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68章
掌燈時分,暮色愈濃,塢中各處皆掛起了燈籠,迷蒙中映得整座院落美輪美奐,靜溢無盡。我手持毛筆,心裏正在醞釀給十四阿哥的信。每次當我洋洋灑灑寫去千言家長裏短,他隻回來寥寥數十字的詩詞,我的心裏便會多一份落寞與孤寂。因而,慢慢的,我也已經習慣用短短的詞賦給他捎去平安的信息。畢竟,相隔千裏,未防信箋中途失落,我們隻需知道彼此安好即可。
院中傳來的故意壓低的交談聲,打破了原來無盡的寧靜。我抬頭向外張望了一眼,原以為又是墨雲在帶著小丫頭們玩耍,可出乎意料之外地發現,站在院裏的並不是墨雲。卻倒是凝雪不知是在低聲嗬斥幾個小丫頭些什麽,她表情嚴厲,麵露慌張,語速極快。
“春妮,去問問,凝雪在跟她們說寫什麽?”我吩咐春妮道。
春妮福了一福,移步到門外,向著院中的凝雪叫道,“凝雪姐姐,福晉叫你,問出了什麽事?”
凝雪有些魂不守舍的樣子,拿手一招呼麵前的幾個小丫頭,帶著她們一同進屋來。小丫頭們小臉都漲得通紅,一個個眼中都帶著淚,大氣都不敢出。凝雪立在一邊,麵色青紫,也是半晌不出聲。
見情形不對,我擱下手中的筆杆,問道,“究竟出了什麽事?”
凝雪顫顫巍巍上前來,回道,“回,回福晉的話。雲姑娘,雲姑娘……”
“墨雲怎麽啦?”我這才想起來,這大半日了,都未有見到她。
“回福晉的話,雲姑娘丟了。”
“丟了?”我一個趔趄,身子不穩,重重坐在書案邊的一張太師椅上,“這園子裏裏外外的,你們都找了沒有?怎麽會丟呢?”
“都找了。奴才領著人,在園子裏轉了四五回了,就是沒找見姑娘。”凝雪領著幾個小丫頭,一頭跪倒在地上。
還真是多事之秋,墨雲早不丟晚不丟,單單在這個時候,她不見了。先不說那深層裏的意思,年府上下現正因年希堯獲罪,雞飛狗跳呢,她這一失蹤,還是在圓明園裏不見的。指不定又是怎麽一場暴風驟雨。
我手腳冰涼,整個人打顫,一時已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便隨口問道,“平日裏墨雲逛園子玩,你們都沒人跟著嗎?”
隻見跪在前排的一個小丫頭磕頭如搗蒜,“回福晉,平日要不是春姐姐跟著,要不就是奴才跟著。”
我忙問,“那今日也是你跟著的?”
小丫頭嚇得失聲痛哭,說道,“今日奴才本也跟著,可雲姑娘說,要拿東西捕湖裏的魚玩,打發奴才去尋捕魚的長杆網兜。奴才便回院裏來取,回去時,便不見了姑娘。”
我腦中不禁出現了幾年前,在熱河獅子園湖水裏麵救起的弘曆、弘晝小哥倆的情形。孩子們總喜歡在水邊玩,可這會的孩子,不像現代,多是不會遊水的,若是沒有人跟著,湖邊便是最危險的地方。
“你可仔細看過,回去時,水麵上,有沒有什麽異動?”我忙問。
小丫頭早哭得連話都說不清了,嘴裏不知在嗚咽些什麽。還是凝雪老練,過來在我耳邊小聲說道,“福晉,園子裏邊的湖水,是活水。若是雲姑娘……,怕不會在原處。”
我倏然回頭,慌張至極地看著凝雪,希望她沒有說中,心裏告訴自己,“冷靜,冷靜。”想著,閉目深吸了口氣,感覺心神稍稍定了一些,一下子有了主意,“春妮,你上前頭去,找張諳達,他手裏領著的人多,讓諳達趕緊讓人在園裏各處仔細查找,尤其是水邊。快去!先不要驚動王爺!”
“是。”春妮也顧不及告退了,飛奔著就往桃花塢外邊去了。
書案後頭四麵雕花的西洋小鍾滴答滴答地走著,我手足無措,來來回回,來來回回不知在屋裏的方寸間繞了多少個圈,心裏隻是焦急。
“小妹,”忽聽門內一個熟悉而陌生的聲音輕喚道,“墨雲丟了?”
我呆呆轉過頭去,見是四阿哥匆匆大步而來,不知怎的,看見他站在門內,我的眼淚一下奪眶而出,點頭應道,“嗯。不知哪裏去了。”說完,覺得渾身沒了力氣,就要跌坐在榻前的腳踏上。
他身手敏捷,一把擋住我下跌的身體,穩穩接住,扶我到榻上坐了,說道,“別著急,我讓張起麟把奴才們都聚起來了,這會正沿著水邊找呢!”說著,又抬頭問屋裏的小丫頭們,“你們還有誰,今兒見過雲姑娘?”
最小的一個丫頭,嚇得臉上全沒了人氣,戰戰兢兢回道,“奴才遠遠瞧見過,後湖北岸的佛堂前,雲姑娘站著跟三阿哥說話。”
就好像快要溺死的人,忽然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我突然抓緊四阿哥的衣襟,死死咬著下唇,哀求地望著他,口中喃喃道,“弘時……弘時……”
在我一向看來,弘時心性不正,那年在獅子園,他能忍心一腳把弘曆拽進湖裏。今日,他為了追求墨雲不成,一樣可以狠絕如此。
四阿哥厲聲喝道,“去給我叫弘時來。”一邊撫著我的脊背安慰道,“沒事兒,一定能找著,啊,別著急!”
