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戒指,物歸原主

秦公館。這一晚,秦世梵很晚才回來。他走進書房,取一份明天要帶走的公文,在桌子上翻找了好一會兒才找到那份公文。隻顧著在找公文,秦世梵並沒有留意到放在桌子上的那枚翠玉戒指。把公文放進公事包裏之後,他便伸手去拉滅了桌子上台燈,隨即轉身就往外走。

卻就在他轉過身,剛邁動開一步的時候,他的身子忽然一頓,——隱隱間,他募然意識到自己方才像是看見了什麽,——隱隱間似有著某種牽扯的東西。猛然轉身回去,他又重新拉亮了那盞台燈。

伴著嗒!的一聲,淡黃色的燈光淡淡灑開。

台燈的光暈下,書桌子上,赫然正有一枚翠玉戒指靜靜的放置在那裏。

那一個瞬間,秦世梵的心頭猝然一震。

燈光下,他怔怔的看著那枚戒指,良久,一動不動。

早已久遠的記憶似乎是在這一刻被深深觸動了一下……

秦世梵終於略顯遲緩的伸了手過去,忽然僵硬不堪的手指輕輕的拈起了桌子上的那枚翠玉戒指。

舊日記憶的光輝閃爍在他的眼中,他的胸口猛然一陣收緊。……恍似在夢中,眼前的這一幕太過不可思議,但是,……

是它,的確是它。他認得就是這枚戒指,十多年之前,他將它親手送給了一個女人。

而那一個女人,她……

秦世梵身子忽然一軟,他一手撐在桌沿上,緩緩彎身下去,癱坐在了桌旁的那張椅子上。

那個女人當年那張嬌美的臉龐。他當時對她說了些什麽,她又說了些什麽,一切的一切都滔滔滾湧而來了……

“淑嬡。……”秦世梵沉沉的閉上了眼睛。

那枚戒指落在他地掌心裏,沉沉的壓著他的心。

心緒紛亂不堪間。秦世梵地心募然間一動,他忽然睜開了眼睛,神情凝重而又驚疑不定,一個難解的疑問無法逃避地浮現出來,重重搖撼著他的心——

這戒指怎麽會出現在了這裏?

難道遠在六安的姚淑嬡來到了上海?

燈光下。秦世梵怔怔看著手中的戒指,他的手控製不住地微微有些顫抖——

第二天清晨。方承錦一麵帶著腕表,一麵走下樓來。飯廳裏陣陣濃鬱的粥香也隨之悠悠飄進了他的鼻子裏。昨晚喝多了酒,吃的東西都吐了出來,胃裏空空如也,因而這時候,他對這飯香味是尤其的敏感。

方承錦向來對吃食上並不講究,男人的胃多半是妻子養出來的,在這個沒有女主人的家庭裏。對於一日三餐,方承錦也隻有最簡單的概念,曆來隻求填飽肚子、方便快捷而已。平日裏地早餐也都是西餐為主。麵包火腿之類。這時候,承錦循著這久違的香味。帶著幾分疑惑。緩緩移步邁進了飯廳。

但是,當他的目光落在餐桌旁地那一個瞬間。他卻是深深的一怔,不由得站住了腳。

清晨地陽光淡淡地灑在了餐桌上。

餐桌旁,正忙碌著一個嬌柔的身影,身穿一件薑汁黃短袖小旗袍,腰以下還係著一條紫色小碎花、荷葉邊圍裙。方承錦遲疑地立在了原地,這是他再難想象的一幕,自己原本嬌生慣養的獨生女兒竟然做起了家務。

方承錦沒有繼續走過去,他默不作聲的站在一旁,就在那裏靜靜的注視著韻柳此刻,在他堅實的心間縈縈圍繞著的是一種難以言清的溫馨。……女兒如今真的是長大了,已經能填補下她母親遺留在這個家裏太久太久的那一片空白——眼前這個家再一次是溫馨的了。

晨風從開敞的窗子裏輕輕送入,也似裹帶了一絲沁入心底的馨香。

林韻柳正在把盤碟、碗筷歸置好,又轉而去盛好一碗粥,輕放在了方承錦平日坐的座位麵前。一切弄好之後,韻柳便向一旁的一個傭人輕聲道:

“劉媽,你上樓去叫老爺下來吃飯吧,耽擱久了,粥就該涼了。”

“老爺早已經過來啦。”劉媽卻直直的叫了出來,一麵說著,兩隻眼睛已經直直望向了韻柳身後。

韻柳心頭一動。她略顯遲疑的向後轉過身去——

在她身後,果然,方承錦就站在那裏,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過來了。這一看,韻柳著實吃了一驚,兩條腿不自主的就往後倒退了一步,輕輕的撞在了身後的餐桌上。

