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4章
我坐在底層裏間靠南的軟榻上,仍由凝雪半跪在腳踏上給我的手背上藥。五月裏天氣,說熱還不十分熱,說涼快卻是已不涼快了。滿滿登登一茶碗滾燙的茶水下來,我的左手手背,不一會就起了高高的水泡。皮膚上火燒火燎的,心口上更是火燒火燎。
四阿哥最後的那個落寞眼神就像鋼印一般打在我的心口上。一位母親,怎能偏心如此。即便我的哥哥對她不甚尊重,即便我不稱她的心意,可是,俗諺道,打狗還要看主人。就是看著我是四阿哥的側福晉的份上,也不該在這樣的日子裏幾次三番的叫我下不來台呀。
更何況,因太後臨終侍奉、康熙親自指婚。我原也算四阿哥跟前光亮亮的人物。她這是在向誰示威?
愚蠢的,不學無術的女人!我憤怒得想到,如果她可以有一些手腕,如果她可以發揮作為母親的調和作用。也許,以後兩兄弟間的仇怨就可以被輕描淡寫得帶過。十四阿哥也不用被在景山壽皇宮囚禁十年。然而,恐怕被囚者未必有囚人者心中的苦吧!
啪,一滴淚落下,掉在暈綠緞繡百蝶氅衣上,頃刻,淚珠被織物吸納,形成一個小小的不規則的暗點。啪,又一滴淚接著落下來。
捧著我左手的凝雪慌了神,竟也要陪下淚來,問道,“福晉,很疼嗎?”說著停了抹藥的手,拿嘴一個勁的吹著傷口,“德妃娘娘好狠的心,都是自己的兒媳婦,怎的下的去這個手?!不過就是三老爺沒給她賀壽罷了。誰還不知是怎的意思,哪是衝她呢?!她另一個兒子得著益呢,她難道就能不知?!”
是啊,年羹堯開始就是存著心不給德妃賀壽的。不然,平白的,嫂子送來的東西和銀子不會一下多了許多。年羹堯那麽做,無非就是為了刻意與四阿哥保持距離。而他私下裏應是與八阿哥他們極為親近的,得益的當然也包括十四阿哥。
看著德妃打翻茶碗的那個老練勁,她在深宮多年,又怎會對此全然不懂呢?!不過是拿著我下菜碟,奚落四阿哥罷了。我是知道的,四阿哥也是著意想拉攏年羹堯。
春妮也跪過來,俯在地上抱著我的腿哭,“福晉別哭了!德妃娘娘不是衝您!”
眼淚止不住的巴拉巴拉往下掉。凝雪、春妮伏在我腳下,一陣哭泣。
“你們都下去。”左側傳來四阿哥熟悉的腳步聲。他繞過影屏打外間進來。
凝雪、春妮抹了眼淚站起身來請安。旋即無聲離去。
他無語,低頭看著地麵,慢慢踱到軟榻前,挨著我坐下,伸手輕攬我的腦袋,靠在他寬闊的肩上。
我不爭氣的眼淚一路落下來。
他抽出絲絹來,給我擦淚,歎道,“今日讓你為我受委屈啦!”
我的腦袋窩在他的脖頸裏,眼淚還是一直流,心下想減低一些他的內疚感,說道,“並不是因受了委屈哭。”
他有些悲涼,哽咽說道,“我知道。你的眼淚,是為我而流的。”
忽然,額頭上一陣濕潤,抬頭看時,才發現,他竟也在流淚。這就是康熙說的那個“雖剛強而不可奪其誌”的鐵腕雍正嗎?卻原來,他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有愛,有恨,有悲,有怨。
他複攬了我的頭,放在脖頸邊。一手摟了我,輕輕的晃著身子,就像少時我受委屈後哄著我的兩個表哥。旋即,放開了摟我的手,一下一下輕撫著我的背。那有力的大手,似有韻律的拍打,撫在我的背心上,一下,一下,他每拍打一下,我的氣鬱便少了一分。心下覺得舒暢不少。不多時,我竟眯上了眼,睡著了。
再醒來時,已是蓋著錦被,頭枕軟墊而臥。
時隔半年,我終於又回到了圓明園“桃花塢”,這是年映荷幾個住處裏,我最喜愛的一處。清淨卻不寂寥,華美但不落俗套,正如它的名字一般——“桃花塢”。
“桃花塢”藏在一片桃樹山林之中,隻有從西南角看過來,才能在兩片丘陵之間,隱約看見此處的院落。然而,西南角是一片水麵。因而,此處甚為隱秘。而我,如果想要進入“塵世”,就隻有沿著屋前的蜿蜒小路,走出去,站到“菜圃”北岸觀賞。然而,自打去歲在“菜圃”北岸“巧遇”十四阿哥後,那個位置也變得頗為曖昧。故而,後來,我也不怎麽去了。
正值六月初盛夏,天氣熱的惱人。弘曆弘晝都又大了一歲,功課也緊了不少,隻能得空隔日前來請安,晌午後不再與我一道練字。四阿哥倒是差人送來了好些我感興趣的書,有《資治通鑒》、《後漢書》、《三國誌》、《史記》……,隻是,我始終靜不下心來讀。
我一人在塢東的亭子裏邊練了會字,覺得無法平心靜氣。又轉而撥了幾聲琵琶,彈的也不好,自己聽著都覺得叮叮隆隆不知道在彈撥些什麽。
