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9章

“1978?”

“剛才書裏看到的數。”我隨口說,然後立刻轉移話題,“找我什麽事?”

老八也沒起疑,隻道:“你就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前次看你還挺恭謹知禮的。”

我倒是忘了,於是依足禮數福了福說:“八爺吉祥。”卻換來他一句:“還是免了,怎麽聽怎麽別扭。”真難伺候!他心情似乎不錯,笑著說:“坐吧。”

隨便找了張椅子坐下,我倒要看看他玩什麽花樣。汪逢年帶我進來後就不見了人影,屋裏沒人伺候。我們賓主坐定後,一個著粉藍妝花背子的丫鬟端上茶來。

我端起茶盞抿了一口,隻覺滋味醇厚,香幽如蘭,再看湯色翠綠中帶著金黃,便道:“新供的廬山雲霧。”

老八奇道:“你的舌頭倒刁!”

我挑了挑眉沒答話,等著他劃下道來,可他竟然開始問我‘在府裏住得習不習慣’、‘家裏有沒有兄弟姐妹’之類的蠢問題!我一邊敷衍地回答,一邊掛念著他何時能直奔主題。

在我耐著性子把那些瑣碎的問題都回答了一遍之後,終於聽到他問:“你以後有什麽打算?”

不會吧,這難道就是他想說的?完全讓我摸不著頭腦的問題。我於是說:“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他以為我裝傻,陰陰地笑道:“十四弟的意思你應該明白吧?他是出了名的倔,認準了的東西十頭牛也拉不回來。你若是玩玩欲迎還拒的小手段也就罷了,否則就隻有剃了頭當姑子去!”

哼,難道我是嚇大的!冷笑著說:“多謝貝勒爺提點!這欲迎還拒的手段我倒是有的,不過您放心,怎麽也不敢耍到尊貴如十四爺身上去!還有,我討厭吃素,所以這尼姑嘛,恐怕是當不了的。”

沒想到老八聞言不怒反笑:“嗬嗬,你還真是軟硬不吃!”

很想說我是‘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隻是這‘威武’還沒有人用在我身上(連老爸老媽也從未對我動粗),從小到大也稱得上是‘富貴’過來的,至於‘貧賤’,抱歉,還沒嚐試過。還是不要大言不慚的好!

隻聽老八又笑問:“你有心上人了?”

我怎麽沒想到還有這條,忙不迭地點頭說:“是。”

“是嗎?對方姓甚名誰,哪裏人士,家中做何營生?”

呃,我在他不慍不火的注視下蔫了,泄氣地說:“這個,等十四自己來問我之前,我會先想好。”

老八啜了口茶,溫和地輕笑道:“我勸你最好還是不要,沒的害了人家。”他的這句話中似乎夾帶著一股陰寒之氣,滲入我的五髒六腑,激得我打了個冷顫。

他注意到我的不自在,笑著說:“我並不是來給十四弟當說客的,剛才不過是玩笑話,你別當真。”

誰管你哪句真哪句假,我要信了一句,這輩子大概就該抱定非十四不嫁的念頭了!於是我也笑著說:“我自然不會當真的。”

老八沒想到我會這麽回答,愣了一下,然後歎道:“看來我是小看你了。罷了,這事我也不管了,你就跟十四慢慢折騰吧。”

這麽說我是自由了!剛想說是不是能放我回家,就聽老八慢悠悠地道:“從明兒開始,每天這個時候你就到書房來。”

“為什麽?”我叫道。

“陪我聊天。”他說,“因為你很有趣。”

有趣你個頭!難道我臉上刻著‘玩具’兩個字?我眯著眼瞪著這個無聊人,心想,你說來我就得來嗎?我又不是你家奴才!

他卻笑著問我:“你不覺得這裏特別涼快嗎?”

小廝端著銅盆下去後,老八笑道:“知道你怕熱,就讓人備下了。”我還以為他天天那麽奢侈呢!慢著,他的意思是不是,如果我肯陪他聊天就能每天享受這種待遇?

“考慮得如何?”

“如果你讓我隨意借閱這屋子裏的書就成交。”我果然是沒有立場的人。

“你不是不識字嗎?”

“對,我借你的書撕著玩兒。”我說你就信啊!

自從我每天到老八的書房裏泡著,府裏的下人就開始暗地裏議論紛紛。八福晉倒是完全不在意,不知道是不是老八早就到老婆大人那裏報備過了。

說實話,老八倒是個很好的聊友,他懂得多,相處久了還發現他相當幽默風趣,隻是有時有些八卦。他有一次問:“你真的不喜歡十四弟?”

我很實在地回答:“十四對我來說就像是弟弟。試問我怎麽能夠對自己的弟弟產生男女之間的愛慕?”

老八初時狐疑地看著我:“胡說,十四弟好像還比你大一年吧?”

不信算了,就是你小子也隻夠當我‘弟弟’呢!

他想了想又說:“不過你的確不像隻有十四歲。唉,這種理由你要敢跟十四弟說,他怕殺了你的心都有了!”

