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1章
三年前的事情自我回山那刻便算完罷。
爹爹曾跟我說過,作為一個好男兒,凡事都要拿得起放得下。
後來我想了想,雲子寧本就是不存在的,那一年,隻當是我夢了一場,夢醒了,他們還是他們,她們也還是她們,與我,一切已成為過往。
山中的日子吵吵鬧鬧,過得飛快,十八歲那年生辰後,爹爹召集了寨子中的眾人商議,要將寨主之位傳予我,大伯當時看了我一眼,又皺眉去瞅了瞅楊離,拊掌笑道:“鬱野,不若你招了楊離做女婿,將寨主之為傳給他,如何?”
楊離細膩幹淨的麵龐微微泛起一坨淡淡的粉紅,垂首不語。
我卻覺得大伯的這個注意餿透了,礙著他是長輩我又不敢當麵頂撞,隻得迂回道:“楊離既天真,又笨,還木訥,實在不適合管理這麽大的山寨,是吧?爹爹。”
我剛說完這句話,爹爹,大伯,二伯,三叔齊刷刷的望向我,那眼神仿佛在看白癡。
楊離依舊垂首站在爹爹的身後,一動不動,看不清表情。
良久,他忽而走上前,規規矩矩給爹爹行了個大禮,鄭重道:“徒兒懇請師傅將寨主之位傳給師姐,日後,師姐在,楊離便在,山寨無憂……”他的額頭磕在地上,我清晰聽到聲響,心裏暗暗替他疼了一把。
這下,寨子中的所有兄弟都齊刷刷的望向我,如此眾望所歸委實令我有些吃不消。
我無奈,以手撫額,沉思半晌,一抬眼望見楊離棱角分明的麵龐,薄薄的嘴唇緊抿,隻是頭頂的那塊灰跡異常明顯,於是,脫口便說:“地麵太髒了,以後好好打掃打掃,雖說我們是個山寨,可也要講求幹淨整潔……”
隻這一句話,我便成為落雲山寨的第九任寨主,楊離輔佐在側。
年前爹爹攜同幾位夫人雲遊西去,臨走時拍著我的肩頭說:“夕兒啊,以後山寨全靠你了。”一轉身他又拍著楊離的肩頭說:“離兒啊,你師姐雖然傻點、笨點,可也不是一無是處,但若你真覺得她是扶不起的阿鬥,廢了自立也行,師傅深明大義……”
爹爹話沒說完我便急了,扯著娘親的袖子問道:“我真是他親生的?”
娘親無限哀婉的望了我一眼,於是我便乖乖垂首聽爹爹落雲山托孤。
而至於山下的事情,我並未特意派人去查,卻總是不自覺會留意到一些消息:任家二公子自賜婚筵那日便單騎出城,半年後方才歸府,風塵仆仆,滿麵滄桑,整個人也變得沉默寡言,但我卻覺得傳消息之人定是誇大其辭,任墨予絕對是個精力旺盛、上房揭瓦的主兒,再滄桑能滄桑到哪裏去。
再後來,聽聞小皇帝終是為他倆賜了婚,老侯爺親自接的旨,反悔不得。
昭文世子在婚禮前曾這樣勸說過自家弟弟:“墨予啊,長公主喜歡雲子寧,你也掛念他,既然都同時忘不了一個人,那不如湊成一對兒,思念起來也好有個人探討不是。”
此話一出,聞著嘔血,聽者飆淚,老侯爺卻撚須微笑:“景垣說的……其實也在理。”
於是任家二公子與長公主的婚事算是在雙方家庭包辦下完成,至於婚後生活如何,我沒讓人繼續打聽,畢竟是,我曉得他們成婚便好。
而秦延之那裏幾乎音訊全無,有傳言他娶了京城原先的花魁姑娘,更有傳言他豢養了一個酷似雲子寧的男寵,繼續在斷袖的康莊大道上堅定前行。
我聞言歎了歎,也並沒往心裏去。