再說那弘時,估摸著也聽說了丟了墨雲,這會正跟著著急呢,恰好正在桃花塢外圈打轉。聽四阿哥吩咐叫他,滾也似的進屋來。
四阿哥直起身來,一步一步走進他,周身的寒氣震得弘時站在三尺開外便開始打寒戰,“你今日見過墨雲沒有?”
“見……見過。”弘時身子一軟,俯倒在地上。
“何時,何地,為何事?”
“傍,傍晚,在後湖北岸,佛堂前。不過說了幾句話。”
四阿哥向丫頭們問道,“姑娘什麽時候丟的?”
平日跟著墨雲的小丫頭不敢欺瞞,回道,“回王爺,晚晌時分,姑娘在後湖北岸玩,說要網湖裏的魚給福晉放在缸裏玩,吩咐奴才回來取網魚的杆子。奴才,奴才再去時,姑娘便不見了。”
四阿哥揮手對著弘時便是一個巴掌,著著實實打在弘時細嫩的腮幫子上,罵道,“五十六年那回我就沒有追究,給你娶了親,原以為你會悔改。想不到,你死性不改。”說著,朝門外吩咐道,“來人,拿繩索來,把弘時捆了,給我往死裏打。”
弘時驚覺,抬頭惡怒地瞪著我,眼中盡是紅紫。外頭的奴才們聽了,哪裏敢不從,連忙進來拉了弘時出去,在院子裏麵捆了,塞住嘴巴就要真打。
隻聽弘時在院中掙紮拚命,喊道,“阿瑪,阿瑪,我怎麽會推她入水。我還想求您把她許給我做側福晉呢!阿瑪!”
四阿哥別過身,背對著他,冷冷道,“給我打……”
我在屋裏,不好出去,但能清楚聽得外頭院裏奴才,伴著弘時的一聲聲悶哼,著實地“啪啪啪”一下下打起來。
“咦——,三阿哥,你怎麽挨打啦?”門外傳來眾人熟悉的清脆笑聲。
“墨雲。”我起身,幾乎是一路踉蹌地歪到門口。
倒見墨雲輕輕鬆鬆地站在院裏,正要蹲下身,去看挨打的弘時的臉。行杖的奴才,都知道為了什麽打弘時,見了墨雲,都傻傻住了手,不再下手。她用兩根手指徐徐拉出弘時嘴裏堵住的布團,一臉壞笑,一頭打量著弘時的臉,一頭欲起不起地張望他挨打的地方,揮動潤如柔荑的酥手,笑道,“哎……呀……,太慘了,太慘了!”
她徑自嘲笑著弘時,全不顧周圍人的大驚失色。正在這時,院外連滾帶爬的張起麟跑了進來,大叫,“王爺,王爺,雲姑娘找著了,找著了,東角門上的奴才……他……,”張起麟瞅見正樂不迭的墨雲,一臉的不明所以,半張半合的嘴歪了過去,嘴裏的話欲吐不吐。
“四哥,”剛才一陣慌亂,若十七阿哥此刻不開口,我還真沒覺察到他就站在墨雲身後,“墨雲是跟我一道去看香山燈會了。”
我忙搶出去,讓奴才們給弘時鬆綁,他雙眼中燃著兩堆烈火,死死盯著我,又瞪了眼墨雲,掙紮著推開扶他的奴才,自己踉踉蹌蹌往院外走。走了幾步,身子一搖晃,撲倒在地上。院子裏頭的奴才一下子又亂了陣腳,衝上前去,這個掐人中,那個嚷嚷抬春凳,一路把弘時搶出去,抬回去醫治。
四阿哥沒了剛才的怒氣,反而溫和地走近墨雲,問道,“沒聽角門上回稟,說你出去啦?”
墨雲得意地一晃身子,揚起笑臉,道,“我翻牆出去的。”接著繪聲繪色地給四阿哥形容,“東北角上有座小山,山上臨牆有顆水杉,我先爬到樹上,再沿著樹幹掛到牆頭上,然後一跳,就出去啦!”
“那牆可高,你摔著沒有?”四阿哥關切地問。
“十七爺在下邊接著我呢!摔不著!”墨雲一抖身子,歪頭對著四阿哥一眨眼。
“那怎麽又從門裏進來啦?”四阿哥笑問。
“我出去時輕巧,可回來,發現怎麽也爬不進來了。”墨雲嘟了嘟嘴,“十七爺說,那就隻能走門了。他就送我進來啦。”
“下回從門裏走,啊。”四阿哥衝她一撅下巴,逗她似的一笑,“你去吧。再不走,你姑媽要吃人了!”說著,又轉頭向十七阿哥道,“你跟著墨雲去吧,還住你原來住的屋子,那麽晚了,暢春園是回不去了。”
“墨雲告退。”
“胤禮告退。”
“哎……,”我試圖叫住她倆,可隻見他們兩個一個回頭,接著一陣快步,溜也似的跑了,於是隻能轉頭埋怨四阿哥,“您怎麽總是慣著墨雲?!也不管教管教?!”
“管教什麽?!”他冷冷問道,也不理我,自顧自扭頭進屋,忽然又駐足說道,“她這個,就是像你。”
“我?”我瞠目結舌地問道,“我什麽時候爬過牆啊?!”
四阿哥嗬嗬出聲,“她骨子裏頭,就是像你,像你倔強任性,隨心所欲,隻是沒有你外麵的那層矯飾罷了。”
我失神地站在園子裏,看著他進屋的背影,腦中卻無暇回味他的話。因為我又有了另一件事情,不得不掛心,那就是——墨雲和十七阿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