我不想再繼續討論下去,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於是關於這件事的對話就到此為止了。

老八平時很忙,我們一天能說上十幾二十分鍾話就算不錯了。為我打發無聊時間的還是這整櫃整櫃的書啊!儒家經典我是不碰的,參禪論佛的我沒興趣,音樂詩歌類的我沒這個細胞欣賞,於是,剩下的大部分都是史籍。唉,以前老說敏暉哥哥是被史書蛀壞了腦子,現在自己卻要步他的後塵了呢!

看的史書越多,我越是懊悔不已,最該看的那一部偏偏看不到!高中曆史課本也太混了,好歹也弄個朝代編年表,我記憶力一向很好,就算不是考綱要求的內容,也能記個不離十。

我決定用倒溯回憶法,看看能不能想起什麽。攤開一張紙,我從辛亥革命那年寫起,到八國聯軍侵華,義和團運動,戊戌變法,甲午戰爭,太平天國運動,第二次鴉片戰爭,第一次鴉片戰爭,再前麵就是古代史的部分……天哪,我連課本下麵一行小字‘清太宗病死後,其子福臨繼位,是為順治帝。順治帝繼位時年僅6歲,由多爾袞輔政’都想起來啦,可好像還是沒有關於這段奪嫡曆史的敘述。

到這邊來之前的幾年,清宮戲似乎很流行,雖然耳朵也刮到一些,卻沒有正正經經地看過一部——正確的說是連續十分鍾以上都沒看下去。

算了算了,越想越心浮氣躁,不寫了。剛擱下筆,忽然橫地裏伸過一隻手,抽走墨跡未幹的紙。“寫什麽呢?”我猛地抬頭,就見十四大爺拿起我寫的東西剛要看。

這怎麽能讓他看到?!我立刻劈手奪回,但願他什麽也沒瞧見。

“是什麽呀?看看也不行。”見我凶狠地瞪他,他卻不以為意地笑笑。這小子什麽時候回來的?兩個月不見,倒見沉穩了些。

他進來竟然連通稟的人也沒有!不過想想以前在家的時候,他到我那去就已經像進自家的後花園了,何況這是在他們的地盤上。我想著就一肚子氣,又不能對他發,隻冷淡地回答:“家書而已。”

“溥儀是誰?”看來他還是瞥到了一點。

我料他應該沒看到多少,便說:“我家鄰居。”

他果然沒多想,隻靜靜地打量了我一會兒,說:“還好胖回來了。”

我不理他,折好手中的紙夾進案上的一本書裏,盤算著等他走了就燒掉。

隻聽他又問:“聽說你最近和八哥走得近?”

我動作一滯,抬頭看著他說:“是又如何?”

十四猛地逼近我,伸手想抓我的胳膊,我又怎麽會讓他得逞,向後一退避開了。我冷冷地睨著他說:“別靠近我。”他恨恨地盯我一眼,然後轉身奔出了屋子。

我心裏叫妙,沒想到老八還可以做擋箭牌用,嗬嗬,他這麽聰明應該知道怎麽應付十四。

不過我也沒得意太久,剛處理了那張‘百年屈辱史’的手記,十四就轉了回來。他神色裏已完全沒有剛才的憤懣,似乎很開心地對我說:“李涵,對不住,我不該疑心你和八哥。”

我那個怒啊!老八到底跟他說了什麽?看他平時挺精明的,怎麽這點小事也搞不定。

十四後來跟我說什麽,我都不理他。最後他隻好說:“你今天心情不好,我改天再來看你。”

他走後,我就怒衝衝地趕到老八那裏興師問罪。沒想到這位仁兄居然擺擺手說:“我招架不住十四弟。你自個兒欠的風流債自個兒還,別饒上我!”

“你不幫忙也就算了,還說什麽風涼話!”我恨不得照臉給他一拳,讓他變個熊貓眼。

老八笑道:“這忙我幫不上,你要有別的事倒可以說說。”

我老半天才平息了心火,對他道:“我想借貴府馬車用用。”

“你要出去?上哪兒?”

“我信耶穌的,要去教堂做禮拜。”

他狐疑地看著我,我把十字架掛墜給他看,他還是半信半疑。

我不悅道:“你到底是借還是不借啊?”

老八終於說:“請用請用!你這人奇怪的事兒真多,怎麽連洋教也信上了?”

有了老八的首肯,我終於可以出府透一口氣。

乘著早上涼快,到郊外打馬遛了一圈,累了就仰躺在草地上發呆。凝望著淡藍的天空,忽然想起費翔那首《故鄉的雲》,便輕輕地哼了起來,“天邊飄過故鄉的雲,它不停地向我召喚,當身邊的微風輕輕吹起,有個聲音在對我呼喚,歸來吧,歸來喲,浪跡天涯的遊子……”,唱到‘曾經豪情萬丈,歸來卻,空空的行囊’,竟然感覺眼角有些濕意。我連忙捂住眼睛,不讓淚水流出來。哭泣無論何時看來都是件毫無意義的事情,我從來不放縱這種軟弱的情緒。

