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75章
這幾日雪越下越大,桃花塢也由春夏的一片姹紫嫣紅,幻化成一個粉妝玉琢的世界。我側身歪在窗下的長炕上,透過次間窗上薄如蟬翼的秋香色軟煙羅,看著院中的雪景,手裏鬆鬆乏乏握著本書,卻是一眼也看不進去。
眼睛木然盯著窗外,卻隻是為目光找了一個落腳的地方罷了,我腦中此刻全是前幾日愛蘭珠與我閑談時的話語。
她哪裏會知道十四阿哥最終沒有能夠得到皇位,在她看來,西北戰事已定,就目前形勢來看,康熙雖未下旨,但早已下定決心承認青海的轉世靈童,冊封為喇嘛,並以此取得西藏戰事的勝利。而十四阿哥,必然就是護送新任****入藏,帶領大軍剿滅叛亂的不二人選。
此刻,隻怕是滿朝上下難有幾人不會猜測,十四阿哥便是那實至名歸的儲君人選了。
猶記得愛蘭珠握著我的手,輕聲歎息“你這就要熬出頭了,將來好好歹歹至少是個貴妃”時臉上欣慰的表情。當時,我禁不住問她心裏對我可有恨意,而她淡然的笑意化開了漫布步周天的寒冷。如此寒冬中竟有一種叫做友誼的花,傲然於天地間綻放,飄出的芬芳甚至蓋過了梅林的清香。
愛蘭珠總是與我不謀而合,那日,她站在雪中盛開的白梅間,平靜地說出這樣的警句——人之一生不過是來走個過場,不必在意結局如何,當走過天地回到原點,隻有過程是自己的,而結果不過隻是給別人看的。
想到她超凡脫俗的灑脫,我忍不住要歎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隻可惜,我有她的胸襟,有她的瀟灑,卻沒有她的勇氣,沒有她的為愛義無反顧。
我模糊氤氳的雙眼裏漸漸映出一個俏麗的人兒,大紅猩猩氈的避雪鬥篷,滾著兔毛的雪帽下露出一張凍得煞白的嬌豔笑臉,走動中鬥篷裏水紅色的羽緞袍子時隱時現。定睛看去,才瞧見那小美人手裏支著的一枝紅梅,紅梅映著雪色,如胭脂一般豔麗奪目。
剛剛看清人形,那小人便“咯吱”一聲推了門扉進來,一手仍舊執著紅梅,一手倏地掀下雪帽,清脆脆地叫了聲,“姑媽。”
“雲姑娘吉祥。”正在屋角繡著領巾的春妮堆笑站起來,向墨雲一福。
“凝雪姐姐呢,讓她去庫房找個祭紅釉梅瓶來,我給姑媽折了枝紅梅,插在這屋子裏也添點顏色。”墨雲將紅梅交與春妮,原地站著由嬤嬤去解鬥篷的絲絛。
“凝雪姐姐得了差事,往園子裏去了,隻怕一時不得回來。”春妮抓過雪撣子來給墨雲撣袍角上、旗鞋上的雪花絮子,說道,“奴才先給將就找個瓶子,等晚半晌凝雪姐姐回來了,再給姑娘上庫房裏頭拾掇祭紅釉梅瓶去。”
“也成。”墨雲就著嬤嬤捧過的銅盆用溫水淨了手,也不去接春妮遞過的帕子,提起手來順勢一甩,捋過小手爐抱在懷裏,歡快地蹬了鞋,上炕膩在我身側。
我放下手裏的書,拿自己的手去暖她的,笑問她,“十七爺沒來嗎?方才我怎麽聽外頭的小丫頭說道,十七爺到園子裏來了?”
“來了,”她低著頭,好似若無其事,但卻難掩低垂的眼中漏出的欣喜之色,“方才一道在前頭就著烤鹿肉吃酒呢,我吃了幾口就飽了,十三爺也來了,他們行酒令做詞賦的,我也不會,就去佛堂前折了梅花回來了。”
才說著,門扉又洞開,惠心一身的鬥紋錦上添花底緞的鶴氅,臉上掛著暖笑邁步進來。
“福晉吉祥。”嬤嬤帶著春妮忙上前齊聲聲請安。
我探著半個身子,盯著門內的惠心,笑說,“原我剛才還問呢,十三爺來了,你怎麽沒來,說曹操曹操到。”
“昨兒皇阿瑪去天壇祭天,今兒從宮裏回了暢春園,皇子們都要送出城來,爺便對我說,不如上四哥的園子裏住兩天,我聽著是求之不得,爺隨聖駕走得慢,竟是我先到了,剛才在前頭跟嫡福晉閑聊了一會,好不容易抽身過來了。”惠心也不客套,過來踢了鞋也歪倒在炕上。
“怎麽聽小丫頭說,王爺還未回來呢?十三爺和十七爺倒都到了。”我提過炕桌風爐上暖著的茶壺,給惠心倒了杯熱奶,問道。
“四哥讓皇阿瑪叫住了,還在暢春園呢。咱們家那爺不是不受待見嗎?壓根沒進園子就回來了,十七爺倒是溜得快,比爺還來得早。”惠心手裏捧了熱奶,小小呷了一口,俏皮地一瞥膩著我的墨雲笑道。
“哦,對了,才剛在四嫂屋裏聽著,側福晉丟了對金釧子,還說是四哥賞的,前頭都亂開了,她硬嚷嚷著要挨個搜屋子。”惠心擱下手裏的小碗,麵帶鄙夷之色說道。
“不用說,嫡福晉那個好性子肯定是要由著她搜了。”對於弘時的母親,我真的是憋不出一句好話來。
墨雲插嘴道,“我剛從側殿裏麵出來,就看見側福晉的丫頭帶著人把錢格格的屋子翻了個底朝天。”
“元壽他娘又有什麽稀奇,我在四嫂屋裏坐著,四嫂就由著張起麟帶著人一個箱籠一個箱籠的開給側福晉看。”惠心一癟嘴,身子不禁微晃了下,一臉無可奈何,“真是夠張狂的。”
我笑睨了惠心一眼,目光習慣性地掃過軟煙羅外的院子,暮然瞥見前院推推搡搡的一堆人影,側耳仔細聽了,爭執之聲漸響。
“春妮,”我叫道,“去看看外頭是什麽事。”
“是。”
不過片刻,春妮便領著兩個人穿過雪色中的院子進到屋裏,麵上少許怒容回道,“回福晉的話,前邊側福晉丟了對金釧子,搜到咱們這來了。”
她身後的張起麟忙向前一步一個打千,陪著笑臉說道,“奴才方才已經聽說了,晚月帶著人要來搜桃花塢,趕緊趕了來。奴才想著您這塢裏的人也不往前頭去,想來此處也不必搜了。”
我翻身穿了鞋下地,走出次間到他們跟前,說道,“我這聽說嫡福晉都讓搜了,現要搜我這裏,怎麽能不讓?!”
