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5章

從小到大,我隻被四個男人親過(老爸除外),分別是敏暉哥哥、高中時的男友、趙國淳,再就是眼前的小鬼。

敏暉哥哥親我,隻是兄妹般親昵的表現,而我過了十歲之後就再也沒有過了。

高中時的男友吻我,是因為喜歡我。

趙國淳強吻我,是想證明我拒絕他的追求隻是顧作姿態的清高。(他也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被我一拳重重地打在腹部,痛得站立不穩跌下樓梯,結果小腿骨折在醫院住了一個月。)

而最後一個,也就是這個虛歲隻有十四的小鬼,他親我,僅僅是為了報複捉弄我而已!估計跟慶培用青蛙嚇我的心態大同小異。

他微笑著說:“這表情才像女孩兒家。你這麽蠻,以後怕是嫁不出去的。”語氣是毫不掩飾地得意。

我木然地看著他,心裏計較著,是揍他一頓呢,還是就當小孩子開玩笑,不理睬得了。

還沒等我考慮好,這小子居然一甩辮子走人了!

算了,我何必跟小孩太較真!今天碰見尹十四純屬巧合,既然他們都知道了我是女孩,以後也不會再跟他們混在一起了。反正後會無期,想算帳也沒機會,我又何必傷這個腦筋?不如回房睡覺。

後來的日子過得平靜無波,我再也沒見過尹氏兄弟,李浩跟他們倒還偶有接觸,但他隻在京城待兩個月,府學一開學就被老爹召回盛京。他走了之後,我基本上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每天早上還是依慣例到書房報到,後來終於忍受不了十八世紀應試教育的荼毒,便讓那個姓劉的西席先生在上午講史,下午再叫他單獨去跟慶培研究八股文。這劉夫子論起古人來簡直就是一憤中(憤怒中年),能從三黃五帝一直侃到前明崇禎,唾沫橫飛地把上下幾千年的所謂名君賢臣都數落個遍。慶培不管是上午還是下午都在打瞌睡,我聽著倒十分新鮮有趣。

再後來劉夫子向舅舅打慶培的小報告,結果我就被要求做了魏慶培專屬的學習委員加風紀股長。還好,這個表弟也不難管,他現在見了我就像老鼠見了貓似的。我也不管他做不做得好八股文(其實就是根本不懂),隻叫他把每日的課業熟讀至會背(第二天抽查背不出來就罰抄50遍),也就算完成任務了。

陰曆十月底,北京下了第一場雪。我以前就喜歡北方的雪,白茫茫的一片,厚實無比,踩上去還會“咯哧咯哧”地響,在我南方的家鄉是見不到這樣的雪的。南方的雪更像冰雨,落地就化了,能積到半尺厚就算難得的大雪了。

大冷天我是不出去的,這時代可沒有保暖內衣和羽絨服,雖然屋裏也沒有暖氣,但燒著炭爐又有北方的熱炕,終究是舒服的。每天就在房間裏看看書,偶爾去院子裏玩玩雪,更多的時候是睡覺。

無聊的日子就這樣打發過去,一晃就過了年。我對過年唯一感興趣的是可以大吃大喝,其他熱鬧不瞧也無所謂。年後,舅母提醒我大選將近,開始教我一些進退規矩。宮裏的禮節繁縟得很,又跪又叩的,又不是拜佛!我就當是體操來練,進幾步退幾步,跪一次拜幾下……其他就記住少說話,低著頭(這完全沒問題,扮啞巴更容易)。

說起選秀這個製度,不得不佩服它的創立者!能霸道到這份上也真不容易啊!所有在旗的女子,都得一個一個任皇室成員挑肥揀瘦,先是皇帝再是宗室,挑剩下的才允許各自婚配。身份高貴的自不用說,姿色佳的,看起來賢惠可親的基本上就沒其他男人的份了!

我並不擔心自己的命運,選得上無非是當別人的小老婆(憑李涵的出生想當宗室成員的正房夫人恐怕沒可能),區別隻在於誰的,選不上是最好的結果,樂得自由。我當這個世界的一切是個遊戲,總會有遊戲結束的時候,就像我以前每次玩的一樣。

二月底,裕親王嫡福晉西魯克氏生辰,除了他們家親戚女眷之外(這家的親戚估計不是皇親就是國戚),另邀朝中一部分官員以及命婦過府慶賀。這位裕親王是皇帝的僅存的兩位手足之一(另一位是恭親王,好像沒這位這麽受寵),自幼便與皇帝情誼深厚,又立過軍功,一直很受皇帝的信賴(要不怎麽連老婆生日都敢鬧這麽大)。

