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6章

我神色有些淒婉,皺著眉頭看著他,道,“我隻是在找一個故人的影子。”

“是……?”他遲疑的開口問。卻被我一下打斷。

“那故人不是十四爺。”我誠實懇切的注視著他,又重複了一遍,“真的,不是十四爺。”

“往事,你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嗎?”他直直看進我眸子裏,彷佛要將我徹底看透。

我與他對視,答道,“不記得了。不記得得,就像是換了一個人。”

他呢喃著,仿若自言自語,應道,“是。”隨即又追著問,“你要找的人,究竟他在哪裏?你找著沒有?”

我搖搖頭,答道,“他隻是一個不值得再找的人。”四阿哥雖然跟成雨長得幾乎一摸一樣,但我隻需一刻便能明白,剝去了外皮,他們的內在絕無半分相似,因而自始至終反複提醒著自己,不要錯把路人當故人。至於十四阿哥,我雖決心與他相伴終老,卻絕不會把他當做成雨的替身。成雨不會那麽沒有原則、沒有尊嚴的愛一個人,他是世故的,是多情的,他的腳步不會因為我而停留。

“你不再找了嗎?”

“不再找了。”

他溫情的看著我,就像看著一個被寵壞了的小女孩,就這麽看了一會兒,才問,“映荷,你琢磨過沒有,你想要什麽?你又將得到什麽?”

我也懵懵的問著自己,心底裏有了個隱隱的答案,但這個答案,我不能告訴他。抬眸望著他,反問,“您琢磨過嗎,您想要什麽?您又將能得到什麽?”

他臉上淡淡的,看不出心思,沉默良久。居然又反問我,“那你覺著我想要什麽?又能得到什麽?”

我嫣然一笑,低了低頭。

他似是滿不在意得問,“你笑什麽?”

我站定了身子,仰頭正對著他的目光,悠然說道,“您想要的很多,您將得到的也很多。您將得到的,是太多人夢寐以求的東西,它將在您的手裏變得更加的妖嬈多嬌。有一天,您的夢想得以實現,更多的人將因為您辛苦的勞作,安享更富足安泰的生活。隻是……”

“隻是什麽?”

“隻是,希望您的夢想不要使您變得殘忍,希望您能夠一直以仁慈的心對待您身邊的人。”雖然我心底再明白不過,不論我此刻如何提醒,曆史終將不會改變,他始終是那個鐵血的他,然而,還是忍不住這樣勸導著。就像我時常對弘曆言傳身教,告誡他要勤於學習先進的知識文化,教誨他生活要簡單質樸一樣。

“那你呢,你又想要什麽?”他含著絲笑,眼裏是難得一見的溫柔。

我抿嘴一笑,答道,“我想要的,隻是一方安靜自由的小天地。”

他有些不解,問道,“映荷,我總也不明白,為什麽,你始終如一,那麽肯定那個最終的贏家是我?又為什麽既然你確定贏家是我,卻總遠遠的想避開?”

我默想片刻,道,“世上有很多美麗的衣物,但未必每個人都合適去穿。我隻穿我的半枝蓮緞底,別的太厚重,我穿不起。”心裏有些踹踹,但是還是想試探一下他的心意,故而婉轉的問出來,“若有一天,您得償所願,可否願意賜我幾個字?”

“賜幾個字又有什麽難的?”他輕鬆的吸了口氣,仿佛頃刻放下了千斤的重擔。

我頓了頓,道,“您先別急著答應,聽聽是哪幾個字再說。”

他眼神頃刻又凍住,問道,“是什麽字。”

我鄭重的說道,“妃,年氏,巡撫年遐齡女,三年冬,薨。”

當我說出最後一個“薨”字的時候,他眼中盡是驚怒,問道,“你要這幾個字卻是為了什麽?”

我強自鎮定著,說道,“若是有那一日,您能否昭告天下,說我死了,放我歸去,任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無論何事,您都不再幹涉阻攔?”

他強壓著聲音,問道,“在我這裏,你就不得安寧嗎?”

我壓不住眼底的淚水,一行水滴順著麵頰而下,別過頭去,說道,“高處不勝寒。您的身邊有太多的殘忍,太多的陰謀,太多的爭鬥,我欲靜而人不止。”

他扭頭回屋,跨開大步,彷佛想要把我甩得遠遠的。

“四哥。”我出聲叫住他。

他停了停步子,卻隻是回過半個身子,語帶責備問道,“你不是說,要做一輩子親人嗎?”

