是什麽正經毛病,是縱欲過度鬧的。這種病就像蠱啊!”

——注意:“蠱”出現了!

醫和接著又長篇大論了好半天,等出來的時候,晉國的權臣趙孟趕緊拉住他問:“大師,到底什麽叫‘蠱’啊?”

醫和回答說:“過度沉溺於某種事物的病就叫做蠱。”

趙孟想:我們大王過度沉溺的事物就是女色啊!

醫和接著解釋:“‘蠱’字從字麵上看,上邊是‘蟲’,下邊是器皿的‘皿’,顧名思義,器皿裏的蟲子就是蠱。還有,穀子裏、米裏生出來的蟲子,本來是蠕蟲,長啊長的就變成飛蛾的那種,那也是蠱。還有一種蠱,就是《周易》裏的蠱卦,表示的意思是女人迷惑男人,大風吹落山木。這三種東西其實都是同類的事物,都是蠱。”

——如果米裏的蟲子也算蠱,我家裏就有過不少蠱,你們家說不定也有。無論如何,醫和這段話可是解釋蠱卦相當原始的材料啊,很值得重視!

醫和方才說蠱卦表示的是“女人迷惑男人,大風吹落山木”,後一句“大風吹落山木”倒是和卜徒父說得一模一樣,也正是蠱卦“下巽上艮”的卦象,可是,“女人迷惑男人”這是從何說起呢?真有這麽一說的話,卜徒父為什麽不告訴秦穆公呢?秦穆公去攻打晉國,會不會被什麽女人給迷惑住呢?

還記得我前邊講過的“取象說”嗎?“女人迷惑男人”的這個說法就是從八卦大家庭那套象征體係裏來的。蠱卦是下巽上艮,巽卦是大姐,艮卦是小弟,組合起來的意思就是:小弟弟愛上大姐姐,引申的結論是“不般配”。

我們要知道,八卦的象征物可以無窮無盡,卜徒父采取的象征是“巽是風,艮是山”,所以山下刮風,預示著秦穆公攻打晉國將會像秋風掃落葉一樣。可是,卜徒父為什麽不拿“巽是大姐姐,艮是小弟弟”這套象征體係來說事呢?又為什麽不用“巽是大腿,艮是手”呢?這好像也能解釋得通啊——內卦代表自己,是大腿;外卦代表對方,是手,胳膊擰不過大腿,所以大腿打胳膊肯定能贏!

可如果再換成別的象征體係呢?比如說,還是我在前邊講過的:“巽是雞,艮是狗”,我們秦國是雞,對方晉國是狗,一般來說雞是打不過狗的。那麽,到底用哪一套象征體係來解釋,是不是卜徒父想怎麽說就怎麽說呢?如果我是卜徒父,我接受了晉國的賄賂,我就會把同樣的這個蠱卦解釋成:“巽是雞,艮是狗;隻見過狗撲雞,沒見過雞咬狗。所以,秦國如果攻打晉國,就好比雞給黃鼠狼拜年——有去無回。”

可能有人會覺得我不是專家,人家醫和才是專家,所以要聽醫和的,不能聽我的。可是,我就退一步說,讓著醫和,就算聽他的,可他對蠱卦的解釋明明是“沉溺、迷惑、不般配”,看來這怎麽說也不是一個好卦,也就是說,如果秦穆公得到的是這個蠱卦,按照醫和的解釋,這一仗還是不打為妙。更有意思的是,同樣是說“大風吹落山木”,卜徒父的解釋是“預示著我軍掃蕩敵人就像秋風掃落葉一樣”,而醫和的解釋卻把它和“小弟弟愛上大姐姐”等同,認為這表示的是“不般配”——拿到秦穆公身上,那還不是說這仗不能打嘛。

同樣一個蠱卦,經卜徒父一解釋就是個大吉大利的好卦,經醫和一解釋卻成了一個壞卦。而且,這二位同是春秋時期的人,這兩件事也同見於《左傳》的記載。

剛才我是退了一步,先假定了醫和的權威,現在我再進一步,質疑一下醫和的權威。

首先,醫和對蠱的第一種解釋就是有問題的,“蟲+皿=蠱”這種解字方法絕大多數都是附會的,還有“止戈為武”、“人言為信”什麽的,這點我在《孟子趣說》第三本裏講過,這裏不多說了。下麵,我們再來看看醫和對晉平公的那套長篇大論到底都是怎麽說的。

醫和當時說的是:“您這病沒治了!病因既不是因為鬼神,也不是因為飲食,都是縱欲過度鬧的。唉,國家棟梁即將死去,老天爺不再保佑晉國了!”——這聽上去不大像是秦國大夫來治病,倒像是秦國奸細來造謠!

