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64章
不得不承認,四阿哥除了字寫得漂亮,文章也寫得漂亮,罵人的文章更是寫得漂亮之中的漂亮。他洋洋灑灑千來字,罵的我身為封疆大吏的總督三哥——年羹堯,體無完膚,可謂字字珠璣。身為門下的奴才,年羹堯更是毫無辯駁之力。
年羹堯遣人送來請安折子當晚,四阿哥便擬就王諭,竟還當下邀我賞讀。
信中,他一罵年羹堯違背奴才禮數;二責其在德妃整壽及弘時完婚之時不來道賀;三斥年羹堯在四川驕橫不法,狂悖無忌;四述手中早有年羹堯與孟光祖交接案件的關鍵證據;第五指責其不孝順在家老父親,將其子嗣全部留在四川任所。
整份王諭,行雲流水,字字珠玉,可字裏行間又殺氣騰騰,詭異莫測。
王諭發出不過一月,年羹堯一反常態,居然謹遵主子四阿哥的教誨,按照王諭所字,將原留在四川治所的全部十歲以上的子女俱皆送回了京城。
至此,一向自詡胸中頗有溝壑的我,才明白過來,他們這一來一往,無形之中已然達成本朝最大的政治默契,形成了某種攻守同盟。年羹堯送回京城的那些子女,實質上,就是他壓在四阿哥手裏的人質。
細想來,四阿哥手裏的人質又何嚐隻有那些年姓的子女。我和墨雲不就是他,天天、月月、年年,都得以押在手心裏的籌碼嗎?!當初,嫂子那麽爽快地答應讓墨雲跟我回圓明園居住,難道就真的沒有一絲絲的深層考慮嗎?我不信。
墨雲雖說隻有十五歲,但在這個年月,也已經老大不小,年羹堯不但沒有急著給她定下親事,還悠哉悠哉,托來京的子侄向四阿哥傳話,玩笑似地說道,既然墨雲與姑父姑媽甚為親近,親事就還是由四阿哥和我來定奪。這明擺著就是把自己的親生嫡女白白送給了他人,任由擺布嘛。
可憐墨雲小兒女心態,絲毫看不出自己已經被父母所棄,整天歡快地圍在我身邊,一點都不知道發愁。
倒是我,日日閑坐時,便為墨雲擔心,我深知她與弘時,是襄王有意、神女無心。但弘時癡纏之下,保不齊哪天,四阿哥一陣興起,準了這門天作之合的政治姻緣。
正在愁眉不展,墨雲打外麵跑了進來,到了近前才一福,“墨雲給姑媽請安。”
我一笑問道,“整日裏野在園子裏頭幹嘛?也不好好在屋裏看書習字?”
墨雲大步走到桌邊,倒了杯水,咕嘟咕嘟喝下,說,“我又不是姑媽,沒那麽多學問。阿瑪都說了,我像額娘,文墨不通!”
我也起來笑著過去,故意輕輕揪起了塊她臉頰上的肉,說道,“文墨不通,臉皮倒是挺厚。”
她也不惱,握住我揪她的手,笑道,“是挺厚的。阿瑪還說了,我臉皮也不算太厚,就是一錐子紮進去,過個三天,就該出血了!”
一邊的剛進屋的凝雪“噗嗤”一聲噴笑了出來,笑道,“雲姑娘又拿什麽逗福晉開心呐?這一錐子下去,三天才出血,就這皮,還說不算太厚?那改明兒,也不用納鞋底子了,直接用皮子做就好。”
誰知墨雲一些些都不生氣,搖搖擺擺過去,衝著凝雪一個鬼臉,方說,“姑娘我的臉皮子,攏共就那麽一張,做一雙鞋底子都不夠。你呀,還是得接著納鞋底!”
一番話說得坐在屋裏深處的嬤嬤也笑出聲來。
我見凝雪袖頭裏邊透出一個信箋的紙腳來,便猜是愛蘭珠又或十四阿哥有信來,忙笑著衝墨雲擺擺手,道,“墨雲出去玩去吧,姑媽這……”
我的話還沒說完,就見墨雲一幅無可奈何的摸樣,歎氣學我道,“墨雲去吧,姑媽這還有事兒。”
叫她那麽一學,嬤嬤連帶著凝雪又笑起來,凝雪笑了一會子,推推墨雲,道,“雲姑娘,金魚池裏昨兒又添了新魚,聽說還是皇上賞的高麗貢品呢!您上那,喂魚去吧。奴才們這,還要給福晉回話。您也不愛聽。”
墨雲嘟著嘴,衝著凝雪又做了個鬼臉,笑著說,“我愛聽,你們讓聽嗎?”邊說著,邊大大咧咧出了屋子,徑自往院門外去了。
待她的身影出了前院的大門,凝雪才湊近了,打袖子裏抽出兩封信劄來,又走到我跟前,放下一個紅漆小盒。
兩封信中,一封是愛蘭珠來的,另一封,封上並未具名,我一看,便知是十四阿哥的來信。
深吸了一口氣,我這才抽出未有具名的那封,緩緩打開:
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爰居爰處?爰喪其馬?於以求之?於林之下。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於嗟闊兮,不我活兮。於嗟洵兮,不我信兮。
我悠然而緩慢地讀出聲來,一邊的凝雪比我更沉醉地聽我念著詩詞,臉上泛出細細的紅暈。見我側頭看她,才搪塞地問道,“福晉,這首是什麽詩,什麽意思呀?”
