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Chapter.9 迷迭水域·懸浮 (2)

她驚醒,嚇了自己一身冷汗。窗外打著破天的雷,像是一簇簇光刀撕裂午夜的暗藍色天穹。蘇慕晴關上窗,爬回床上,坐在床頭蜷緊了被子。

“請等我回來——請在寂城,等我回來——”不知從何處蔓延出的清脆的聲音。

她有些不寒而栗,害怕地把被子蒙住頭頂。

“嘩啦啦。”雨的聲音打在窗戶上,依舊清晰。

為什麽會有人叫她的名字呢?還叫她在寂城等著,等誰回來?

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她拚命地想讓自己睡著,可是消失的倦意卻找不回來了。她摸索著走到飲水機旁倒了一杯水,冰涼的**襲進胃裏泛起陣陣涼意。真是奇怪的聲音,差點兒嚇死自己了,她搖搖頭,覺得絲絲無奈。

一舉一動居然和洛梔遙一樣。

[04]

雨一連下了很多天,曾經浮在這個名叫“寂城”卻名不副實、相反喧鬧的城市的每一個角落裏深深的土黃,徹徹底底地被衝刷幹淨了。

窗台上有一隻跳動著的麻雀,唧唧喳喳說著沒有誰聽得懂的語言。

蘇慕晴好奇地看向窗外,發現大雨停了。

她衝出房間找舅舅,看見舅舅正在陽台上抽煙,吐著白色迷離的煙圈。他在沉思,逆光下的側臉是黑暗的顏色,被沉默的寂寥氛圍襯托。

蘇慕晴倚著陽台左側的牆壁,有些不忍破壞舅舅的安寂。舅舅在想什麽呢,她想,但卻不好問出口。

還是舅舅先轉頭看見靠在牆壁上的蘇慕晴:“哦,你在啊。”

“雨停了。”蘇慕晴說,“去麽?你說過的。”很清楚地提醒著舅舅。

“去。”舅舅回頭打量蘇慕晴,看著她目光裏的執著,微微地搖搖頭,“準備出門,現在去。”

舅舅下樓發動了吉普車,繞過了許多馬路來到一家花店,他下車問店主什麽話,店主搖搖頭,然後他又開車去另一家花店。起碼跑了五家花店,舅舅從最後去的那家店裏,捧出來一捧白玫瑰,是粉紅色的紙包著的大大的一捧。

他走回車裏發動車,便將車徑直開到郊區的公路上。蘇慕晴望著副駕駛座上的那捧白色玫瑰,感覺異樣。

——白色的花,好像是用來祭奠的吧。

突然想起了一些常識,以光速穿越組織複雜的腦海。

祭奠?!!!!!!!

“舅舅,為什麽!”蘇慕晴驚訝得要叫起來,“為什麽要買白玫瑰!”

“你媽媽喜歡玫瑰。”舅舅說,“我在開車,不要跟我講話,到你媽媽那裏你總會知道的。”

“那為什麽要是白玫瑰?”蘇慕晴想要打破沙鍋問到底。

之後,空氣像是凝固了,陷入漫長且無盡的沉默裏。

這一次舅舅隔了很久都沒有說話,他一直開著車,偶爾感覺到疲倦的時候點燃一根煙。盡管打開了窗,但濃鬱的煙味還是隨著開窗湧進的風飄到後座,讓蘇慕晴覺得很不舒服。

他變得漫不經心,要怎麽和眼前的孩子交代呢,她美麗的媽媽到底在哪裏,要怎麽和她交代。

從旁邊的主車道上忽然超過的一輛車開到吉普車跟前,並駕齊驅。旁邊是一輛寶馬,開窗的人大罵:“開這麽慢!大哥,這是公路!”然後嗖地消失在了前方。

後來好像又差點兒追尾,蘇慕晴看不過去:“舅舅,我拜托你開車專心點,別拿我們倆的生命開玩笑好嗎?你可不可以告訴我我媽媽到底怎麽了!”