日子久了,我常恍惚產生錯覺,仿佛當年我並未下山。
隻是偶爾陪同三個妹妹去鎮子采辦物什時,我會在茶館酒樓依稀聽到有人談及雲子寧。
“你們聽說沒,昭文侯府的二公子娶了長公主,成了小侯爺,原先的世子爺倒是失了勢。”
“得了吧,也並不見得是他自個兒樂意,你沒聽說小侯爺至今仍念著那個叫雲子寧的男寵,為了他瘋了一樣的尋找大半年,與長公主的婚事也是一拖再拖。”
“嘖嘖……那個秦太傅家的公子才絕,被發配了邊關,身側居然還攜同一位酷似雲子寧的男寵,要我說,沒準就是那失蹤的雲子寧……”
“哎……這位大哥,那雲子寧到底長什麽樣啊?竟能令人達到茶飯不思的境地。”大妹妹不知何時湊過去插嘴。
我剛想將她拉回來,那邊幾個公子哥兒已經開始興致昂揚的講述雲子寧這個長相驚天地泣鬼神的絕代美男子,大妹妹聽得滿眼冒心。
於是我曉得,雲子寧果真成了傳奇。
可是我不是雲子寧,我是雲夕,落雲山寨的第九任寨主——雲夕。
旁側的二妹妹饒有興趣的對我說:“大姐,雲子寧也姓雲噯,與我們五百年前是一家。”
我點頭:“確實是一家。”
三妹妹眨巴著純良的大眼睛,崇拜道:“大姐,你看人家多有名氣,哪裏像你,下山遊曆一年連個名號都沒混下,一說雲夕壓根沒人認得。”看來,小女娃徹底對她這位不爭氣的姐姐失望了。
我摸摸她的腦袋反駁道:“誰告訴你我是下山遊曆,我是下山嫁人。”
“那你還不是沒將自己嫁出去。”二妹妹不恥。
我沒再反駁,低頭喝了口茶,慢慢潤濕了喉嚨,流暢入體內,好半天,我很認真的教育她們道:“你們記住,嫁人……其實沒有想象中那麽容易。”
如今,三年已過,那些往事我本以為已經記不得,可現在重逢故人,竟也難免唏噓。
雖說大伯二伯三叔接連二三從山下擄劫美男子,但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再見到秦延之,而且是以這種方式見麵。
真真是造化弄人,兜來兜去我竟還是嫁給了他。
我兀自臨窗感歎,秦延之手腳利索得開始鋪床,甚是熟稔,修長的手指掃過大紅的鴛鴦戲水枕頭,撫平些許褶皺。末了,他剪了剪燃了一半的紅燭,嘴角漾起一抹恬淡的笑容:“子寧,我是你搶的第十八個夫婿了。”
我偏頭想了想,好像真的是第十八個,於是便笑著答道:“是個吉利的數字。”若不是他說起,我還真未細數。
“子寧,不管以前如何,以後都有我陪著你。”他走近,溫和的望著我,眉梢眼角,縈情含笑。
紅燭跳動,安靜的洞房益發寧謐。
我瞅著那大紅的綢麵,忽而覺得他鋪床的本領倒是精進不少,遂拍拍他的肩頭提議道:“延之兄,夜深了,我們還是先睡覺吧。”這筆爛帳算不清,索性便由他去,時候已晚,覺還是要睡的。
秦延之迅速抬眸掃了我一眼,神情怪異,他說:“子寧,現在是月初。”
“我曉得啊。”我抬手指了指窗外,諄諄教導他:“你看那月亮,是上弦月,不是滿月,也不是下弦月,所以現在是月初,沒錯。”
“你肚子不疼了?”他抬頭,很認真的看著我。
我也很認真的看著他,“為什麽月初的時候我的肚子要疼?”我原以為二十四歲的秦延之比二十歲的秦延之成熟很多,卻未成想思緒竟混亂至如斯程度,月初跟我的肚子有一文錢關係嗎?