晚月是李氏的大丫頭,因是打李氏得寵時便入了府,也是有臉麵的奴才,隻見她在一邊假意一福,道,“既是側福晉您如此明白事理,那這桃花塢還是搜一搜得好,免得旁人說執法不公。”
張起麟弓著身子一個勁地扯她的袖口,嘴裏說道,“福晉富貴人家出身,什麽沒有,怎麽會要那麽對金釧子?嫡福晉那讓搜,不過也就是做個態度,給側福晉個臉麵。姑娘別找事了,回頭王爺回來了,隻怕不好交代!”
晚月一伸水蛇腰,雙眼向上一翻,露出一雙惱人的三白眼,捏著聲音說道,“福晉是富貴人家出身,又有王爺寵著,定是看不上那些東西。可福晉手底下這幾十號奴才,難保都是富貴人吧?”
“說得對,”我露出凜然的笑意,示意春妮打開箱籠,“那就搜吧,從我這個屋搜起,一處一處地查,別回頭說我窩藏了賊贓!”
“那奴才這就給福晉道謝了,謝福晉通情達理。”晚月半側著身子向我一福,嘴角勾起一絲難測的冷笑。
春妮回敬了那晚月一記白眼,磨磨蹭蹭一個一個打開箱櫃,讓晚月檢視,晚月倒也還算恭敬,隻是粗略地看看,並未上手探摸。待幾個箱子並立櫃都看過了,看似恭敬地一福,道,“勞煩福晉了,奴才少不得還要去下麵奴才屋裏仔細查看,不叨擾福晉,這就告退了。”
晚月說完,快步退了出去,張起麟臉上盡是尷尬之色,諾諾向我道,“福晉不要著惱,王爺回來,奴才……奴才必定……”
我揮了揮走,“行了,去吧,早早都搜完了,你也好向嫡福晉回話。”
張起麟打了個千退出去,春妮和嬤嬤也就勢跟了去,帶著外頭的仆婦查看自己的屋子。
惠心見他們出去了,才穿了鞋下炕來,忿然罵道,“四嫂也真是的,任由她張狂成這樣,如若是我,再賢良也容不下她如此。”
我握了握她的手,“你有那麽些孩子,怎麽會明白嫡福晉的淒楚?她膝下無子,王爺的長子又是側福晉所出,有些事情便不好做得太絕然。”
惠心不以為然地冷哼一聲,湊近了向我道,“我可都聽說了,皇阿瑪不喜弘時,說不好啊,有意等你生了阿哥才立為世子。”
我瞪了她一眼,拿嘴努了努一邊的墨雲,埋怨道,“這話可不好胡亂說的。”
“砰啷當……”春妮幾乎是從門外頭跌進來的。
後頭還跟著麵如灰土的嬤嬤,麵色雖是難看,可還端著以往的架子,斥罵春妮道,“你這個猴急樣做什麽?有話好好給福晉回稟。”
春妮腳下一飄一晃,步履維艱,好一會才得以走到我跟前,踮起腳丫來在我耳邊輕聲嘀咕了好一陣。惠心看似隨意地踱開步子往次間書案上看著桌上堆放的書籍和筆記,墨雲卻一臉好奇瞪大了一雙鳳眼目不轉睛瞅著春妮的嘴型,似是要一探究竟。
“嗡……嗡……”春妮的話剛說出一半來,我的腦子裏便炸開了鍋,一片空白中隻是響著陣陣轟鳴。
卻原來,晚月果真從桃花塢裏搜出了丟了的金釧子,那釧子不在別人的屋裏,正是在凝雪屋中,而且,那釧子竟是躺在一個滿是書柬的木頭匣子裏。晚月當然如獲至寶般得意而歸,張起麟因是見了贓物,也就不好多說,隻得跟著到前麵回話。春妮雖有意搶奪書柬,隻可惜勢單力薄、寡不敵眾,隻好作罷。
“還好……還好……,”我此刻隻能喃喃安慰自己,“嫡福晉不識漢字。”而依著平日裏烏拉那拉榮芳的性情,這信不會到李氏手裏,定是直接交給四阿哥。
四阿哥……交給他,還不如給李氏……我隻是覺得自己刹那間身子一軟,頭疼欲裂。
“映荷,映荷你怎麽啦?”惠心關切地過來扶住搖搖欲倒的我。
我強抑住周身的戰栗,拉了她的手,“惠心,你快走!我這要出事了。”
“能出什麽大事啊?不過也就是底下的個把奴才手腳不幹淨罷了。”惠心輕撫了我的背,想要緩解我的顫抖。
“他今天非宰了我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