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第1卷(13)

賀財說三為數之極,如無必要,切莫用上三種以上的藥味,以免難以駕馭,而這四逆散就顯然再次挑戰了“三為數之極”的說法:甘草味甘,枳實味辛,柴胡味苦,而芍藥,如為白芍的話就為味酸,那麽五味就占了四味。

賀財在說到麻子仁丸時,認為芍藥應該是赤芍,這樣才符合仲景的風格,那這裏又該怎樣?如認為是赤芍的話就簡單了,方劑的組合公式就是:甘辛+苦,甘辛相生,而取苦(心火)相佐,火能克金,從而能略略與辛(肺金)相克相激而達到調和的目的。

如是白芍的話,那這個方子就難以推敲了。

仲景在方子中藥物的排序很有講究,如小柴胡湯,就是柴胡、黃芩、人參、甘草、半夏這般排下來,君臣分明,組方的原則也清晰,但就這還能讓人理解不透小柴胡湯,這讓柳孜致對這位千年前的醫聖腹誹不已,如果張仲景也像賀財那樣能侃就好了,什麽都說清楚了,雖然囉嗦點,但實在,從這方麵說,張仲景實在不是一位好老師好師傅。

話說回來,如果是白芍的話,那這個方子中藥味的排序就是:甘+辛+苦+酸,其中甘辛相生,酸苦相生,而酸甘、酸辛相克,辛苦、辛酸相克,真是讓人頭痛不已,難怪賀財說了,三味以上的方子難以理解。

參看《傷寒論》原文:少陰病,四逆,其人或咳,或悸,或小便不利,或腹中痛,或泄利下重者,四逆散主之。

查看其他關於本方的注解:本方為宣達鬱滯之劑,方中用柴胡宣陽解鬱使陽氣外達,枳實破滯氣,芍藥和血,甘草緩和脾胃以解鬱熱。柴胡、甘草同用,和中疏鬱;枳實、芍藥同用,通經散結。這是典型的時方派研究《傷寒論》的方法,柳孜致以前沒接受賀財的新觀點,認為難以解釋通透,這時更不會認為其合理通達了。

可是,又怎麽去理解呢?

柳孜致將手頭上有限的資料都查了一下,又苦思了幾日,還是沒有結果,無可奈何,隻好又去找賀財。好在賀財的診所不太遠。柳孜致隻能如此地安慰自己。

賀財對柳孜致的到來並沒太多的驚訝,在聽了柳孜致的問題後,麵上還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等柳孜致說完了,賀財接過柳孜致的筆記本,一邊翻閱一邊緩緩說道:“我就知道你會揀難的下手的。你就不能先挑些簡單的方子,比如痛瀉要方,比如柴胡疏肝散啊,左金丸之類的,麻黃湯與桂枝湯就很好啊,偏偏就……”說罷,搖頭不已。

柳孜致將小巧的舌頭伸了伸,做了個無奈的表情,說道:“師傅你讓我找藥味少的方子著手,我看這幾個方子的藥都少,尤其是四逆散就四味藥,應該最好理解,誰知道最理解不透的就是這個方子了。”

中國的文字就是這樣的,一字多義。賀財明知道柳孜致在找托詞,卻是不好責怪她。自己也曾說過“不懂就是不懂”是好的治學態度,那麽不懂就問則是好的求學之心了。賀財隻好道:“這個……多種藥味的組方模式,應該是製方的最高水準,目前我對它研究得還不多。”

柳孜致:“師傅你前幾天不是說過中醫很容易嗎?解答這個問題應該不是很難的吧。”

