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67章

圓明園菜圃北岸。又到了這個蕭瑟的季節,兩年前的一天,我正是一個人立在這裏,看著前殿的熱鬧。那天,我第一次見到了十四阿哥。

瑟瑟秋風裏,他英氣襲人,穿著一身蜜色的袍子,對著我溫暖地笑。自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站到這裏看園中的景色。反而是他已經去了遙遠的西北,我才又敢站到這裏。

“他,現在會是在幹什麽呢?”我呢喃輕語,腦中想象著他的模樣,卻發現,那模樣已經如此模糊不清了。“他,此刻,是不是也在想著我呢?”我不甘心地問自己。

人的心房,溫暖而潮濕,那裏,適合任何東西生根發芽。我的心裏,正在生根發芽的又是什麽,是對十四阿哥的不信任和猜忌嗎?我總是在猜忌,猜忌他為什麽不在信裏訴述身邊正在經曆的人和事,猜忌他對我和我的家人的防備,還有猜忌他對我的懷疑。也許一切都是我想多了,他隻是不喜歡他的映荷去理會那些雜事罷了。他需要的,或許隻是一個純粹的愛人,一個因為需要愛他和被他愛的女人,僅此而已。

我抬頭望了望天空,那天空瓦藍通透,一隻黑色的飛鳥展翅劃過,就像一道流星,轉眼即逝,不見蹤影。冷風掀起落葉,一片枯黃的葉片從我眼前飛過,我伸手將它擎住,呆呆地看著它的脈絡。

“人生,就像是飛過的鷹,轉瞬即逝,不可挽留。但它又是這枯黃的葉,雖然黃了,但是脈絡卻仍是清晰可見。”我感歎道。

“福晉,福晉這又說的是什麽話?”一邊的春妮不解地問道。

我側頭向她莞爾一笑,“深秋季節,不過偶有感慨罷了。”

“福晉瞧,凝雪姐姐來了。”春妮抬手指了指金魚池那邊。我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果見凝雪氣喘籲籲而來。

“福晉,福晉,不好了。大老爺被停職查處了。”凝雪連安都來不及請,便開口道。

“大老爺?”我問道,心想,大老爺,不就是年希堯嘛,他向來不是一個多事的主,怎麽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也還湊熱鬧添亂。

“是。”凝雪這才想起來還未請安,連忙匆匆向我一福。還未及我問她,她便竹筒倒豆子,忙忙地都說了,“大老爺叫兩江總督長鼐大人給參了!長鼐彈劾大老爺勒索銀兩五千多兩,還冒蠲國庫民欠。現皇上已下旨,大老爺離任受審。”

“兩江,兩江不是八阿哥的地盤嗎?”我心想道。而且,當初,年希堯得以外放安徽布政使,不也是因為他身在八阿哥陣營的關係嗎?那為什麽,兩江總督會出手參倒自己人?

“福晉,福晉想什麽呢?府裏都亂了套了,今兒早上,老太爺都厥過去了。”凝雪急得直跺腳。

“別出聲,我想想,我想想這裏麵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向她伸出手掌,示意她噤聲。

目下的局勢,越來越複雜。原本,一直是年羹堯攪和在兩黨中間,然後,忽然又倒戈相向。現在年希堯也在這個當口上被停職查辦,這個事情出得蹊蹺。

“福晉,福晉要不要給八貝勒福晉去個信,問問這事?”春妮問道。

我搖搖頭,這個事,問了愛蘭珠也無用,既然事情已經如此,八阿哥和十四阿哥,要不就是背著愛蘭珠行事,要不,幹脆就是愛蘭珠本也知道。隻是,感情歸感情,政治歸政治,鬥爭歸鬥爭。

“福晉呀!這個事,可是要殺頭的!您想什麽呢?”凝雪拉著我的胳膊一陣亂擺。凝雪也算是年府的家生子,她與春妮不同,年家的命運便是她合家的命運。她此時著急,也在情理之中。

我擺擺手,“這個事兒,不能去求八爺。求了也沒用。”

春妮也有些個著急了,問道,“不求八爺,難道要去求十四爺。十四爺可在西北呢,這一來一去的,事兒還是得八爺辦。”

我還是搖搖頭,如果這兩個人能求,年希堯,他就出不了事兒,“想想,讓我再想想!”

“福晉,您倒是要想什麽呀?”

她們不懂,我要想的很多,首先,我要不要去蹚這趟渾水,出手拉一把年希堯;再次,如果要拉,應該去找誰,來下這個手。

我思慮再三,如果我沒有記錯,年希堯應該比年羹堯死得晚得多,到雍正朝,他還活得好好的。那麽,也就是說,他命不該絕。如果他死了,曆史就將被改變。假如他命不該絕,那麽根據原本的曆史,救他的,又是不是年映荷呢?這個,我不得而知。所以,最保險的做法,是我也出手救他一救。

既然,決定要救年希堯,我又要去求誰?憑借我的一己之力,我是不可能救得了他的。那,我是要去求,十四阿哥,八阿哥,還是……四阿哥?轉念又一想,既然,年希堯是八爺黨,他外放安徽布政使的肥差又是得益於八阿哥,那麽,此刻,如果八阿哥和十四阿哥想要保他,憑著八爺黨的力道,就出不了兩江總督彈劾的事兒。這樣想來,結論就是,年家已成八爺黨或者說十四爺黨的棄子。無論是出於什麽原因。這會相救年希堯,我能求的,隻有一個人,那就是——四阿哥。

“上前殿去。”我斬釘截鐵地說道。

“前殿?”春妮詫異地問道。也難怪她會詫異,往常,如果不是府裏有什麽大事,我從來不會上前麵去。即便是四阿哥有事找我,也是他到桃花塢來。

“福晉到前殿去幹嗎?”凝雪問道。

“上前殿,找王爺。”說著,我就抬腿往前麵去。

“可……”凝雪的話還未及出口,便見我快步向南走,忙也停了嘴跟上來,問道,“這事兒,王爺能管嗎?”

