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5章
十月三十。
今兒是四阿哥生日。
因太後尚在病中,故而各府的喜宴都隻能從簡。而四阿哥,本來也不是喜歡大操大辦的人,況且不過是個不逢五不逢十的小生日。王府裏,不過是請了些平日裏相睦的阿哥、女眷們,大家小聚熱鬧一番也就罷了。
宴席擺在花園子裏假山上起的樓閣裏邊,隔著小小的湖,正對著我住的二層小樓。阿哥們坐在中間,女眷們的宴桌則設在左側的邊廂。我站在二層,開了窗戶,便可將對麵的情形看個一清二楚。當然,他們看我,也是一清二楚。
愛蘭珠老早便打園子的東角門進來了,直奔我的小樓而來。
她裹著暗紅蝶戀花麵羽緞鬥篷,手裏還抱著攢金鏤花小手爐,一邊叫著一邊小跑進我的院牆裏來,“好冷啊好冷啊!今年裏怎麽冷得那麽早,凍死人了!”
我開了廳門,招呼她進來,“快些裏邊來,生著炭盆呢!”咋一看,原是八阿哥站在她身後的院門口,天哪,八阿哥居然也跟著她走角門,真是讓人大跌眼鏡。我透過開著的小院門,往山上閣子裏張望了一眼,裏邊還沒開席,隻有幾個奴才在忙碌,沒見主子們,覺著八阿哥此刻坐在我這裏,也不甚合適,故向八阿哥道,“貝勒爺前邊去坐吧!阿哥們在前麵呢,前麵熱鬧。”
八阿哥嘴角邊帶著千年不落的淺淺暖笑,意味深長的看了眼愛蘭珠,道,“好。”未進院門就拔步往西邊去了。
愛蘭珠脫了鬥篷,掛在衣架上。站到火盆邊來搓著手。我從風爐上倒了碗熱奶給她,我每日都要吃藥,故而屋裏是沒有茶的。
“給,我這沒茶,喝碗熱奶暖暖吧。”我把小茶碗塞給她。
她接過奶去,道,“我本也不愛附庸風雅,喝什麽茶,這個倒好!”
我也不招呼她,自管自理著一邊幾案上的物件。
她湊過來,問,“這都是什麽呀?”
“是我嫂子從西北差人送來的禮品,給四阿哥賀壽的。”我打開兩個紫檀匣子給她看,一匣子自小到大的一套“壽比南山”金錁子,一匣子文房四寶。
愛蘭珠譏笑著戲謅,“喲,你們年家那麽些個金銀財寶呢!怎麽就送這麽份薄禮,也不怕失禮了王爺。”
我捂著嘴苦笑,瞥了她一眼,複開了一邊的另一個看來十分樸素的小木匣給她看,“看,這是給我的。”
“噝……”她抽了一口冷氣。探指進匣子裏,摸著紫檀木筆筒,象牙雕花筆杆子,玻璃水盛,瑪瑙筆架,瑪瑙鎮紙。同樣是一套文房四寶,這套相較之下,光彩奪目。
我又抽出壓在箱邊的銀票,打開給她看,“看,還有這個。”
她放下手裏的茶碗,接過銀票,一張,一張,仔細看了一遍,臉色詫異非常,說道,“你嫂子對你好是大方。”
我不以為然的說,“這隻是這兩個月的。”
不論是在熱河,還是回到京城。每一到兩月,年家便會有人奉了嫂子的命,送東西送銀子來。原來年映荷在王府裏辦私事,是要花錢的。可我現在並花不了這許多銀子。於是,就月月讓凝雪把碎銀子拿出去,融成銀錠子,存到錢莊裏,全部換成銀票,與嫂子給的其他大額銀票放在一道。
愛蘭珠吐吐舌,回去坐到桌邊的圓凳上,不再說話。
不一會兒,閣子裏便有奴才來請赴宴,我拉著愛蘭珠站起來就欲去。愛蘭珠一把扯住我,問道,“今兒可是你家王爺的好日子。你就穿這身啊?太清淡了吧?”