舅舅似乎跟這位北京城裏最是聖眷優隆的天皇貴胄有過一點點淵源,所以也在被邀請之列。舅母是必然要去的,另外居然還帶上大表妹和我。開始我也鬧不明白,女兒就算了,捎上我著外甥女幹嘛?後來一想,大概是我和大表妹今年都待選,一來帶出去見見世麵,二來到宗室的貴婦們那裏混個臉熟拉拉關係。

為了這事,舅媽還打發了專門的丫鬟來為我梳妝打扮。我就坐著任她們擺弄,大約一個小時之後,終於把發髻梳好,再半個小時,臉上的妝也告完成。換上簇新的淺藍月緞繡玉蘭蝴蝶紋氅衣,紅月兒捧來鏡子讓我看看自己的模樣。

“您瞧,真好看是不是!”她笑盈盈地說。

說實話,可能古今的審美觀太不同,我一點也不覺得鏡子裏的自己漂亮。臉上的粉太白,唇紅太豔,發油用得太多……而身上的衣服顏色花紋雖然很好,卻失之寬大,完全不能表現女性的曲線。看如今這種旗裝的款式,真想象不出會發展成民國時期那樣韻致嫵媚的改良式旗袍。

我微微笑了一下,說:“行了,把我扮得跟個假人兒似的。”

紅月兒“噗嗤”笑了出來:“真沒見過像您這麽奇怪的主兒!平時打扮穿用比我們還不講究,好好的耳洞都給堵了,偏您怕痛不讓再穿,現在連個耳墜子也不能戴哩。”

我笑笑不答話。心想,要是按自己意思打扮起來,還不被人說是奇裝異服?算了,我以前就沒那個興致的,隨便吧。

她又上來為我整理衣袖袍角,絮絮地道:“說起來,小姐這幾年模樣變了好多,是越來越美了,以前跟少爺那麽像的!怪不得人家說龍鳳雙生子都不像呢!”

“你說什麽!”她的話觸動了我的某根神經,隱隱覺得有什麽事不對勁。

紅月兒見我神色忽變,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麽,緊張地盯著我:“龍鳳雙生子不像……”

我打斷她問:“不是這個,前一句。”

“前一句?哦,是說您長大了跟少爺不像……”她臉色慘白,怕就是這句話觸怒了我。

我擔心的卻是另外一件事,皺眉道:“把鏡子拿來。”紅月兒把桌上的掐絲琺琅雲紋背玻璃鏡遞給我。

我接過鏡子,仔細地打量鏡中的人。她有一雙大大的杏眼,雙眼皮很深;眉毛濃而長,平直微往上挑;嘴唇是菱形的,此刻正緊抿著——這種表情曾被敏暉哥哥說看起來極冷淡刻薄。李涵的長相應該是怎樣的呢?努力地回憶五年前,記得她的眼是滾圓的,眉眼分得比較開,眉毛疏淡形似新月彎彎,唇小而薄,隻有鼻子和現在差不多。這兩張臉如此的不同,無論如何也重疊不起來!

怪不得啊!怪不得慶培不敢認曾見過的表姐,怪不得一見麵舅媽和舅舅都說我長得不像從前了,怪不得尹十四說我和李浩不像兄弟……隻有我自己,時時都能看到這張臉的人,沒有發覺這緩慢而巨大的改變。我一直以為這身體是李涵的,隻有思維是記憶才屬於高淩,所以靈魂隨時可能會抽離她,回到原來的世界。但現在,連高淩的容貌都開始侵入這個身體的時候,我忽然發覺到,我可能被上天永遠遺棄在這時間的裂縫裏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被塞進馬車,又怎樣進的裕王府。隻記得被舅母牽著,穿過幾道門,終於擠在女人堆裏向裕親王福晉拜了壽。遠遠的隻看見那已不年輕的貴婦人坐在主位上,臉上帶著雍容華貴的微笑,接受著眾人的祝賀。

接下去的節目並不是晚宴,在正房裏待沒多久,就有下人領我們去戲台右側的女賓席。賀壽的人一撥一撥的,當然不能都擠在主屋裏。我們三人和另一位命婦及其侄女一席,桌上早背有各式水果點心,坐定後便有人奉上茶來。舅媽與那位夫人顯然是認識的,一坐下就聊了起來。

男賓席設在戲台左側,跟女賓樓一樣,都是靠戲台那邊向外傾斜,兩席中間在戲台正前方成“人”字交叉。坐在我們的位置上,可以看到對麵男賓席上人影綽綽。恍惚間,聽到舅媽向同席的那位夫人問道:“你認不認得那邊和佟大人說話的兩位爺是誰?像都是黃帶子的。”

那位夫人輕聲回道:“哦,左邊年長的那個是裕親王世子,右邊的應該是萬歲爺的十四阿哥。我也隻見過一回,這麽遠看不真切,想這身形年紀應該就是。”

我抬頭望去,果然看到一張熟悉的臉,可不正是尹十四兄嗎!原來他們兄弟是皇子啊。我倒不覺得怎麽樣(早猜這兩人不簡單了),要是告訴李浩不知道他會如何吃驚呢!正想著,卻見到十四也向這邊看來,這麽多人,又隔那麽遠,他應該認不出我。認出來又如何,還怕他跑到女賓席來胡鬧嗎?

