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沒親眼見過老虎吃人,也應該知道它是會吃人的,所以連翹雖然是第一次看到段瓷發火,可也沒有多詫異。何況以芭芭拉那種死不認錯的態度,就算是隻貓也會想咬死她的。被突然闖入的段瓷從西點店裏拎出來,芭芭拉女士一路掙紮,到電梯口忽然停下來,以腳擋門,回頭對若幹驚慌的酒店工作人員說:“別報警啊。我們是兄妹。”

兄妹還是姐弟,這是個問題。不過連翹無條件相信段瓷,判斷很簡單,把年少的叫做年長的,這種無厘頭事情,隻可能是芭芭拉的創意。段瓷他沒那麽詭異的,就是脾氣發起來忒嚇人,寒著臉一言不發,薄薄鏡片仿佛快要承受不住主人目光的威力而炸裂。連翹拿著被遺棄在西點店裏的冰淇淋蛋糕晚一步跟回酒店,按完鈴在房門外站了半天,門被慢悠悠打開。眼前卻空無一人,下巴降低四十五度,才看到好奇仰視她的小約翰——父親的發色,母親的臉孔,非常優質的中美混血兒。連翹微傾下身子,敲敲手裏的蛋糕盒子征求意見:“我可以進去嗎?”

“讓她進來,宇宙。”是段瓷的聲音。

還算比較溫和,是否可以猜測場麵沒有失控?

小小的身軀隨即讓開:“請進。”視線卻仍然放在他的食物上,“你是外賣嗎?”中國話發音比他父親約翰威廉姆斯教授好得多。

連翹笑道:“不。芭芭拉的朋友。”她走進去,掃一眼似乎進入休戰狀態的兩個大人,這才把盒子在茶幾上打開。小約翰低頭看看自己的兩隻手掌,大概覺得不算太髒,接過連翹遞來的叉子,專心挖起蛋糕來,偶爾會大方地歪過頭打量芭芭拉的朋友。屋子裏一時間隻有他吃東西的聲音。

段瓷盤著手站在窗前,領帶結已拉至胸口,眼裏還有尚未全退的洶湧波濤。芭芭拉明顯在賭氣,隻看著連翹和兒子,也不講話。段瓷沒時間跟她幹耗,摸出手機查找號碼:“我給你訂機票,你現在就回美國。”

“你無權幹涉我的出入境自由。”民主國度的芭芭拉用人權講話。

“解決了宇宙的撫養權問題你愛去哪兒去哪兒。”傳統精神的段瓷以孩子為先。

“宇宙是我生的,我養他沒任何問題。”刁鑽芭芭拉。

“或者我叫威廉姆斯來中國。”狡猾段瓷。

“這事兒你別管,十一,威廉姆斯現在跟咱們家沒任何關係。我姓段。”

“你知道姓段就好,我以為你要說爸媽跟你也沒有任何關係呢。咱媽還不知道你離婚,我不管你怎麽哄她,先給我回去再說。”他指著門的方向,視及沙發上端坐的連翹,稍作停留,食指又重重點了她兩下,意思是“我跟你也有賬要算”。轉頭催促芭芭拉:“收拾行李!”

連翹不自在地調整坐姿,抽了張紙巾給小約翰擦嘴,心想觀戰果然不該表現太專注,很容易被牽怒的。

一個五歲大的孩子,無法察覺自己成為臨時道具,天真地理解了她的善意。“我叫小約翰。你呢?”

“連翹。”她想像不出芭芭拉還有多少事情可以惡搞,讓兒子與丈夫同名,管弟弟叫哥哥……

“我能這樣叫你嗎?”

“當然。”

“那你會說英語嗎?”