舅舅的眉皺到了一起。他想,究竟要怎麽說呢,他辛辛苦苦在落雲找了這麽多年,終於找到了姐姐的女兒,這下卻不知怎麽說出口。是他愛著的姐姐啊,他願意一輩子為她感恩戴德,去完成她未完成的心願。他有兩個姐姐,隻有二姐才是真正對自己的好的人啊。那個自私的大姐,哪一次不是把在父母麵前受到的訓斥全部嫁禍於他,哪一次不是以惡狠狠的眼光用斷掌的手力去掐破他孩童時嫩嫩的皮肉?隻有二姐肯任勞任怨,總是在父母麵前說他的好,在家裏一個月才能吃上屈指可數的幾次肉的時候,把從菜盆裏和大姐搶來的肉塊放進他的碗裏。中學時期,他甚至沒喜歡過同齡的女孩,某天班裏女生問他“為什麽沒有喜歡的女生”的時候,他冷冷地說了句“我喜歡我的二姐”,被那個女生笑得丟盡了麵子……

從小到大,哪一次溫暖的印記裏沒有二姐的影子?他深深地知道大姐和二姐的關係為什麽不好,隻是他沉默,一直在心底默默地支持二姐。

他很愛她,隻不過他們之間有著不可剪斷的血緣。

舅舅的腦海裏,慢慢地,嘎吱嘎吱地放過從小以來的記憶,是那些溫暖的黑白默片。

於是每個人心裏,都有從孩童時期一直殘留到現在的永恒溫度。

[05]

離去往澳大利亞的日子越來越近。可是夏岸的心思完全遊離,好幾次都恍恍惚惚的。手會顫抖,身體會不自然地發哆嗦,沒有人不為之感到奇怪。

創新實驗班的教室裏,夏岸的手裏拿著署名為洛梔遙的信箋。

是她消失的第二天。

夏岸: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離開了落雲。這個城市原本不屬於我,我隻是固執地來到這裏,所以當我累積了無數負罪感的時候,我選擇了離開。

夏岸,我想問你的是,你有沒有聽過一種叫做臆想症的心理學疾病呢?會幻想一個和你有著相同模樣的人,她會在夢裏叫你的名字,而你也會親切地呼應她?

我想你沒有也不會有吧,於是,你不會懂我的。我有臆想症,會莫名其妙,會不知所措。我沒有家,我住在寂城我的姨媽家,我七歲的時候就再也沒見過我媽媽了,聽說她死了。我讀書隻讀到初一結束,被姨媽強行休學,那些數理化我根本不會,因為沒學過。

我不是蘇慕晴,我也不是你木槿巷裏的青梅竹馬,我更沒有在木槿巷生活過。我在夢裏聽到過,有人告訴我,要來落雲木槿巷找一個叫做蘇慕晴的女生,她是我要找的自己。六月末,我趁著姨媽去夏威夷度假的時候逃了出來,當我站在落雲的土地上的時候,當我看見那個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子的時候,我想叫她,可是她卻不見了,她並沒有聽見我在喊她的名字……她卻不見了。

於是,我三個月以來一直以蘇慕晴的身份在你和媽媽的身邊生活。她不是我的媽媽,但我很愛她,她給了我母愛,告訴我當一個母親是多麽的含辛茹苦。

流源是我喜歡了很久的男生,我不知道顏梓諾是怎麽樣拿到了我的日記,我也沒想到流源和你之間的聯係……

也許是命運的玄妙吧,上帝也是罪惡的。

後來你吻我,其實我很習慣這種感覺,流源吻過我的次數等於我從小到大吃糖果的次數,不計其數。我的心虛,你有感覺嗎?戀人的心不是相通的嗎?為什麽你會不起疑心呢?

可是我不能說,雖然,我真的覺得和一個不愛的男生接吻是應該受到懲罰的。我本想在蘇慕晴回來之後再在你們身邊消失,可是她遲遲沒有回來,我又要怎麽樣背信棄義地離開呢?

你無法懂。前幾天晚上我又聽到了那種聲音,叫我回去,一連叫了我好幾次。我的臆想很準確,我見到了蘇慕晴,哪怕隻有一眼……我想我一定要回寂城了,寫到這裏,我和你一樣想知道蘇慕晴去了什麽地方。在我的臆想裏,她和我說過話,但現在我卻無法用臆想獲得她的消息,突然斷了聯係。

另外,謝謝你這三個多月以來對我的照顧。

我很罪惡,因為我罪惡地覺得我自作多情喜歡上了你,而你喜歡的一直是我這麽長時間來最好的朋友。蘇慕晴是我的全部。

我給你的一千五百塊,是我賣掉了我脖子上的金鎖得來的,那是我親生媽媽留給我的。後來我才知道,蘇慕晴的脖子上也有一個同樣的吊墜。我對你有深深的歉意,我在自責,我能幫上你的也僅僅隻有那麽多。

但……我好像隱瞞了太多,連你也沒有發覺,難道是我和蘇慕晴真的一模一樣嗎?