我有些惆悵地答道,“這首是《詩經》中的《擊鼓》一篇,述說的是遠在邊塞的軍士,思念家中的妻子,唯恐不能與她白頭偕老的擔憂。”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凝雪動容地低低念道。
我手裏捏著信,心中五味交成,詩詞,為什麽又是詩詞,難道除此之外,他就沒有可以與我分享的心情了嗎?還是他在懷疑我些什麽?提防我些什麽?
凝雪的輕聲低喚,把我從煩亂的思緒裏拉了回來,“福晉,福晉。”
“嗯?”
“福晉出神想什麽呢?”
我淡然答道,“這句的意思本來是極好的。說的是,無論聚散與死活,我曾發誓對你說。拉著你手緊緊握,白頭到老與你過。隻是這詩整首寫出來,卻有些不吉利。”
“為什麽?”
我指著最後一句,說道,“最後一句的意思是,歎息與愛人久久地離別,再難會麵。歎息相隔的距離太遙遠,不能實現原來的誓約了。”
凝雪歎道,“呀!這句子叫人聽了好生難受!”
我慘然一笑,把手裏的信交到凝雪手中,又抽出愛蘭珠的信來看。
我感到非常失落,因為我每次得知關於十四阿哥的近況,幾乎都不是他親手寫信告訴我,而多是從愛蘭珠的信中輾轉得知。
原來,十四阿哥向拉薩派遣的使者瑚畢圖已經順利返回西寧,並帶回了關於藏地軍事、文化、民俗的詳細的信息。在藏地,如欲爭取到土伯特人,也就是藏族人對大清的支持,首要便是承認並冊封得到土伯特民眾真心擁戴並向往的喇嘛。
而據瑚畢圖所報,西藏的廣大僧俗人等,一直向往崇信西寧的靈童,而不承認已被準葛爾部所殺的拉藏汗在康熙四十七年奏請康熙冊封的波克塔胡必爾汗。而盤踞西藏的策淩敦多卜呢,既不承認拉藏汗所擁立且受過清冊封的波克塔胡必爾汗,又對於西寧的靈童,因未接到其主人準部首領策旺阿喇布坦的指示,也不能表示態度。
十四阿哥遣人所探知的信息,對於康熙可謂至關重要。因為,隻要取得了藏族貴族、軍士及民眾的支持,那麽盤踞在西藏的寥寥幾千準葛爾部兵馬,瞬間便成過眼雲煙。
然而,就在去年,也就是康熙五十七年,準部突襲西藏殺死拉藏汗,對拉藏汗所立的波克塔胡必爾汗也無甚敬重。同年色楞、額倫特率軍入藏,被困於黑河地區時,青海蒙古首領,察罕丹津奉命入覲,謁見康熙帝於熱河行宮。在這一關鍵時刻,察罕丹津的來投,使得康熙頗為嘉許,隨即便封為郡王。並向察罕丹津表示,他將承認塔爾寺的靈童為真正的喇嘛,且要求青海蒙古諸部出兵配合清軍護送這名靈童入藏。
所以,十四阿哥帶來的這則訊息,可以說,是堅定了康熙承認青海靈童、取藏必勝的信心。
這對十四阿哥,實在是一件好到不能再好的事情。
隻是可惜,這個消息卻不是由他來告訴我。
愛蘭珠真當屬是我的知音,她總是恰到好處的讓我知道,我最想知道的訊息,她的關心和照顧又總是那麽恰如其分,爽直而坦蕩,細致又真誠。每每看罷她的來信,我忐忑的心情都可得以暫時的平複。
我合上愛蘭珠的信箋,也交給凝雪,問道,“桌上那個紅盒子裏邊是什麽?”
凝雪本也萬分關切地盯著我手中的信劄,可能也是想就此了解十四阿哥的處境。這會,說到那個小盒,倒是禁不住微微一笑,問道,“您猜!”
我問道,“是給我的嗎?”
她笑著答道,“這個,可不是給您的。是九阿哥托人捎來,帶給春妮的。”
聽著,我也扯起嘴角,會心一笑,拿過小盒來看,本想打開,但想著,此物並不是給我的,而是給春妮的禮物,便忙放下,問道,“是什麽?”
凝雪回道,“說是蠻子們用的胭脂。想著春妮平日裏用得上,就特地給捎來了。”
我打眼在院子裏頭掃了一圈,沒有找見春妮,倒是見墨雲喂完了魚,盡興而歸,故便問她,“墨雲可看見你春姐姐沒有?”
墨雲竟全沒了平日裏的爽利勁,掩著嘴,隻是笑而不語。笑了一會子,方才過來拉我的手,一頭拽著我往外走,一頭說道,“我帶姑媽去看吧!”
由她拉著,我跟著出了桃花塢,身後凝雪也好奇地隨來。一直繞到菜圃那兒,墨雲才打手指了指幾棵果樹後的兩個人影,在我耳邊細聲細氣地說道,“姑媽,您看那是誰?”
順著她的手指看去,那樹後一高一矮,一大一小,兩個人影對麵而立。再仔細瞧,方才看清,淡紫袍子的應是春妮,與她談笑炎炎的,憨憨而笑的,卻是人高馬大的一個黑衣武將。
我喃喃而語,“察哈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