我跟上去,站在他近前,柔聲解釋,“親人並不一定時時刻刻要在一起。在我心裏,您一生一世都是我的親人。不論我在哪裏,也不論我在幹什麽。每年我都會記得您的生辰,到那日,我會在心裏默默為您祝福。每當下雪的日子,我會站在窗前,回憶您帶我去長城上看雪。如果雪後有了晴日,我會一動不動地望著天上的紅日,就好像在望著您。我會記得,您曾經每年的七夕都會送我新做的袍子,我會在乞巧時,換上它們……”

他勾起幹澀的手指,刮去我滾落的淚珠,他的手指間總是有一縷無法消散的墨香,那香氣,讓人心神安定。他平和的說,“親人,就該在一起。不能少一個。”

我捧住他給我抹淚的手,乞求道,“如果您真的當我是親人,就放我走吧。”

他一把從我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憤怒的揮舞著,問道,“別人都呆的好好的,偏為什麽你就那麽麻煩?!”說著抬步又要走。

我扯住他的袍擺,說道,“您說過的,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也不少。我隻是您身邊可多可少的一個擺設,您已經有很多親人,以後會有更多。他們會給您從整個大清選取美麗、溫柔、又有才情的女子,年輕美貌的女人會像雲彩一樣匯聚到您的眼前,您永遠不會感到寂寞。”

我說著頓了頓,低頭道,“而我想要的,隻是一個,會像八爺守著愛蘭珠那樣,放下尊嚴,放下自己,放下固執,靜靜的,隻守著我一個人的男人。若是沒有如此的人,我寧可不要。”

他回頭,信誓旦旦,“你留下,我說過,你可以像我的妹子一樣,凡事隻要不出格,都可以由你。你百年以後,我的子孫會祭奠你,會像尊重他們的生母那樣感懷你的恩德。”

我搖著頭,真誠的看著他的眼睛,希望他能明白我的心願,更希望他能成全我的心願,“您不明白,我不願意忍受那些紛紛擾擾,不願意動不動就要麵對您的砸杯摔盤,不願意,總有一日,您甚至會覺得我是您的累贅。況且,隻恐是,到那日,我即便要與您做親人,您也不允了。留在您的身邊,我豁出去的,很可能就是我自家的性命。請恕我,不願相陪了。”

他淒厲的問,“是不願,而不是不能?”

我定定的答,“對,是不願。心到之處,沒有不能!”

他冷笑道,“嗬,如此坦誠!”

“雖然傷人,可我不願意騙您。”

他一下捏住我的手臂,幾乎要把我半個人提起來,冰涼涼的盯著我的眼底,怒道,“偏生你怎麽就可以有那麽多不願意?!”

我被他提著,心裏倒沒有半分懼怕,勸誘他,“也許,到了那日,您會覺得,我死了,對您反倒是件好事。省了您不少麻煩。”

“你到底要做什麽?”他幾乎是扔著放下了提著我的手,問。

我轉過頭去,道,“這會,我跟您說不明白。但我可以許諾,我所作的,一定不會撼動您的理想,我會一直默默無聞,做一個方寸裏的人,在您有生之年,我的諾言將會信守始終。”

“這真是你想要的嗎?”他的眼神充滿了淒哀,似乎在懇求我說不。

可我不想錯過這次贏得他許諾的機會,認真的點了點頭,答道,“是。這是我想要的。如果可以,請您答應我。”

他定定盯著我,臉色驟暗,目光中盡是冰冷和哀傷,曾幾何時,我已經很少看見他眼睛後的那雙眼睛了。

我追問道,“您能答應我嗎?”

他顧左右而言他,反問,“我今日即便答應了你,你就不怕,來日,我反悔?”

我硬生生擠出一絲笑來,道,“您不會。”

“哦?”

“因為我信您,就像您信我一樣。”

“為什麽?”他問。

我道,“您愛憎分明,愛得果斷剛毅,恨時才會刻薄狠絕。我以至誠之心相待,您定不會食言負我。”

他狠狠地瞪著我,最後問道,“你就那麽篤定?”

我確定的一點頭,答道,“是!”

他卻不待我再問,急速甩過身子去,複傲氣的昂起他高貴的頭,但仍難掩周身的失落,忽而,暗暗的說道,“不孤獨並不是不寂寞。”說完,大步進屋,再也不回答我的話。

那一夜,我始終沒有睡著。一直到早上天蒙蒙亮,累極了,才方迷迷糊糊眯過去,隻記得最後的一點清醒意識裏,視野裏盡是四阿哥背身躺在軟榻上而弓起的背脊。

再睜眼時,他已不在榻上,我慌得一下坐起來,在屋裏尋找他的身影。待到眼睛在書案後鎖定到那抹熟悉的耦合色,確定他就似平日一樣,安靜著在案上習著字,心裏才覺得稍稍安定了一些。

我掀了薄被,起身下床,凝雪忙過來伺候我梳洗。

他見我起身,淺笑著從書案邊過來,問道,“起來啦?”邊撿起妝台上的流蘇和墜角,返身要我替他綁在辮子上。

我從梳妝鏡中瞥了眼軟榻,被覆早已收拾妥當。

一切都如同往常一般,就好似昨天不快的談話,從來也沒有發生過。可是我卻明白,我還是不得不再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