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楊霜的母親生前最疼段超,如果她還在,段超想回國長住,肯定投奔深圳楊家。可惜她去世得早,所以段超的落角點隻剩北京了。表弟楊霜聽到這消息,起早訂了機票,飛去深圳探望父親以盡孝道。雖然沒幾天就被楊老爺差人遣送回京,這是後話。

單說段瓷,幾經周折打聽到段超是在華盛頓直飛北京的,可兩天下來,接了電話上百通,就是沒有段超打來的。

反倒是連翹收到一封意外的電子郵件,才確定那日酒吧裏果然不是自己眼花。

時不過五月,北京氣溫還有些偏低,咖啡館裏烘焙的氣息並沒有實際的溫度,唯一的熱源是麵前這杯剛煮出來的咖啡。連翹耐心地坐在靠窗的位置裏,一隻手撐著臉頰,手指隨著懶懶的音樂節奏在皮膚上跳舞。另一隻手籠在杯子外壁,不敢貪婪地貼上,唯恐被燙,也不想離這溫暖太遠,偶爾以指腹試探輕觸,又飛快離開。直到杯中**不再滾燙,遲了半個小時的芭芭拉終於在她眼前的玻璃窗前一閃而過。穿了件桃紅小格子的抹胸上衣,金屬色高腰短裙,曬成淺棕色的肩膀手臂和大腿都驚悚地暴露在空氣裏。一進來店員就隻顧瞪眼,半天才拿水牌上前來服務。

連翹裹著身上的風衣羨慕地說:“你好歹加件外套。”

芭芭拉搖著她那個數年未變的小波頭:“費那勁呢,風吹得多舒服。嗬嗬,長頭發還挺好看,喇叭狗兒似的。”

連翹白眼:“有你這麽誇人的嗎?”

“我就這麽誇人!”她咧嘴大笑,一口白牙襯著肉粉色牙床全部露出來。“你啊,白吃火燒的還敢嫌麵黑!”

她的笑容非常有感染力,連翹自然而然地就跟著發笑:“才回來幾天,北京話都撿起來了。”

芭芭拉怪罪地看她:“嘿——甭拿我打杈兒!咱本來就是純正的周口店血統。”

這句招牌對白,讓時間的跡象無影無蹤。幾年前連翹還在讀大學,也是在焦苦醇香的咖啡館裏,導師帶來個有著東方臉孔和美式笑容的未婚妻,地用一口怪異而緩慢的兒化音自豪地介紹:“地道兒的周口店人芭芭拉,我媳婦兒。”就最後這個稱謂說得極其熟練,膩煞旁人。

那時候二人正在熱戀期,芭芭拉比研究所的學生還頻繁地出入校園,與連翹相識是自然而然,並不巧合。對於連翹來講,芭芭拉是個特殊的存在,並非同為中國人的關係。她們學院最常見的姓氏是威廉姆斯,第二大姓則是李,舉目望去皆是黑眼睛黃皮膚。恰恰隻有芭芭拉這個作風洋化的中國女人,讓她有親切感。人和人的際遇很微妙,像是宗教裏緣份的說法,不好解釋。

一輾轉千百個日子沒留神就過去,這位默默為華語全球化做貢獻的愛國人士,帶著莫大的榮耀從美利堅歸來。發型未變,笑臉未變,塗了銀色眼影的眼睛溜圓,魚尾紋和歲月便也不易被發現。所以連翹在酒吧裏幾乎一眼就認出是她,隻是邏輯上不可思議,就忘了她本來就擅長做無邏輯行為。

芭芭拉反怪她行為理性:“認錯人了喊一聲又能怎麽著?幸好突然想起來給你寫MAIL,要不然就錯過了。”

連翹低頭認錯:“沒看清嘛。再說當時身邊有朋友在。”

“連翹你還是這樣,沒一百零一分把握的事都不會做。記不記以前在俱樂部裏玩,不管那些男孩兒怎麽朝你放電,你就隻是坐在原地等,非要別人主動上前說HELLO。”

“不是一回事好吧?”