“這個……這個,男人嘛,抽煙喝酒,吹牛打牌,都很正常,師傅也是男人,就不能免俗了。”賀財那有些蒼白的麵頰難得冒上一絲紅暈。

柳孜致要的就是這個效果。賀財這個人其實有些無趣,平日沒事就一張平板臉,兩眼盯著電腦,若是柳孜致沒有問題的話,幾乎從不主動與她說話。

關於四逆散,柳孜致在查資料時得知,曆代醫家對它的解釋不盡相同,多數醫家隻是順文解釋,尤其對方後加減法,難以作出圓滿的解釋;另有些醫家則對此提出疑問,如柯琴說:“少陽心下悸者加茯苓,此加桂枝,少陽腹中痛者加芍藥,此加附子……不能不置疑王叔和偏集之誤耳。”而火神派的鄭欽安在《傷寒恒論》少陰後篇13條言:“按少陰病而至四逆,陽微陰盛也。其中或咳或悸者,水氣上幹也;小便不利者,陽不化陰也;腹痛下重陰寒之極。法宜大劑回陽為是,而此以四逆散主之,吾甚不解。”自己搞不明白是理所當然,賀財難以解釋也是可想而知的,柳孜致之所以來問,一方麵是希望他能有答案;另一方麵,如沒有答案的話,就讓賀財也受一受窘。眼見目的達到,柳孜致就不為已甚,裝模作樣地說道:“哦,原來是我好高騖遠了……嗯,回去我就改過,先找點容易的方子研究一下。”

賀財沒有說話,兩眼盯著柳孜致的筆記,麵上露出思索的神色,柳孜致見他想得投入,便沒去打擾,良久,賀財方道:“嗯,你這個問題很有意思。”

柳孜致順著賀財的手指望去,原來賀財說的是自己在看桂枝湯時作戲般的問題,有心想解釋,見賀財麵上卻沒有取笑的意味,便幹脆不做聲,且聽聽他如何解釋。

賀財說道:“仲景倒不是認為感冒病毒是在肝的經絡上起了作用,才要如此用藥,如果他這樣認為的話,那我們的醫聖除了是一位大醫家外,還是一位能穿越時空的特異功能大師或是一位大預言師了。醫聖之所以要這樣用藥,是覺得中醫的理論就認為感冒需要這樣用藥,所以張仲景就這樣開方了。”說完,一邊將筆記本遞給柳孜致,一邊又道:“我果然沒有看錯你,你果然是學中醫的好材料,渾金璞玉啊。”

柳孜致莫名其妙地說道:“什麽‘中醫的理論就認為感冒需要這樣用藥,所以張仲景就這樣開方了’,師傅你說得太深奧了,我聽不懂耶。”

“我隻要一句話,你馬上就明白。”賀財說道:“東方生風,風生酸,酸生肝。”

柳孜致遲疑的道:“是……嗎?我怎麽沒明白……哦,對了,一定是這樣的。”說到這裏,柳孜致的麵上露出欣喜的神色,口裏大呼著:“師傅,你太有才了,你太有才了。”賀財含蓄地笑著:“這是你的功勞,所以,應該是你有才才對。”柳孜致刁蠻地說道:“不,就是你有才。”賀財見她雖說得蠻了點,但眼中卻有著難掩的欣喜與驕傲之色,知道這姑娘壓抑得久了,驟然一個觀點得到承認,便有些得意難抑,這也正常,便順著她說道:“對,是師傅有才,不過你的才華也是很厲害的。”

兩人笑了一陣,柳孜致才平靜下來,說道:“師傅,你剛才那句話出自《內經·陰陽應象大論篇第五》,說的是天人相應,人之五行與自然五行是相應的。你的意思是,感冒是由於風邪侵襲衛表,與人體內的肝木之氣相應從而為害衛表,以至於出現肺髒的一些症狀,比如惡寒發熱、鼻塞流涕等症狀,這實際就是風木侮肺金,張仲景的這一立方之法,正是天人相應理論的最佳體現。師傅,你是不是這個意思?”