自打給德妃賀壽燙傷了手背,我已經快半月,沒有舒舒服服洗過澡了。雖說凝雪每日裏都想方設法給我擦拭,我總是覺得不能盡如我意。可能出於心理作用,總是覺得身上犯癢。心情愈加煩躁。
凝雪站在我身後,賣力的一個勁打著扇。
我自己也正拿著團扇,一個勁的搖。隻見春妮領著個人,從山間小路穿行進來,朝著亭子而來。待到近了,我才看清,是嬤嬤。
“嬤嬤,”我興奮的噌的站起來,走上前去。
去年從熱河回來的半路上,年家有家丁前來報信,說嬤嬤的娘家兄弟歿了。嬤嬤半路就隨著來人去了,在家守喪。這麽一去,竟是半年多不見。
我握住嬤嬤的雙手,她可知道,這短短半年,我經曆了多少事情。心裏隱隱覺著,若是她在,有些事情當可不同。
“給福晉請安。”嬤嬤欲要俯身。被我一把拉起來。
幾乎隻過去一秒鍾,她立即看到了我左手上的傷痕。拿起來仔細觀看。眉頭緊蹙。薄怒的瞪著兩個丫頭,罵道,“怎麽弄的?這大夏天裏,燙成如此情形。”
凝雪忙驚慌失措的回道,“嬤嬤,這個可不怨我們。是德妃娘娘給燙的。這都小半個月了,就是不收口。”
我撒嬌的拽著嬤嬤,嗔道,“嬤嬤,這麽些日子了,我都沒正經洗過澡,身上覺著癢死了。”
嬤嬤又轉頭怒視凝雪、春妮。
春妮又忙答,“凝雪姐姐日日給福晉擦洗來著,隻是福晉忒愛幹淨,總是覺得不爽利。”
嬤嬤不屑得拿目光掃過她倆,笑著對我說,“來,嬤嬤給您洗。”
那麽多天了,我好不容易又一次泡在了浴湯裏。嬤嬤嫌凝雪和春妮幫不上忙反添亂,讓她倆都出去了。獨獨自己在屋裏伺候我沐浴。
水溫調的剛好,不冷,但有些偏涼,正是適合這個季節。在舒適的浴湯裏,我的心也得以脫離煩躁,清淨下來。嬤嬤一下一下輕柔地拿手巾擦洗我的背和手臂,洗下的彷佛不止是垢汙,還有我心裏的煩惱。
我喃喃說道,“嬤嬤,有你,真好。”
嬤嬤笑了笑,不語。許久方說,“聽說三老爺得複了原職。福晉想是早已知道了。”
“嗯。”我迷迷糊糊應了聲。我對年家的事情一般不怎麽上心。
嬤嬤肅了肅容,斥道,“福晉怎麽竟不問家裏之事?半年以來也無半封家書?”
我這才想起,我做年映荷居然已快滿一年了,除了開頭幾個月,由凝雪代筆,給嫂子去過一封平安信外,以後的確再無去信。
可轉念一想,年羹堯不也不顧念我身在雍親王府,而不給德妃送賀禮嗎?我不去信,他也不曾來過一封啊?怕是在年家看來,早已當我死了。故而,嘴上不客氣的說道,“我三哥怕早當死了我這個妹子了!他幾時顧念過我?!”
嬤嬤居然啪一聲將手中的浴巾扔入水中,濺了我一頭一臉的洗澡水。往一邊椅上坐了,一臉不滿瞪著我。
她的舉止出乎我的意料,驚得我一時說不出話來。
她側坐著生了會子悶氣,方才又過到我跟前來,說道,“家中若不顧念福晉,每兩三月裏,您收到的銀錢、物件,難道都是天上砸下來的?固然是夫人心疼著您,但若三老爺不允,夫人能自作如此主張?好,退一萬步說,便是家中隻當您死了。您難道就可以不顧家裏了?您可要知道,這方方麵麵的如此待您,這府裏到王爺,府外頭到……,可都是忌著三老爺呢,要不,您就當真的能如此好過?!”
說著,她便已經走到門邊,甩門而出,最後扔下一句,“您一個人好好思量思量吧!清淨得了,再叫奴才。”
嬤嬤當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
細細思量來,在四阿哥府裏,我得以安身,顧然,其中有我與他的約定,有太後臨終的囑托,然而,如果我的父親不是年遐齡,年羹堯又不是我的三兄,他能如此這般容忍於我?
忽而又想起惠心的話,十四阿哥對我,難道就一點沒有利用我母家的意思嗎?是,我不否認他對年映荷的感情。然而,如果康熙四十八年,他順利的娶到了年映荷,年長日久,他又會不會像對待臘月這般,為了更年輕貌美的女人,而毒打於我?他現在的深情,可能隻是源於“求不得”,也可能還夾雜著某種政治的考慮。如果,我的母家沒有年羹堯這樣的二品封疆大吏,他還會那麽耐著性子,跟我玩感情遊戲嗎?如果臘月的父親不隻是一個小小的員外郎,而是某省的巡撫、總督,他還敢如此大打出手嗎?
為什麽我會如此的幼稚,幼稚得已經沒有了餘星辰的影子。餘星辰應該是有城府、有心計、深謀遠慮的。
我閉上眼睛,隻將左手露出水麵,整個人靜靜沒入水中,問自己,如果此刻是餘星辰,她會怎麽做?餘星辰答道,“倚靠年家,安心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