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相逢,卻不相識
醫院,一間頭等病房裏。
粉白的牆,白漆窗欞,蒼白的房間。
隻有床邊櫃子上的一隻花瓶裏插著一大束英國玫瑰,紅豔欲滴。
窗前,有一個年輕女子麵窗靜靜的站著,烏黑的卷燙過的長發隨意披散下來,寬肥的病服穿在那窈窕的身段上,卻反倒更顯出了她那曲線的纖柔來。
隻是她的臉卻是蒼白如紙,凝望著窗外的那一雙秋水眼裏有的也是一種哀婉的黯然。
她抬著雙臂抱緊住自己,仿佛是怕冷,然而,窗外卻是陽光明媚的好天氣。
門忽然緩緩被推開了,一位中年婦人提了一隻食盒子,走了進來。
婦人是這年輕女子於帛顏的姑媽於太太,她一推門,看見於帛顏立在窗口,便低聲道:
“剛剛才好一點,怎麽又站在窗口吹風?”
於帛顏沒有作聲,依然一動不動的麵窗站著,於太太也沒有再繼續勸,她把食盒子放在床邊櫃子上,看見那花瓶裏的一大束花,也隻是淡淡的瞥了一眼,並不問是誰送來的。於太太心裏非常清楚,逃不過又是哪一個公子哥兒送的。
“顏兒,”於太太未說話,先歎了一口氣,“你說你喝那麽多的酒做什麽?年紀輕輕的,總是要這樣作賤自己。”她揭開食盒蓋子,端出裏麵的一碗雞湯,一麵又道,“你父母生你來這世上,是讓你好好活著,不是讓你總是這樣拿自己的命不當回事。”
於太太抬眼瞅了一眼窗邊凝立不動的於帛顏。婦人在心裏又是一聲低歎。
“我常常勸你。之前的事多想了,對你隻有壞處。”她接著低聲道,“你年紀也不小了。趁著現在還有點資本,挑一個還算能*得住地男人就嫁了吧。”
於太太默默用勺子輕挑了一會兒碗裏的清雞湯。良久,低歎了一聲,低低道:“想通了,女人這一輩子不就那麽一回事嘛
窗邊的於帛顏一直默然不作聲。
窗外有風微微吹動著她長長地卷曲的頭發,更襯出她蒼白地臉上神情的死寂。
她知道自己那顆敏感的心是絕不能容忍那種對於生活的妥協。
她愛著那個人。這一輩子都會愛著他。她不願忘記他,也不能忘記他。
如今她活著,也隻因為心裏還有一個念頭放不下。她日思夜想著都想要再回六安去,最後再見一次他。雖然,她心裏隱約也知道這恐怕會是一個再難成真的念想。然而她依然支撐著,*這個渺茫地念想活著。縱然隻有一絲希望能再見他一麵,也足以讓她去忍受再難堪的境遇。
“姑媽,”帛顏忽然緩緩轉過身來,向於太太淡淡的道。“我想出院了。”
於太太看著她蒼白失血的臉,正要開口勸她多在醫院休養幾天,餘光裏卻瞥見了床邊櫃子上那一大捧紅玫瑰。於太太低歎了一聲。道:
“那好吧。在醫院,反而更不得安靜。還是回家去養著吧。”
帛顏換好了衣服。於太太攙著她。兩人走出了病房。房間裏,一個護士正在整理床鋪。不經意間忽然注意到了櫃子上那花瓶子裏的鮮花。
“於小姐,”那護士隨即趕出門去,好意提醒道:“你的花忘記拿了。”
帛顏駐下了腳來,卻並不回轉身。
“我不要了。”她淡漠的道,“你要是喜歡,就拿去吧。”一麵說,她已經徑直走了。
姑侄倆穿過走廊時,迎麵走來一個年輕女人抱著一個不過一兩歲大的孩子。那孩子撇著臉,好奇的黑眼睛東張張,西望望,當目光無意之間落在了正走過來地帛顏臉上時,卻再也不肯挪開,小脖子直跟著帛顏的身影扭轉。
“咦?看姐姐長得好看是不是?”那位媽媽忽然間就新奇、欣喜的發現了這一點。小孩子地一舉一動往往在媽媽的眼中都是帶有新趣地創造性地。