芭芭拉得意道:“就是一回事。不過不是壞事,我媽那時候常誇你,說這才是典型的中國女人,什麽東西再喜歡,不塞到你手裏你都不會拿。”

連翹理所當然道:“本來就不是所有你喜歡的東西都可以拿的。”

芭芭拉不讚同:“可是有些東西呢,拿過來就會是你的。”

連翹訝然地提醒:“那是犯法的芭芭拉……”

芭芭拉大笑,手指比成槍狀斃掉故意與她唱反調的女人:“說了是有些東西!”

連翹向她舉了舉杯子示降,不再挑戰辯論癖。咖啡溫熱正好,融合了甜與苦的矛盾供味蕾享受。

一如再見芭芭拉的心情,從久別重逢的喜悅,漸漸轉為一種悵然。畢竟兩人共同經曆的那一段過去,是無可複製的,想起來,便有悄然無聲的唏噓。凝視漾著深褐色波紋的**,連翹說:“真好,芭芭拉。”抬起頭時已對她換上認真的微笑:“你沒怎麽變。”

再也回不去的無奈現實裏,幸好還有不需要回去的芭芭拉。

芭芭拉愣了愣,笑道:“中國人普遍要比美國人老得慢。”忽地又狠狠歎道:“不過你看到我兒子你就說不出來這種話了。瞧著他一天一個模樣地長成個大小夥子,想不認老都不行。要麽說小孩兒真不能隨便亂生啊。”

連翹哭笑不得:“除了你誰還會亂生孩子?人呢?帶回國了嗎?”

芭芭拉笑容發緊:“在酒店,他跟我賭氣,因為我昨天回去太晚。”

連翹對她的胡來無話可說:“你丟下孩子出去喝酒?”

她抓抓頭發,忽略指責。“我交待酒店幫照顧了。沒事兒,小孩兒鬧脾氣麽,晾他到晚上就好了。哦,對。”她打個響指,轉身從包裏翻出一盒煙推到連翹麵前,雙臂疊在桌上,不好意思地笑笑,“免稅店買的,被我抽了幾根。沒想到見你,也沒帶禮物,皮箱裏還有幾盒,改天都給你拿來,反正我沒有煙癮。”

連翹看著姿態陌生的白盒肯特,拿過來抽出一支,煙杆通體雪白的,淺淺的味道倒還在記憶裏。嗅了嗅,又放進去扣好蓋子:“這盒給我就行了,其它的你留著玩吧。我現在也沒有煙癮。

“沒有煙癮?”芭芭拉嘴角抽搐,“戒了?切,你能戒煙我就能戒色戒酒。”

連翹笑罵:“狗屎!真的戒了。”她把玩著煙盒,盒上四個藍色字母繞著指尖慢慢旋騰,“你知道我隻抽這牌子的煙,國內又買不到,幹脆戒了。”

芭芭拉義正嚴辭:“我們祖國沒有什麽是用錢買不到的!”

她被逗笑:“你說的對,芭芭拉。但我沒錢。”話落得到對方懷疑的目光。

芭芭拉舔舔嘴唇,鼻腔發出思索的聲音,小動作很像一個人。

連翹有趣地盯著她:“不要我說的每句話都懷疑。”

芭芭拉看她半天,就等這句話,聽完立刻說:“值得懷疑啊,你好像不應該窮到買外煙的錢都沒有。”

她不避諱地相告:“年薪四萬。”

“刀?”芭芭拉挑眉,心說那也太少了,聽到她給出“人民幣”的答案,當場傻眼:“不動產研究所的全額獎學金畢業生!中國真的有這麽不識貨還是你自甘墮落了?難道戒了小煙兒改大煙?”

聽她越說越離譜,連翹求饒:“私人原因。我們不說這個了。”

“那說說你為什麽會在北京,我還打算過些天去深圳看你呢。”

“對不起芭芭拉,這是同一個話題。”

“……”芭芭拉泄氣地捂著額頭:“得,咱去買衣服吧還是。我和小約翰都沒帶什麽衣服過來。”

“約翰?你對兒子的名字太馬虎了。”

“是小約翰。你車停哪裏了?”

“注意請提一些適合年薪四萬的人回答的問題。”

“見鬼的狐狸死神秘!你到底捅了什麽漏子啊?”