賓主坐定後,戲便開演了。第一折是貴妃醉酒,我看那旦角扮相美麗非常,倒也老實坐住了。第二折是鑼鈸“叮叮乓乓”吵得要命的打戲,我心裏本來就煩,便看不下去,於是借口方便溜了出去。

擺脫了恭謹異常的王府下人,一個人偷偷地逛進園子裏喘口氣,沿途暗記景物標誌,免得到時找不到歸席的路。前麵是一座橋廊,架在小小的池塘上,顯得十分優美別致。我慢慢地踱上去,走到正中的位置便站住了,靠著綠色的廊柱看對麵的桃林。

“看什麽呢?”一個聲音忽然在身後響起,驚得我混身一顫。

十四笑著轉到我前麵,說:“怎麽,不認識我了?”

認識你真是不幸!我今天心情不好,怕控製不住自己的脾氣,還是不要跟他糾纏的好。耐著性子後退兩步說:“原來是尹十四爺啊?自然是認得的。”

“那你躲那麽遠幹什麽?李浩怎麽樣?”他說著又走近一些。

我再退一點和他拉開距離,應付地說:“他在家裏一切都好,有勞您掛心。”

“真不像你會說的話啊!”他挑了挑眉又說,“幾個月不見,你倒是有些女孩兒樣了。”

我在心裏冷哼,卻隻淡漠地看著他,沒說話。

十四今天穿的是銀紅如意雲紋夾袍,腰間束著明黃的綢帶。怪了,怎麽覺得那黃刺眼得很。以前就算見到有女孩穿得像個檸檬也沒覺有這麽讓人難受的。

他抓住我手上的美人圖紈扇道:“真不適合你。”扇子是出門時紅月兒塞到我手裏的,好象是因為我空著手的時候有太多不淑女的舉動。

我用力抽回,不料卻被他進一步抓住我的手腕,他的另一隻手扣住我的下巴,下一秒溫熱的吻就印了上來,蜻蜓點水般刷過我的唇。

“啪”,是紈扇柄被我折斷的聲音。

第一次,我原諒他年少衝動,但不表示他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這種舉動。

我不怒反笑,眯著眼看他。他卻不知這笑代表著什麽。

就在他疑惑我怎麽這種反應,盯著我發呆的時候,我用力推了他一把。橋廊的護欄本來就矮,我又算準了力道和方向,他當即就翻下欄杆,“撲通”一聲掉進池塘。

池塘很淺,隻是初春的天氣,水冷得要命。十四站在齊胸深的水裏,臉色慘白難看。我依舊笑著,半身趴在欄杆上,問:“涼快嗎?”

“十四弟!”

“十四弟。”

有兩人在附近聽到動勁趕了過來,似乎是他的兄長。我斂了笑容起身走人,臨走扔下斷成兩截的扇子,說了句,“你說的對,真不適合我。”

剛下橋就碰見十三,我隻在和他擦身而過時微微頷首。

那邊,台上的表演仍在繼續。我若無其事地歸座,頭微有些痛,但仍神色如常,一直撐到散席。

終於回到家裏,丫鬟們幫我卸妝梳洗。我呆呆地看著鏡中的人,五官的輪廓已經差不多是我十幾歲時的模樣,眉宇間卻仍留有一點點李涵的影子,她到底是誰?是我?對,當然是我,卻不再是高淩。

在原來的世界裏,我擁有一切,親人、學識、金錢、理想還有未來。也曾經以為,這世上沒有什麽我想要而得不到的。傲慢的,自以為是的活了二十七年,從沒有想過,有一天會失去所有。如果要我作為李涵活著,我寧願不要保有高淩的記憶,單純的做這個時代的李家小姐應該也是幸福的吧。

“小姐,你的手好燙!”紅月兒握著我右手大叫。

我想站起來,卻發現身體異常的沉重,頭昏昏沉沉的,全靠紅月兒和小丫鬟茜雲攙扶,我才能站穩。我扯動嘴角笑了一下:“沒事兒,睡一會兒就好了。”

她們趕緊扶我躺下,幫我蓋上被子。我全身火一樣燙,卻覺得熱氣都往外散著,蓋上兩層錦被還冷得發抖,不停地冒著冷汗。隻聽見紅月兒對茜雲急道:“快去請夫人叫郎中來,就說小姐病得厲害,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