“把你送去給人家了,好不好?好不好?”年輕媽媽在帛顏麵前停住了腳步,還假意的把那孩子往帛顏地方向送去,一麵笑嘻嘻的逗著懷裏的那孩子。
那年輕媳婦長得是一張並不精致的男相臉,寬闊的臉盤,粗眉毛,眼梢下掛的三角眼,然而卻是時時喜氣洋洋著。女人家都喜歡孩子,一旁的於太太便停下來和那年輕婦人攀談:
“是個男孩子吧?長得這樣可人疼。”
“可不是男孩子,都知道看漂亮女人!”年輕女人笑嘻嘻的嗔怪著,連這嗔怪的聲音裏都透著溫柔的快樂,一麵又去逗懷裏的孩子,道:
“看這位姐姐長得多漂亮,以後找媳婦也要找這樣漂亮的,好不好?嗯?好不好?”一麵拿自己的臉頰去磨蹭那孩子柔軟卻真實的小臉蛋,孩子被逗得咯咯咯的笑了,那女人也笑了。
帛顏也不自禁微微的笑了。
然而,她嘴角的那一抹笑卻漸漸冷滯了下去,最終化作了一抹慘淡。
麵前這女人是有著長遠的未來的,——孩子養大了,接著娶媳婦,再接著抱孫子,逗孫子……瑣瑣碎碎的忙碌的一輩子,然而卻是安穩踏實的,看得到未來的踏實。
她卻沒有。
帛顏不自禁的在心底裏幽幽低歎了一聲。
“我們走吧。”帛顏輕輕的去拉了一下還在逗著孩子玩的於太太的衣襟,輕聲道了一句。
於太太笑著和那年輕媳婦道了別,姑侄倆便慢慢走開了。而那年輕女人和孩子說話聲還充滿在她們的身後。
帛顏抬起臉來,兩眼茫茫然的望著前方,她能真切感覺到在自己身後那慢慢蔓延開來的空洞,——她的已經注定了的那空洞的未來。
“唉,女人長得太漂亮不一定就是有福氣。”姑侄倆默默走了一段子路,於太太忽然低低的喃喃輕歎道。帛顏低著臉,默然不語。於太太瞅了一眼身邊的帛顏,又是低低的歎了一聲。
出了醫院,門口停著幾輛侯客的黃包車,姑侄倆正要轉步走過去——
這時,忽有輕輕一縷風吹過,將帛顏隨意兜在脖頸子上的一條白色薄紗圍巾輕飄飄吹走了。
那煙霧似的白紗巾隨著風在半空中悠悠然飄飛著,正有一輛遠遠跑來的黃包車在這個時候停在了醫院門前,那白紗巾正巧是飄落在了剛從車上走下來的一個年輕小姐的腳旁。
這年輕小姐正是林韻柳。
她彎身去把紗巾拾了起來。抬眼一看,她見那掉落紗巾的女子正朝自己緩步走過來。韻柳站在原地沒有動。她隻是默然的深深看著於帛顏,不知為何,從第一眼看見這年輕女子,竟似有幾分莫名的熟悉感。
卻又說不上來,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
遲疑間,於帛顏已經走到了她的麵前。韻柳便把那條紗巾遞還給了帛顏。
帛顏伸手接了過來,一麵也是深深看了一眼麵前這氣質不俗的年輕女孩。
“多謝。”帛顏輕聲道了一句。
“不用。”韻柳淡淡回道,隨即她便繞過帛顏,徑直往醫院走去了。
帛顏和於太太一人各坐了一輛黃包車。
當車夫拉起車子慢慢跑起來的時候,帛顏又回臉去,望了一眼正朝醫院裏走去的那個年輕女孩林韻柳的身影。
纏繞在脖頸上的那一條白紗巾垂披下的一角應著風輕輕飄飛,帛顏收回目光,緩緩轉回臉來,眼眸中一抹沉思——
對那個女孩,她的心裏隱隱竟似有一種說不分明的似曾相識的親近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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