不能怪芭芭拉反應過度,連翹在波士頓上學時,已經有名車代步,隨便一件T恤也要花上現在個把月的薪水,很多同學都猜她是東亞某國的貴族。而她又是屬於那種會讓男人女人都對她產生危機感的類型,那時候也不懂與人相處,中式的矜持被她表現成客氣的冷淡,連熱情奔放的美國人也無法接近。隻有芭芭拉肆無忌憚將她從課堂上拉出來,逛街,看電影,泡PUB,去北區吃茄汁豆,去河濱看表演,站在HATCHSHELL最靠前的位置,勾引台上做SOLO的黑人男孩子;在中國城翹角的牌樓底下,用她現教的廣東話到處與人攀談,如果被問及老家,一準兒回答“周口店”……雖然分開後隻偶爾通過電郵聯係,可這麽久以來,芭芭拉仍是她唯一可以說很多話題的朋友。

即使如此,麵對她凶神惡煞的關心,連翹還是選擇緘口。

如果說是一個成人的標誌,她真不想長大。可有些事情獨自麵對比分擔來得容易,尤其是必然隻能接受而無法改變的事情。也許並不是今生的因果,但總會給人“注定”的感覺。哪怕你所承擔的,遠遠超過了你應該承擔的,還是會一肩負起,久之會習慣這沉重。

隻是仍有夢魘,像厲鬼壓身。

當記憶裏某片鱗甲被剝落,便露出柔軟皮肉,一觸即鮮血淋漓。

淩晨兩點,剛與酒鬼芭芭拉分開沒一個小時,連翹剛睡著就發噩夢,用了全身力氣才艱難地醒來。機械地敲著酸疼的腰腿,汗漸漸涼下來,夢中逃命的辛苦猶在,令她再沒法入眠。起身旋亮台燈,目無焦距地望著不知名空間。稍頃神智複蘇,忽然感覺段瓷會給她打電話,這感覺持續了好半天,手機還是淡定地躺在床頭櫃上。

燈亮了整夜。

數十公裏外許欣萌的臥室也充斥著泛黃的弱光。幼兒園明天有郊遊,她睡得很早,迷糊中知道段瓷回來,兩人說了幾句話,她翻個身又睡去了。

段瓷洗完澡出來,將台燈擰到照不見許欣萌的角度,亮度也調得很低,抱著電腦瀏覽各大門戶網站的行業動態,免不了有新尚居的內容,一些報道讓他失笑。

許欣萌揉揉眼睛:“十一……?”

段瓷應一聲,下巴輕轉,視線卻沒從屏幕上移開。

她伸手撫撫他的小臂:“怎麽還不睡?”

他扭頭看她,臉上還留著笑意:“再過一會兒,你先睡吧。”傾身給她個吻,“用關燈嗎?”

“不用,光線太暗看電腦對眼睛不好。”她將臉藏到他身體遮成的陰影裏,“不過你要早點睡。”

他點點頭,隨手將她散在枕上的長發理順。心裏還惦記段超的下落,拿了手機去客廳打給美國的爸媽詢問。

老段鬼祟地躲開妻子接電話,聽見兒子沒報出任何有價值的消息,暴跳如雷,罵那事端:“眼看四十的了還當自己小孩兒,快氣死我了!你媽那兒我還瞞著呢,讓她知道還不得犯了病。”又要表達憤怒又要壓著嗓子,音量像海浪一樣忽高忽低。

段瓷也是按一肚子火,卻得笑著勸他:“放心吧,那麽大人丟不了。估計是怕見到我就被送回去,晚兩天能來信兒。再說還帶著宇宙呢,能瘋到哪兒去。”

“宇宙,唉……”他心疼地歎息,“你說這人多不懂事兒吧十一!自己折騰就算了,孩子那麽小,還非帶著一起。”

段瓷耐性子安撫,又被叮囑一遍“打電話小心別讓你媽聽出來”,這才收線。

折折疊疊翻蓋,踩不著底的心慌,氣得他一點兒睡意都沒了。淩晨兩點半,午夜檔的海外文藝片,頗有催眠效果,隻是沙發越睡越熱,睡而複醒數番。

電視機亮了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