麵前的承錦微微一驚,心裏隻是擔心著她不要碰在哪兒,一隻腳也不自禁的往前邁動了半步;然而,幾乎就在同時,他的心中卻是募然一個念動,——

眼前這個似乎有些怕他的女兒,不知怎麽讓他忽然有了一種陌生感,……他不自主地就想起了之前那個愛勾著他的脖子撒嬌的蓉欣……

承錦深深的看了韻柳一眼,轉而默不作聲的走到了自己座椅前坐下。

然而,無論如何,他決不會去想眼前這個女孩子並不是自己真正的女兒,他隻是忽然聯想到了那一年從六安回來之後她的種種變化。承錦一直都覺得那一次六安之行,蓉欣一定是遇到了什麽事情,雖然她自己口中從沒有提及過。

“老爺,這粥可是小姐親自下廚熬的。”這時,一旁的劉媽笑著開口道,“今早上,我一進廚房,就看見小姐在熬粥了。真沒想到咱們家小姐第一次下廚,就有模有樣的呢。”

一旁的韻柳隻是靜靜的不說話,她低垂著眼睛,默然站在桌邊。承錦抬眼看向韻柳,深沉的眼神中有一絲疼惜。

“蓉欣,”他放輕聲音說。“怎麽不坐下來一起吃?”

“我現在還吃不下,沒有什麽胃口。”韻柳卻低聲道。說著,她已經解下了身上的圍裙。遞給劉媽,一麵又道。“我先上樓去看一會兒書,過一會兒再吃。”說著,將轉身走時,眼角裏略去看了一眼位子上地承錦,她又輕聲道:

“粥是養胃的。隻是不知道我做的口味您是不是吃地習慣。您快些趁熱吃吧。”說著。她已經一轉身,腳下剛走開一步——

“不吃的話,”身後地方承錦卻忽然開口道,“那就陪爸爸坐一會兒。”

“我們父女很久已經沒有好好坐下來說過話了吧,”他接著說道,“記得以前,你總是愛粘著我嘰嘰喳喳的說個不停,還總是埋怨我一天到晚隻顧忙工作,沒有時間來關心你。”

方承錦口中這淡淡的一句家常話卻讓韻柳的心忽然沉重不堪。她再也邁不動一步,眼眸中深深掠過了一抹黯淡。她低垂下眼,又轉回身去。緩步走回到餐桌旁,拉開一張椅子。輕輕坐了下去。

承錦默然看了一眼在與他相隔了一個位子的座椅上落坐地韻柳。

撇下目光。他的眼中卻有一抹深沉。

“你昨晚去過秦家了?”他聲音依然平和的問向韻柳。

柳輕輕點了點頭。說著,她心中卻是忽然一動。抬起臉來,她直直的看著承錦。

“您……”她隨即低聲問他道,“是怎麽看秦伯父這個人的?”

“我和你秦伯父打過的交道也並不多,”承錦沉吟了一會兒,方低沉道,“也不好妄斷。”說著,他抬眼看向韻柳,問道,“怎麽突然想起問這個?”

韻柳撇開了方承錦投來的探究的目光,低聲道:“隻是怕自己還太年輕,不能完全看真一個人。”

承錦沉聲道:“不管怎樣,他都是你的長輩。”

韻柳沒有作聲。低垂地眼中卻掠過一抹不易察覺的冷定。

“不過,瀟席倒的確是個不錯地年輕人。”承錦忽然又轉而道,“他的人品、修養我都是看在眼裏地,地確是個可造之材。”

韻柳聽見這句話,她低下臉去,一重更為濃重的心事沉沉壓上了她地心頭。……她更深的默然了下去。“對了,你今天是不是要去參加竇行長小兒子的婚宴?”過了一會兒,承錦忽然問她道,“我聽竇家人說起,他們家新娶的這位兒媳是你的中學同學。”

“嗯,”韻柳微微點頭,淡淡道,“她請了我今天過去觀禮。”

承錦低下眼,停了一會兒,接著又道,“竇行長也給我發了喜帖,不過,我恐怕是抽不出時間過去了。既然你過去,替我把禮金帶到,也就行了。”

柳輕輕點了點頭。

心中難抑一縷幽幽的暗歎,韻柳緩緩轉過了臉去,她望著窗外。

窗外那淡藍的天,清澈明淨,她那一雙迷離的眼眸中卻漸漸的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惆悵,-

她想起了離開六安那一天,肖府裏的那一場婚宴。……

“昨晚,有誰去過我的書房嗎?”