被帶著青草氣的晨風吹了一會兒,眼底的水霧逐漸消散,然後竟然迷迷糊糊地睡著了。近中午的時候被熱氣蒸醒,隨意整了整身上被壓皺的紗袍,便起身回城(還好沒人在我睡著的時候把馬給偷了,警覺性太低,應該檢討)。

到教堂的時候差不多是中午12點多了,又渴又餓之下,硬是蹭了鍾可守一頓午飯。鍾神甫再次見到我十分高興,以為我是迷途知返了,迫不及待地開始向我傳播上帝的福音。當他發現我完全冥頑不靈時已經晚了——他已被我扣上朋友的帽子,不得不接受我‘盤剝’。

我酒足飯飽之後,便問他有沒有英吉利文寫的書。他疑惑地問我要這種書幹什麽,難道我看得懂英文?我回答說以前遇見過一位英吉利的修士,他教了我一些英文(完全錯漏百出的說辭,虧得他相信,由此可見這位上帝的使者是多麽的天真)。他卻向我暗示,羅馬教廷對英國教會是多麽的不滿,我唯唯諾諾地應著,但最後還是不依不饒地堅持自己的要求。他先是說自己沒有我要的書,但被我纏得沒辦法,隻好拿出了壓箱底的‘寶貝’。嗬嗬,他居然有《羅密歐與朱麗葉》啊,看來小鍾也不是表麵上看來的那麽古板呢!我得意忘形地對他說,等我英文進步了再來跟他研究牛頓的力學理論。他一邊在胸口劃著十字一邊說:“上帝啊!那個英國人究竟教了你多少亂七八糟的東西!”接著開始用他自己的母語嘀嘀咕咕。

送我走的時候,他神情複雜,不知是不是希望我再也不要去煩他。不過,我又怎麽會忘記小鍾這麽好的‘朋友’呢?當然會時常去串門的。

回去的時候,我故意叫趕車的小子饒路,在京城裏兜兜轉轉,看看風景,快到傍晚時才回到貝勒府。東西角門都有門檻,馬車隻能從後巷的邊門進去。我出去的時候就沒人跟著,到了府裏倒是有幾個婆子上來攙扶。我笑了笑說,“你們忙你們的,我認得路回去。”她們互看了一眼不敢堅持,隻能由得我抱著一大摞書揚長而去。

貝勒府說大不大,說小也有那麽許多花園、廳堂、回廊之類,還好我方向感強,因此從不擔心迷路。我挑了條僻靜的路,輕快地走著。鵝卵石小徑兩邊散種一些合歡樹,夏天都快過了呢,還開著一簇簇粉紅色的花,花冠毛絨絨的,樣子很像馬轡頭上裝飾著的一簇簇紅纓子,所以又叫“馬纓花”。老北京管這種樹叫“絨花兒樹”,以前研究所裏也種了一些。

邊走邊看的也沒注意路況,直到快撞上了才發現前麵立了一個人。他原來是側身站著,可能是在賞花,也沒看見我,這會兒終於注意到了,慢慢地轉過身來。他用清冷的目光睨著我,我也同樣睨著他,不知怎的,這情形讓我想起一句話,“狹路相逢勇者勝”。

不過這種狀態也沒持續多久,大概就兩三秒鍾吧,一個太監不知從哪裏冒出來(好像是老八身邊叫什麽桂良的),向他行禮道:“奴才給四爺請安。”

原來這個是老四。

他淡淡地掃了桂良一眼道:“起來吧。”

桂良起身回話:“九爺、十三爺、十四爺都到了,八爺打發奴才來請您到前廳去。”

他“嗯”了一聲表示知道了。

桂良好像才看到了我,說:“這不是涵姑娘嗎?福晉剛才還打發人找您呢。”

還沒等我說話,就聽四阿哥帶點譏屑地說:“原來你就是李涵。”

我無所謂地笑了笑說:“對,我就是。”又覺得有點不太恭敬,便垂下眼看著他煙灰色的袍子福了福,請了安。看他也沒什麽反應,應該就算可以了,我便欠欠身往回走。

走到廊下,見到一個丫鬟,便把手裏的書交給她,讓她幫我送回住處,自己不得不先到八福晉那裏報個到。

八福晉見到我,失笑道:“你這一天都去哪兒了呀?瞧瞧這臉曬的,通紅通紅的!”我笑答:“去教堂了。”她從我身上拈下一片草葉子,說:“你看看自己身上這泥灰草屑的,不知道的還當你找人打架去了呢!”我隻好老實交代上午出城騎馬了。

她一聽騎馬也沒多說什麽,隻告訴我,四阿哥、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前兩天剛回京,今天府裏為他們設宴洗塵。我還沒聽完,就說自己頭疼、胸悶、氣急,全身不舒服。她好笑地看著我問:“哪有那麽多毛病的?”我一副強忍病痛地神情,回答:“前些日子大病了一場,想是還沒好全,今兒又吹了風,便有點不爽利。”她問要不要請大夫看看,我就說回去歇歇應該就不礙事了,如果明天還不好,那再請郎中不遲。

她拿我沒辦法,隻好讓我下去休息。

呼,逃過一劫!還好不用伺候那群大爺,不然我怕我真的又病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