賀財搖頭道:“這是你的意思。”見柳孜致要急了,才又道:“不過我很讚同你的觀點。以前看桂枝湯就是看桂枝、白芍,倒沒想到外五行與內五行的問題,經你這麽一點化,我倒想通了一些問題。”這句話又讓柳孜致一陣開心,待笑完之後,才問道:“師傅,你想通了什麽問題?”

19.重讀《傷寒論》(2)

“我有一個不太成熟的想法就是,《傷寒論》的那麽多方子,其實說的就是肝病的問題。”

這句話的跨度比較大,中間沒有什麽過渡,突然就這麽一說,還真的讓人難以理解。《傷寒論》中倒是有幾個治療黃疸(甲肝)的方子,比如:“傷寒七八日,身黃如橘子色,小便不利,腹微滿者,茵陳蒿湯主之”的茵陳蒿湯,“傷寒身黃,發熱,梔子柏皮湯主之”的梔子柏皮湯,“傷寒瘀熱在裏,身必黃,麻黃連軺赤小豆湯主之”的麻黃連軺赤小豆湯。

其中,茵陳蒿湯藥用茵陳蒿、梔子、大黃,製方純取苦寒,取意“實則瀉其子”的原則,用苦寒來瀉肝濕熱;梔子柏皮湯藥用梔子、甘草、黃柏,製方之法為“苦+甘”的公式,其中梔子與黃柏瀉肝之濕熱,而甘草之味甘以反製酸肝,由此也可看出,梔子柏皮湯證要比茵陳蒿湯證重,病人除了發黃,還有發熱症狀,故加甘草以製之,若是方中用上白芍之類藥,方意卻又大相徑庭了,而如去掉甘草,卻又是另一含義,世人但知甘草為調和諸藥之國老,又有幾人能明此中深意?

而麻黃連軺赤小豆湯,藥用麻黃、連翹、杏仁、赤小豆、大棗、生梓白皮、生薑、甘草,其中麻黃、生薑味辛,連翹、杏仁、生梓白皮味苦寒,甘草、大棗味甘,赤小豆味甘酸,製方原則大略就是“辛+苦+甘”,與梔子柏皮湯相比較,本方在上方的基礎上加上辛味藥物為君,加強製肝之力,卻是肝之熱更甚了。

《當代名醫臨證精華》中的肝病專輯中,又有名醫將抵當湯、吳茱萸湯用於慢肝,其原由一為血瘀,一為肝寒。柳孜致在看桂枝湯時想到肝病,便將這三個方子先看了一下,然後又看了相關聯的幾個方子,是故記得清楚。

這幾個方子都出自《傷寒論》的“辨陽明病脈證並治”,當時柳孜致隻是稍稍對張仲景為什麽將黃疸這一證歸於陽明經病而有疑問,這時賀財卻說整個《傷寒論》都是在拿肝說事,這又何從理解?

在這裏,柳孜致想賀財所說的《傷寒論》,應不包含後麵的雜病了。

賀財說道:“《傷寒論》說的其實就是外五行引起人體內五行失去平衡而導致疾病的問題,這是毫無疑問的。”

柳孜致點頭:“太陽經病的那一章全都是說的風邪致病後的證治,其他的,則是風邪沿經絡傳變後的變證。”

賀財說道:“以前我也是這樣理解,不過今天經你提醒,卻突然覺得,整個《傷寒論》其實說的就是風邪的問題。邪在太陽經時的情形,我們已經達成共識,而我以前也看過一個醫案,說的是某名醫用麻黃湯治療一受寒後出現蛛網膜下腔出血的病人,效果竟然出奇地好。當時隻是認為那蛛網膜下腔出血是風寒引起的,所以用麻黃湯治本,卻不知麻黃湯原也可治肝。(這則醫案源於網絡,不辨其真假,據說出自“火神派”手筆)這樣看來,中醫內科書上將蛛網膜下腔出血辨為肝陽上亢型也是有點道理的。”當下賀財將那則醫案的詳細情況又分別說了一下。