連翹包容他:“一點點。不過多說中文對你有好處。”

聽到熟悉的語言,小孩子誇張地鬆了口氣,用英文與她繼續交談:“我爸爸也這麽說,嘖,盡管他的中文很破。他喜歡中國,就是沒什麽時間來,你知道,他好像非常的忙。”說到這裏有些遺憾,抿了抿嘴,露出兩枚酒窩來,有點像他舅舅。

連翹扔掉紙巾,在他的酒窩裏輕輕點一下:“可以了,男孩子別吃太多冰淇淋。”

“好吧。”他很聽話,放下叉子,自己擦幹淨手,抬頭問另外兩個人:“為什麽不吵了?”

段瓷瞪了姐姐一眼,到連翹旁邊坐下,把外甥抱在腿上:“蛋糕好吃嗎?”

他搖頭:“太甜了。”

段瓷看著僅剩三分一的小蛋糕發笑:“可你吃了很多。”

小約翰回頭看了連翹一眼,聳聳肩,沒有說話。但意思表達得很清楚:因為是別人送的,當麵享用是禮貌。

芭芭拉笑罵:“傻瓜!媽媽買的,連翹隻是負責提上來。”

小約翰皺眉,沒理她,看著段瓷問:“我們得回波士頓了?”

段瓷抱歉地點點頭:“恐怕是的,爸爸和媽媽還有些事需要商量。”

“不可以下周或者後天嗎?我一直在酒店睡覺,沒去看過熊貓。”

芭芭拉說:“明天去看。”

小約翰期待地望著舅舅。

段瓷則瞪視拿孩子做擋箭牌的卑鄙之徒。

“其實——”連翹的目光在心疼地撫摸小約翰肩臂的那隻大手上停留:“這麽頻繁倒時差對孩子不太好吧?”

段瓷把那對母子帶回自己家,安置好之後開車送連翹。段瓷怕熱,才進五月份,已習慣性上了車就開空調,窗子緊閉,隻偶爾有喇叭聲穿進來,襯得車室裏空空靜靜。他們倆本來也不是話多的人,加上各個在心裏盤算,過了兩個紅綠燈,誰都沒說話。

連翹不是故意幫芭芭拉孤立段瓷,隻不過有一些事情,得求芭芭拉謹守口風,此刻的順水人情能做必須做。芭芭拉渾身缺點,最大的好處就是好奇心小,並且尊重,所以,雖然她也屬於過去裏的一部分,可連翹對她並沒有太抵觸,還適時地幫她鬥勝一回合,暫時留在了北京。當然連翹也知道自己贏得十分不光彩,她看出來段瓷疼小外甥,一出手就打在他軟肋上,把他疼得左右為難,肯定生她氣。加上他大概懷疑她早就知道芭芭拉是他要找的人,成心瞞著不報,剛才在房間裏還給了她一個使狠的眼神。從打上了車他就不吭聲,也不問她去哪兒,自作主張往她家的方向開。連翹幾次想告訴他,其實這會兒送她回公司還能趕上打卡,不用算事假的。看他滿臉深沉的樣子也沒好意思為了半天工資打擾他。

段瓷調著空調的擺風方向,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樣十分想笑,難道他還真能把段超的事怪到她身上不成?他隻是對今天才知道她曾旅居美國這件事,有莫明其妙的近乎於惱火的情緒。

他和楊霜聊起過美國父母的事,她當時也在場,正常來講起碼會有一句類似於“我在波士頓生活過”這樣的話吧?可她就像從來沒聽過美國這個國家似的,說是故意隱瞞也不為過。段瓷想不通這種事情有什麽不能說的。他猜測到她家境應該頗為殷實,否則以她目前微薄的收入,根本不該對高端消費這麽自在。楊霜送再貴重的東西她都欣然收下,交還時說的那句“可惜”並不見幾分真心。她離家出來,是想證實自己能力?可她並無心事業,單憑今天她和宇宙對話時那口流利的美式英語,即使在外企,也不可能隻做最基層的行政。