晉平公問:“難道不應該親近女色嗎?”

醫和回答說:“親近是可以的,但要有節製。我來給您講講節製的哲學吧:先王的音樂是用來節製百事的,所以有五聲作為節製,有快慢來互相調節,等五聲都慢慢降下來直到停息,這以後就不能再接著奏樂了,那就該起靡靡之音了,人聽了就會心旌搖蕩,無法再保持和諧平靜了。所以君子是不聽這種音樂的。做什麽事也都是這個道理,別等過頭就趕緊停。君子親近女色,是用來表示禮儀的,不是使自己放縱的。天有六種氣象,產生了五味,表現為五色,應驗為五音,過了頭就會產生六疾。什麽是六種氣象呢?就是陰、陽、風、雨、晦、明,分為四時,以五音為序,過了頭就會出毛病。陰過了頭就生寒疾,陽過了頭就生熱病,風過了頭手腳就會生病,雨過了頭就生腹疾,晦過了頭就迷迷糊糊,明過了頭就生心病。搞女人這種活動是屬於陽性的,所以要在晚上搞,過了頭就會生出內熱蠱惑的病。大王您搞女人既沒節製又不分晝夜,能不病成這樣嘛!”

順便說一個可能很多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要是把醫和這套理論裏的那些玄而又玄的東西拿掉,單看什麽協調呀,節製呀,平衡呀,人的健康狀態才是自然狀態呀,心理健康的重要性呀這些,和時代差不太多的古希臘名醫希波克拉底的說法簡直一模一樣。當然,希波克拉底雖然在醫學理論上比不上醫和那麽玄妙,但也有自己的獨門絕活兒,就是著名的《希波克拉底誓言》,他要求他的學生都得宣誓:“我將依照自身的能力與判斷,采用對病人有利的療法與處方,絕不施以有害或有毒之物。無論應何人之請,我也絕不給予致命藥物或作此類之建議,也絕不協助婦女墮胎。進入病家訪視時,我將以病人的福祉為念,不做任何貪瀆害人之事,不受男女奴仆之引誘。我在執業時之所見所聞,凡不應泄露者,我將嚴予保密。若我遵行此一誓言,不懈不怠,願上蒼使我樂享生命、精進醫事並受世人敬重。若我違反誓言,願我遭相反之命運。”

這就是深刻影響過西方世界的《希波克拉底誓言》。

可是,《希波克拉底誓言》有個毛病:太通俗了,誰一下子都能看懂,我們還是更喜歡玄妙的東西,所以還是覺得醫和更了不起。

看,人家醫和還懂解卦呢。

咱們再好好看看這卦,有沒有人注意到,卜徒父和醫和的解說存在著一個矛盾:他們雖然都說“大風吹落山木”,可醫和是就卦論卦,那意思是這個蠱卦無論放到哪裏都是這個意思,而卜徒父卻引進了算卦時的時間因素,說卦象是風在下,山在上,而現在正是秋天,所以是秋風吹山岡,這不是掃落葉還能是什麽呢?

可對我們來說,問題是:為什麽還要引進這樣一個時間因素呢?而且,既然你卜徒父可以引進時間因素,那我可不可以引進其他因素呢?比如,秦穆公名叫嬴小峰,晉惠公名叫姬大颯,峰的偏旁是“山”,颯的右邊是“風”,聯係起來,晉惠公姬大颯的“風”要在這秋高氣爽的時刻掃了秦穆公嬴小峰的落葉,這就意味著秦國如果出兵必敗無疑?

引進時間因素所引發的另一個問題是:如果這次算卦不在秋天呢?如果是春天呢?那是不是“秋風掃落葉”就得改成“春風又綠江南山”了?看來歸根結底,還是出不了“桃園三結義,孤獨一支”的套路。

現在我們再來看看《易傳》裏的解釋。既然《易傳》已經被統一進了《周易》,權威性自然是不容置疑的:

《彖》曰:蠱,剛上而柔下,巽而止,蠱。蠱,元亨而天下治也。“利涉大川”,往有事也。“先甲三日,後甲三日”,終則有始,天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