秦延之抿唇不答,麵色隱約泛起紅,跟身上的大紅喜裝遙相呼應。
我繼續瞪著他,以看上古怪獸的眼光又瞪了他半盞茶。
終於,他歎一聲,說:“沒事了,我們睡覺吧。”
於是……關門,吹燈,鑽被窩。
“老規矩,你睡裏側。”我脫了外袍,指了指床榻。
秦延之也脫了外袍,答曰:“好。”
躺了片刻,我覺得渾身不自在,便坐起身子說:“要不,咱倆換,你睡外側。”
漆黑的夜裏,秦延之的眼睛亮亮的,他低低應了一聲:“好。”
於是我起身爬了進去,秦延之伸手扶住我,待我躺下後,他揪了揪被角將我包裹嚴,複又躺下。
頃刻,洞房內安靜的不像話。
我盯著大紅的幔帳怎麽都睡不著,耳邊竟隱隱飄起塤聲,悠揚婉轉,如白雲輕飄。
許是我多年未同人合睡一張床榻,這會兒渾身說不出的拘謹,加之那塤聲越吹越淒涼,如泣如訴,都快趕上當年蝶衣表妹的午夜琴聲了。
好半天,我悶悶的叫了一聲:“秦延之,你睡了嗎?”
“還沒。”秦延之的聲音輕輕的,一如既往的柔和恬淡,如他的人一般淡泊寧靜,仿佛能包容下世間的所有愛恨情仇。
“我睡不著。”我掀開被子鑽出來,苦惱道:“裏側太擠了,滾動不開。”
“那我們再換。”秦延之偏頭提議,朦朧的月色下,我隱約看到他嘴角的一波笑紋。
“好,換!”我側身爬出去,一雙溫熱的手扶住我的腰,微微熱氣透過裏衣浸潤肌膚,有些暖。
床“吱吱呀呀”響了幾下。
窗外的牆根下隱約傳來低語聲:“寨主的精力很旺盛嘛……”小五的聲音為何聽著如此曖昧不明。
“我挺擔心大姐那張床的。”咦,大妹妹怎麽也在。
“是啊是啊,那張床好些年沒修了。”阿三附和著怪叫。
“真不曉得那張陳年舊床能否承受住他們如此激情澎湃的折騰……”這聲音像是三叔家的表弟。
“年輕人啊……年輕人……看來我是真的老了……”三叔悲壯長歎。
……
我躺在被窩裏汗噠噠,忍不住伸手扯了扯秦延之的衣袖,小聲道:“他們……”
“沒事。”秦延之側頭微微淺笑,安慰我道:“他們在聽牆角,新婚習俗,方才沒有進來鬧洞房已經是手下留情了。”他反手握住我的手,輕輕的捏在手心。
呃……我怎麽越來越覺得反客為主了,興許我才是那名被捆綁擄劫來的壓寨夫人,而他才是這個落雲山寨的山賊頭子。
好半天,窗外終於沒了動靜,可悠遠的塤聲依舊在濃濃的夜色中飄散。
秦延之握著我的手問:“還是睡不著?”
我點了點頭,又怕屋裏太黑他看不到,便低低“嗯”了一聲。
“許是太吵了。”秦延之起身為我掖好被角,下床將窗戶牢牢關嚴,又到案幾上倒了杯熱水送到床前。
然而,水還沒喝,我頓覺腹中絞痛,揪心撓肺。
我說:“秦延之,你個烏鴉嘴,非要我說肚子疼,你看現在真疼了,都怪你!”我氣鼓鼓的坐起身子,劈手奪過他遞過來的熱水便喝。
床側的秦延之靜靜站在月色下,靜靜的看我喝水,靜靜的說:“子寧,你來葵水了,還是月初,跟四年前一樣,居然沒變。”他嘴角一漾,無聲的笑了。
於是洞房中繼續蕩漾著詭異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