“你說太陽經是風邪致病,我沒異議,不過你舉的這一案例,我還是隻能按你前麵說的那種理解方式去理解。”柳孜致想了一下,還是覺得難以接受:“如果說是治肝的話,那麽這則案例中,病人應是肝寒無疑的了。如是肝寒,那麽選方首先考慮的應該是當歸四逆湯或是當歸四逆加吳茱萸生薑湯,或者烏梅丸,而不是麻黃湯吧?”如果不去理會西醫的病名,而隻單純地考慮風寒外感所導致的頭痛,那麽用麻黃湯似乎根本就沒有討論的必要。

賀財說道:“當歸四逆湯不過是桂枝湯加上當歸、通草與細辛,當歸味甘辛,細辛則味辛,這個方子不過是加重了桂枝湯中的‘辛’味,辛能製肝,辛熱能祛肝寒,既然你能接受當歸四逆湯能祛肝寒,又怎麽不能接受麻黃湯能祛肝寒?”

當歸四逆加吳茱萸生薑湯則是在當歸四逆湯的基礎上加上吳茱萸與生薑,加重辛熱的力度,這又不須再做說明了。柳孜致沒有遲鈍得再去問這個問題,而是乘機問道:“那麽烏梅丸呢?”烏梅丸製方也有四種味,也屬柳孜致難以理解的方子之一。

“烏梅丸,這個方子不僅味多,而且藥物的味數也多,我一時記不清楚,先讓我翻一下書。”賀財抱歉地笑了笑,找出《傷寒雜病論》並翻到相關條目,然後才道:“對烏梅丸這個方子,目前比較一致的看法是適用於胃熱腸寒證型,比如膽道蛔蟲,治療久痢,另外就是順接陰陽,曾有報道說用這個方子治療糖尿病,效果也不錯。可以說,這個方子的用途多多,但對於這方子究竟為何能起這麽多作用則說不清楚。比較有迷惑性的就是《思考中醫》上的說法,認為肝髒就是承接陰陽交匯的髒,所以寒熱錯雜是其特性,所以才會用了黃連、黃柏之後又用細辛、桂枝、附子等,而用量最大的烏梅就是起到引經的作用;而教科書上的理解方式,說其適用於胃熱腸寒型病機所導致的疾病,這應該是典型的時方派的理解方式了:黃連清胃熱,之所以認為細辛之類的辛味藥歸屬腸髒,估計是由其能治療久痢,然後根據肺與大腸相表裏的理論而來。”

“其實,這個方子的理解方式很簡單,先將方子中的辛味藥物拋在一邊,這時的烏梅丸中的藥物就剩下:烏梅、黃連、黃柏、人參這幾種,現在再看一看這個方子是怎麽一回事?”

柳孜致小聲地念道:“烏梅味酸,黃連、黃柏味苦,人參味甘——典型的‘補用酸,助用焦苦,益用甘味之藥以調之’的補肝法——師傅,你的補肝斂肺湯原來是剽竊了張大醫聖的創意啊。”

“被你看出來了,嗬嗬。”賀財笑道“隻要吃透了製方的原則,方中的藥物就可以根據病情與服用後的反應而隨意加減,臨床上,當我換上幾味藥時,你就不會不認識這個方子的麵目了。”

柳孜致點頭。

“先用你說的那個補肝虛的原則補肝,然後再在方子中加入大量的辛味藥物,用意自然是製肝了。其原由是風邪已由表入厥陰,風邪雖與肝同屬五行中的木,但風能傷肝,與酸能補肝亦能傷肝的原理一樣,所以張仲景先製定補的框架,然後加上攻邪的辛味藥物,用意是攻補兼施。事實上,在服用烏梅丸後會出現比較強的膽汁排空現象,這是其攻的一方麵的明證,若按《思考中醫》上的理解方法去理解的話,那這個方子究竟是攻還是補?”賀財不疾不徐地將烏梅丸剖析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