我低頭看了眼身上的天青色錦袍。心裏冷笑,奶奶的,他罰我抄的那五百遍偈語,到現在,我才寫出不到兩百幅,天天的,就泡在這個事兒上了。老娘今兒不給他穿孝,他就該燒高香了。
“挺好的。”我抖抖袍擺,拉著愛蘭珠出院門,沿著抄手遊廊,直往假山上的閣子裏去。
如果說,今日席上有什麽新鮮事的話,那就是,我第一次看見了十三阿哥和十三福晉。之前,在熱河,在西苑,都沒有能夠見到他們出宴的。
“精於騎射,詩文翰墨亦佳。謹度遁禮,恪慎有加。不立黨援,不邀名譽,……公私政事,一無擾累。”我們在後世的史書中看見的怡親王胤祥,可以堪稱一個完人。他的四哥幾乎用盡了世上所有美好的詞句來形容這位十三弟的文才武略、敬謹持身,廉潔立品。
此刻看他,不過是一個憔悴的青年。且,格外的顯得蒼老。四阿哥大他許多,看來卻比他年輕不少。他削尖的臉上掛著不同旁人的潮紅,許是因病常年吃著驅濕行血的藥物。然而,即使如此,病態也仍未掩住他劍眉星目間的赫然神采。
十三阿哥的話不多,席間也不怎麽喝酒,隻是隨著一眾兄弟略略說笑。他的福晉兆佳氏惠心,與我坐在一桌。一家人就是一家人,她與十三阿哥一樣,話不多,或者說,基本沒有話。
我原也沒有興致在席上多坐,撤了席,便就回自己的小院來。靜不下心來練字,隻是木然站在西窗邊,遙遙看著不遠處的國子監屋頂。想我餘星辰,當年大江南北、歐美澳亞,天下之大任遨遊,閑來無事,至少也要開著車,到南京湯山泡個溫泉,再往棲霞山進個香。可日下混的叫一個慘,眼前天天看著的國子監、孔廟,都不能隨意去看看。
“福晉看什麽呢?福晉又不考狀元。老盯著國子監看個什麽勁?”凝雪過來關了窗戶,扶我到南窗下的軟榻上坐下。
今日席上,不知為什麽,十四阿哥沒來。這樣的日子,他與四阿哥又是一母所生,不來,似是不妥。可究竟他為什麽沒來呢?我思索著,下意識摸了摸左腕,觸手之處,溫潤圓滑。低頭看時,才發現,戴在那的,已經不是什麽精工男表了,而是粉色碧璽珠翠手串。
摸左手手腕是我多少年來的習慣性動作,無論遇到什麽事由,慌亂無助也好,一籌莫展也罷,甚至於暴怒焦躁之時,隻要摸到那塊表,我即刻可以平靜下來,做回冷靜智慧、優雅有禮的餘星辰。
可為什麽,摸著碧璽手串,心裏卻好似越來越空,好似有個天大的洞,整個天地塞進去都難以填滿。可手指卻又不願離開那耀目的珠寶。
心好空,卻又覺得堵得慌!想跟人說點什麽,卻又好像實是沒什麽可說的。靜靜站起來,轉身,走到桌邊,提起筆架上的毛筆,想要繼續練字,臨摹四阿哥寫的偈語。
久久,下不去筆。又想把筆擱下,忽然心裏有了一句話,於是提筆把它寫下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隻是突然,在這一刻,很想見你。
研墨的春妮不怎麽識字,也沒仔細探究,依舊低頭一圈圈轉著墨條。凝雪在一邊卻看懂了幾分,隻是我寫的是簡體字,有幾個,她好似不怎麽認得。故問我,“福晉寫的什麽?”
我默然搖搖頭,隻是不答,擱下筆,打開南窗,望向對麵擺宴的閣子。天色已晚,其他阿哥女眷都漸漸告退,閣子裏隻有四阿哥和十三阿哥還在喝酒,十三阿哥不再如剛才席上那般少言寡語,朗聲回應著四阿哥,隔著水麵,我聽到他倆的笑聲。張起麟悄無聲息的給他們掌燈,其他奴才都已經退出園子去了。通往西府的園門業已關閉。
“篤……篤篤……”有人在輕聲扣著我的院門。低頭一看,是十三福晉,一個人,沒帶婢女,立在下邊。
我這裏平日無人來,春妮和凝雪都沒有留心門聲的習慣。十三福晉可能已經敲了一會子門了,卻無人應她。
我轉身向春妮道,“快些下去給十三福晉開門。”
春妮快步過來,打我身側看了一眼窗下。一溜煙小跑下去給十三福晉開了院門,迎她進屋,帶她上樓來。
她有些凍得臉色發白,我忙親自端過圓凳放在炭盆邊,拉她坐下。接過她的鬥篷交給凝雪掛好。
春妮也忙捧過熱奶來奉給她。她並未去接,硬站起來想要給我行禮。我衝她搖頭,示意不用。她方才恭敬的接了小碗,端在手裏。
“別人都走了,你怎麽不去呢?”我問她。
她冷的嘴皮都有些不聽使喚,不太連貫的答道,“爺還在跟四王爺聊天,我一人不得回去,想等著爺。故來叨擾您。”