請相信這個有些荒謬的解釋。

洛梔遙

這封信被夏岸讀到第三遍的時候——

堅強的夏岸翻了翻眼睛,仰起頭看看教室雪白的天花板,眼角居然流下了兩行淚水。

他突然在全班同學驚愕的目光下衝出了教室。他獨自一人走到教學樓六樓通往七樓的樓梯間裏,今天的鐵柵欄居然沒有被學校的環衛工人鎖上,夏岸沿著樓梯走上了七樓的平台。

平台上風很大,秋天的風掠過耳旁,有很大的聲響。處在製高點向四周望去,是落雲寥寥的橘紅色燈火,由於眼眶裏未幹的淚滴,看上去像是向四周散射的縷縷光線。夏岸看向北方,在遙遠的千裏之外,有個叫洛梔遙女孩是他現在的想念。

“梔遙——梔遙——”他在嘴邊默默地念著這個名字。

洛梔遙。

我還真的沒有發現,你和她,真的一模一樣。有一樣的臉龐,一樣的行為習慣,甚至一樣的善良。

那我這三個月,到底愛的是哪一個?

[06]

七月七日,空氣中混有雨季剛過的潮濕和悶熱。

“我媽媽……她……死了嗎?”蘇慕晴定定地看著頭頂視線裏“清寧園”的字樣,心裏的某個部件鬆散,發出“咯噔”的響聲。

舅舅的手裏捧著那捧白玫瑰,裏麵的朵數是十九朵。十九朵玫瑰的花語有特別的含義,是“一生守候”。

他沒有說話,隻是走在蘇慕晴的前麵,順著繞山的級級石階向上走去。小徑的四周有高大的樹木,路邊的野花安靜地盛開,葉尖上有清晨直到現在未被蒸發的露水。

在石階上行走的時候,看見擦肩而過的陌生人向下返回,臉上是陰鬱的悲傷。有老女人哭得稀裏嘩啦,有老男人默默地抹著淚水,他時不時地勸一句女人:“別哭了,我們隻能祝福兒子了,別讓他看見你的悲傷。”是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戚,如果不處在悲傷的深處,又有誰懂?

小徑的盡頭,是她的墓碑,大理石墓碑的表麵懸掛著昨夜的雨滴,隻是蘇慕晴並沒有悲傷的感覺。

舅舅彎下身,一手拽著蘇慕晴的手臂,把十九朵白玫瑰放在她的墓碑上,呈九十度深深地鞠了一躬。

“姐,我帶蘇慕晴來看你了,你應該安心了。”他一麵側過臉對蘇慕晴說,“帶你來看你媽媽了,跟你媽媽說些什麽吧。”

沒什麽感情,是跟自己完全沒有關係的陌生人吧。蘇慕晴想,她從未養過她,沒有見過麵,既然是她的媽媽,那為什麽又要把她丟在落雲呢?

“難道,蘇慕晴,你就沒有什麽想說的嗎?”舅舅問。

蘇慕晴搖搖頭。

“看來我得和你從頭說起。”舅舅說,然後把身體轉向麵向山崖的一邊。是很高的山崖,放眼望去是四周翠綠色的山貌,他口述著那個古老的故事,那些曾經。

他希望蘇慕晴能懂,能夠懂她媽媽的無奈,能夠明白自己那麽多年來的心情,他願意當二姐的一生守候,能夠明白所謂的親情其實有著溫熱的溫度,能夠做到世間不可能做到的一切事情。

她安靜地聽得很認真。

蘇慕晴聽著聽著,佩服媽媽是個盡責的姐姐,雖然她不是個盡責的好媽媽。

——呐,有沒有被感動呢?

[07]

洛梔遙回到寂城,膽戰地敲開了姨媽家的門。

開門的是一個男人,是自己從未見過的男人。洛梔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顯現出驚愕:“怎麽,難道,我走錯了嗎?”

男人驚訝:“太像了,太像了……”

“叔叔,你在說什麽?”洛梔遙問,“我姨媽把這個房子賣掉了嗎?”

舅舅一把把她拽進來,仔細地觀察洛梔遙身上的每一處地方,害得她臉紅得不成樣。她用力扯開男人捏住的手臂,把自己扯疼了。“你幹嗎啊,你說什麽太像了太像了,我聽不懂!”

“叫我舅舅。”男人說,“我知道,你是洛梔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