她很安於目前的生活:獨自一人,沒有過去,也不想今後怎樣。

段瓷隱約有種感覺,這個年紀上與自己相比還是孩子的女人,有大量不願意對他提起的過去。她隻說過老家在深圳,除此之外的家人、朋友,就連剛畢業的學校,都一律不提。她的表現甚至讓他認為,她想將自己的過去從記憶中根除,可是做不到,隻好回避,隻好不談,隻好說眼前。然而在她身上,太多不合理存在,這些不合理讓她充滿神秘感,形成讓人猜不透的危險。

段瓷沉默的行為很壓人,連翹降下車窗透氣。像是洞悉她的想法,他開了廣播調節室內氣氛。電台裏正在播放某個數碼產品的主題廣告曲英文版,聽了幾句,一聲輕笑從段瓷鼻子裏冒出:“英文不錯啊連翹。”

他手心愛出汗,不換檔的時候就將右手放在出風口前吹風。

連翹看著他削瘦的五指,也做出一副驚訝狀:“你說得也很好啊。”得到警告的一瞥,她轉向窗外藏起笑得扭曲的臉。

本來就麵帶奸相,這個小動作更是偷了雞的狐狸一樣。段瓷自語般念道:“宇宙都快六歲了,那段超結婚那年你才多大啊?上中學呢吧?自己一人兒跑美國去一住就一年。現在孩子真厲害。”

連翹幹笑,也不應聲。身份證上她今年23歲——比實際年齡小了五歲,推至在美國的那年,明顯不足18歲。不過這倒方便拜托芭芭拉隱藏她在美國讀研究生的事實,女人都希望自己年輕。芭芭拉說那你做得也太誇張了吧,連身份證都改了。不過她自己也不按理出牌,就如連翹所願,告訴段瓷說是在酒吧認識的不良少女連翹。老約翰總說是妻子帶壞了他的學生,這下芭芭拉可以反過來說了。

至於段瓷,他愛怎麽想就怎麽想,連翹反正死撐到底,細節能不提就不提,少說少錯。

段瓷從內視鏡裏看她的表情,每次聽到不想說的話題,她就會露出這樣的笑,薄眼皮下那對不算大的眼睛眯成兩道黑黑的半彎,上翹的眼角弧度誘人。

連翹禁忌的話題很多。

也許這是她刻意營造的效果,她還殘留著上一世的生性,狡猾機警,利用一身漂亮的皮毛,讓獵人們在不斷追逐中頭痛不已。

段瓷已過了著迷於女人小伎倆的年紀,唯有麵對明擺了以狐狸精姿態示人的連翹,屢屢不受控。他接近她,她不拒絕,卻同他迂回。

也忘了哪天開始的,他們之間見麵不再需要有楊霜熱場。段瓷不定時在她公司樓下巧合出現,雙方都沒有臨時約會的話,他帶她吃飯,送她回家並上樓坐一會兒。連翹熱衷綜藝節目,有選秀的頻道必鎖定,現在選秀是主流,每個電視台都在做,她喝著冰水看得很稱心。段瓷是賓隨主便,可是這種節目看得太認真了,會因為主持人或選手突如其來的言行而起雞皮疙瘩,他於是經常找一些與節目無關但安全的話題來分散注意力。

男女在一起是這樣,沒有話題也不一定無聊,而段瓷和連翹的生活又不是全無交集,又不是全然重合,可以談的便很多,工作、楊霜、安迅。

就是不談許欣萌。

這樣就有理由維持暖昧。

暖昧這種東西,你說不出她哪兒好,反正深受時下男女愛戴。有人或許會認為這是一種過渡期的感情。可連翹想不出自己和段瓷的關係會過渡成什麽樣,因此當芭芭拉終於好奇地問起此事時,她也就無從作答。

芭芭拉在被段瓷接去住之後的沒多久,有一回晚上約連翹出去玩,以跳舞之名過酒癮。喝得微醺了,她問連翹:“你和十一,到底有沒有偷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