我應道,“他若不管,就沒人管得了了。”

我走得快,不過一刻功夫,前殿便到了。遠遠看見張起麟候在書房外頭的廊下,便知道四阿哥指定在裏頭。我肅了肅身子,拿手捋了捋風吹亂的鬢角,放慢步子過去。

“福晉吉祥。”張起麟朝我打了個千,給我請安。

還未及我開口問,書房裏頭便傳出不耐煩的聲音,“今日我煩躁得很,不見旁人。榮芳你先回去吧!”

府裏,稱嫡福晉烏拉那拉氏為福晉,稱弘時的生母側福晉李氏為夫人。其他幾位侍妾一般稱為格格,隻有我,因為不常在人前露麵,他們背地裏說起,都稱園中福晉。當麵請安,便略去“園中”二字。

張起麟忙回身,朝著書房裏頭,脆聲回道,“回王爺的話,不是嫡福晉,是桃花塢的年主子來了。”

片刻沉寂後,書房裏傳來悶悶的聲音,“進來吧。”

“是。”張起麟一躬身回道。說畢,返身過來,向我一俯身,才推門請我進去。

我走進屋去,身後的張起麟躬身在外帶上了門。

四阿哥坐在大書案後邊,手裏執著一支青花瓷杆的大楷,正在練字。見我進去,也不擱筆,頭也不抬地戲謔,“稀客呀,真是!”

我這才想起來,忘了行禮,忙上前一步,一俯身,道,“王爺吉祥。”

“今兒出了宮門抄,你大哥被停職查辦了。”四阿哥輕描淡寫說道。

我也不避諱,走到他近前,說,“我正是為了這個事兒來的。求王爺,救我大哥一救。”

他這才驚異地抬起頭來,放下了手中的筆,從書案後繞了出來,到我跟前,道,“我原以為,你不管這些事。”

我沉默了一會,方說,“畢竟是骨肉至親,沒有不管的道理。”說著,向他行了個大禮,“求王爺出手相救。”

他神色未變,靜靜注視著我,說道,“你先說說,你對這事兒的是怎麽看的。若是我覺著,你說的是真話,我便幫你。若我覺著,不是真話,便不幫你。”他刻意將“不”字說得很重。

我故作輕鬆地道,“王爺這話倒也賴皮,我說的是不是真話,您又怎麽知道呢?不過就是王爺信與不信罷了。”

他微一扯嘴角,說道,“我一聽便知真假,你且說來。”

“兩江,是八爺的地方。我大哥,是八爺的人。擢升安徽布政使,便多半是出於八爺的照顧,今日,不過是為了區區五千多兩銀子的小事,居然放任兩江總督彈劾我大哥。擺明了……”說到此處我頓了一頓,躊躇著要不要把話說盡。

他湊近了,低頭與我四目相對,追問道,“擺明了什麽?”

我撤開視線,向後退了一步,道,“擺明了,是借皇上的手,清理自己的門戶。”

他轉過身去,但那抹嘴角的笑意,沒有能夠逃過我的眼睛。

“我幫了你,又能有什麽好處呢?平白無故,讓皇阿瑪見疑,與兄弟結怨。”他冷冷道。

我跟上前去,站在他身後,說道,“我三哥把一家老小的性命都壓到您手裏了,您在園子裏押著我和墨雲,京城裏押著七八個年氏子嗣。若您不幫,豈不是要把他生生的再推出去?”說到這,我定了一定,猶豫片刻,方又說,“況且,您人前人後,都擺出我是您第一寵姬的派頭。此刻,若是放著我的哥哥不救。以後,還有誰能信您寵我?!”

他緩緩轉過神來,整個人向前傾倒,那氣勢壓得我喘不過氣。沉默片刻後,他才淡淡問道,“我有說不管嗎?”

我見勢,忙俯身道謝,“多謝王爺!”

他含笑看了我一眼,也不伸手攙我,複又回去寫字,指指桌上的硯台,說道,“過來給我研磨。”

我走上前去,執起墨來小心得打著圈。身子盡可能遠離桌麵,動作輕巧而仔細。

他似乎想起了什麽,抬頭問道,“為什麽你家常總是穿舊袍子?放著那麽些好衣服不穿?今兒也算難得見你穿得那麽齊整。”

我放下墨條,笑道,“白天裏要習字,容易沾上墨跡。所以穿舊袍。衣服髒了,就穿不出去了,豈不浪費?!”

他瞅了眼我身上的湖綠蘭芝氅衣,說道,“你今日的衣服好,別研磨了,待會沾上墨,該怨我了,回去吧。”

我笑著繞到桌前,給他請了個安,隨即轉頭推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