有些事情說起來真是可笑。汗青明書,雍正跟八王爺鬥得翻天覆地、古今震撼,一個是咬牙切齒,一個是憤恨不甘。可偏偏兩個人的府邸緊緊相貼,僅隔著條穿廊。
而,雍正跟怡親王呢,兄弟情深,至死不渝,府邸卻隔著幾十裏地。馳馬方至。
不知到底是八阿哥家的風水不好。還是真的是說,距離產生了美。
回神再看十三福晉,她身上的滾毛皮氅是兔毛的,緞麵花色不錯,但是顯然有些舊了。我伸手摸了摸她的袖口,果然,袍子保暖可能已經不行。其實,剛才在席上我就看出來了。那麽些女眷,就她的穿戴最是樸素。雖說我穿的素淨,可那錦袍內裏是狐狸皮的,暗花半枝蓮的緞麵上更是密布彩蝶繡樣。她則不然,是真正的樸素。
“那麽冷的天,怎麽也不多穿一些?”我把自己的小手爐遞給她。
她有些羞澀,低頭說道,“原前兩日過生辰,爺是送了我件新皮袍,可惜了尺寸有些不合,故今日隻能穿了舊的來。”
過生日才送件皮袍子,看來十三爺府上真的是很拮據。我以前也在書上讀到,十三阿哥在康熙四十七年一廢太子時,不知是因何事失寵於皇父,終其一朝都未得到分封。因而,他既沒有像別的皇子那樣在封爵時一次性得到二十三萬兩白銀的補助,平日裏俸祿也很少,更不要提有什麽別的額外進項了。但未曾想,他們樸素度日,竟至此境地。
我一時間也不知道哪裏來的主意,竟然想起了樓下幾案上的那匣子金錁子。舉手招呼春妮過來,在她耳邊低聲吩咐了幾句。春妮靜靜退下,不一會就打樓下捧上那匣金錁子來。
我起身捧過匣子,堆笑向十三福晉道,“我身子不好,經不起冷,一向不大出去走動。前幾日弟妹生日,我也未往府上道賀,討杯壽酒喝。這晚到的壽禮,弟妹莫怪。”說著將匣子硬推過去給她。
她不好推辭,方才接了。可能是事先沒有料想東西那麽沉,忽的一下往下一坐,忙開了匣子來看。隻見一眼金燦燦,緊忙關了匣蓋退還給我,說道,“那麽重的禮,惠心實不敢領受。”
我示意凝雪替她接了,笑道,“不值得什麽!原是我哥哥嫂嫂送我的小玩意兒,我也不喜歡這麽些金的銀的,弟妹隻管拿去便是。若是不收,倒是看不起我娘家了。”
她聽了我這個話,大約是覺著不收不好,向我行禮,謝道,“那惠心就愧領了。”
我心裏想著,您別謝我,要謝去謝四王爺,我這可是慷他人之慨,反正他也不在意這些小錢,更何況是送給他最喜歡的十三弟家。同時,心裏覺得又解了一層氣,誰讓他那日罰我練字,姑娘我給他放點血。
我向前一步拉惠心坐下,把小手爐塞到她手裏,又道,“我這屋裏沒有火炕,你坐的離火盆近些,方才暖和。”
她提了提圓凳,往前挪了一點,靠我更近些坐下。兩個人一時無話起來。我不喜歡這樣死一般的寂靜,問道,“你有幾個孩子呀?”想著跟女人談孩子,應該是最容易打開話茬的。
她果然打開了話匣子,不再是那個十個巴掌打不出一個響來的悶罐,說道,“五個。兩個格格,三個阿哥。最大的九歲了,最小的才剛滿周歲。”
我問她,“哪個最聰明伶俐呀?”
她笑道,“哪個不聰明伶俐的呢?都鬼精鬼靈的。成天在府裏大鬧。擾得爺不得清淨。”
“下次帶來玩啊!我這裏元壽、天申也常在的。”我接道。
“好。”
又聊了一會,我已有些困了。遂起身開窗去看對麵的樓閣。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居然談性仍足,一點沒有要散去的意思。這老哥倆,還真是感情好。
我站在窗沿,向惠心道,“王爺和十三爺還沒聊完呢。要不我先吩咐了奴才套車送你回吧。”
她望了望對過的十三阿哥,道,“我還是再等等爺吧。”
我回頭看了眼書桌後的自鳴鍾,已然快過戌時了。這倆話嘮,有完沒完。關了窗,叫凝雪道,“你去知會守園子的奴才,打發人收拾一間客房出來,安置十三福晉歇了。回頭讓十三爺也歇園子裏吧,那麽晚了,回去也折騰。”
“是。”凝雪向惠心福了一福,道,“福晉請隨我來。”
惠心也知我乏了,行禮告退,跟著凝雪下樓,我示意春妮捧了禮物匣子送出去。自己等不及就先坐到鏡前,卸妝散發,一件件把首飾卸下來,輪到碧璽手串時,遲疑了片刻,終是決定卸下來擱在首飾匣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