秦世梵一麵走下樓來,一麵問向正在樓下的秦太太。秦太太正站在條幾邊上,監督著一個傭人擦拭條幾上的那些古玩瓷器擺設,唯恐她們粗手笨腳的會把東西給弄壞了。

“蓉欣進去打過一個電話,”正要出門上班去的瀟席恰巧聽見了這突兀的一問,隨即轉身回來,道,“怎麽了?”他不解的望著他的父親。

“是啊,怎麽想起來問這個?”秦太太也隨即扭過身來,發問。

“沒什麽。我隻是隨口問問。”秦世梵低下眼睛,淡淡道。

“怎麽,昨天蓉欣過來了。”他隨即便轉移開了話題。

“是呀,”秦太太道,“專是為來看望我們兩個,卻又正趕上你不在家。”

秦世梵低下臉,默不作聲。他在心裏暗暗念道:“蓉欣?……難道,會是她?……”

“瀟席,”秦世梵忽然笑著向瀟席。道,“蓉欣這丫頭。我也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看過她了,找個時間請她來家裏玩。”

瀟席微笑著應允了一聲,又道,“時間不早了,那我先走了。”說完。便轉身出門去了。

秦太太也開始催促傭人趕快把老爺的飯給擺上。秦世梵還在想著那戒指的事,聽見他太太在一邊吆五喝六的,不耐煩的道:

“今早我不想吃了。沒有胃口。”一麵他又讓傭人上樓去把他地公事包拿來,準備直接就出門上班去了。

“三天兩頭應酬到半夜才回來,”秦太太立即拉長著臉,在一旁埋怨道,“有酒喝,有舞跳,我看你逍遙快活得快成仙了吧。也的確是用不著吃飯的了!”

秦世梵自從昨晚在書房裏無意看見那枚戒指,一直心緒不寧,一夜也沒睡踏實。夜間隻是不斷地做著夢,反反複複夢見的也都是那幾年他和姚淑嬡之間過往地一幕一幕。他本來已經很是頭疼了。這會兒被秦太太埋怨得更是不耐煩。他沉著臉,也懶得還口。拿過傭人遞來的公事包,抬腳就走了。

“聽說過當年英美卷煙公司為宣傳新推出的卷煙想出的廣告噱頭嗎?”

沈新南坐在寫字台前的座椅上,他正問向一旁沙發椅上坐著地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子柳子楚。

“那一次可真是玩了一個不小的噱頭。”年輕男子笑了笑,朗聲道,“他們讓黃包車夫穿上印有烤字的馬甲,穿梭在大街小巷之中,結果引來人們四處打聽這個烤字背後的隱秘。等到大大吊起了人們的好奇心,再來揭秘,告訴大家其實是英美煙卷公司新推出了一種烤煙型卷煙。”

“這是利用了人人都有貪奇的心理。”沈新南緊接著定聲道,言語間,深有所思。

“我們這一次新品推出的廣告也要多花些心思。”他接著道。

柳子楚默默點頭。

這時,寫字台上的電話忽然朗朗響了起來。沈新南探身去接電話,柳子楚也隨即站起了身,道:“那我先出去了。”沈新南一麵拿起聽筒,一麵向他默然點了點頭。柳子楚剛走,生叔便進來了。

“英國地匯票到了嗎?”

沈新南放下手中的電話,問向剛進來的生叔。

“估計還需要再等上一個星期。”生叔往前走近幾步,一麵回道。

沈新南聽見這一句,垂下眼睛,沉思不語。

“不能等了,眼下處處都急等著用錢。”他忽然從寫字台旁地椅子上站起身來,點上了一隻雪茄,隨手將打火機往桌子上一丟,轉步慢踱到窗前,望著窗外,沉聲道:

“看來需要先向銀行借一筆款子了。在上海,雖是初來乍到,不過,以我們在英國的產業背景,向銀行借錢應該不成難事。”

生叔默默點頭,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在沈新南身後道,“老板,你還記得上次打過一次交道地竇澤豐行長嗎?”

“嗯,”沈新南道,“怎麽?”

“我也是剛剛得知竇家今天正有一樁喜事。”生叔道,“竇行長地小兒子今天結婚。”

沈新南依然向著窗外,微微點了點頭,淡淡道:“那自然是要備一份禮金送過去了。以後在上海做生意,少不了是要和銀行打交道的。”緊接著又道,“這件事,生叔,由你自己拿主意就行了。”

生叔應允,剛轉身要走。“等等,”沈新南忽然叫住了他,他轉過身來,緩緩吸著煙,若有所思地道,“我看,我也有必要去一趟。既然是銀行行長家的喜筵,少不了會有一些名流到場。”

“就在今天?”他抬眼看向生叔,緊接著問道。

“就在今天下午。”生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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