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舊情,輕輕搖曳(下)

一池睡蓮,荷葉幽碧,蓮花滴紅。

一縷風過,飄起荷香幽幽。

沈新南沿池走來,池邊小亭中那個蒼老的身影也漸漸沒入了他的視線之中。

到了亭前,沈新南放慢了下了腳步,緩步拾階而上。

亭中,石桌旁,賀爺躺在一把躺椅中,背向已經走近來的沈新南。

“伯父,”沈新南立在賀爺身後,低聲道了一聲。而幾乎就在同時,賀爺按在躺椅扶手上的那隻幹枯的手似乎是微微顫抖了一下。

“你終於還是回來了。”躺椅上的賀爺並沒有起身,隻是帶著幾分慨歎低沉的道。這蒼老的聲音雖然依然深透著渾厚的力度,卻終是難掩那幾分滄桑、一絲淒涼。……一句話出,已經是相隔了多少艱辛年月——年月似水,七年的時間已經在悄無聲息間流過去了……

“終究是要回來的,”沈新南低低歎了一聲,道,“在哪裏丟了東西,就該在哪裏找回來。”

“好,”賀爺微微頷首,道,“在哪裏跌倒,在哪裏爬起來。”

“這些年,你的事我也耳聞了一些,”賀爺又接著道,“做得不錯。”他沉沉點了點頭,“綺雲果真是沒有看錯人,”說到這裏,老者卻是忍不住又沉沉低歎了一聲,“隻可惜,我那個可憐的女兒福分太薄,不能……”說著,老者忽然還是停住了,後麵的話也終是又化作了一聲蒼蒼的歎息。

“人活著,終要找些寄托,”沈新南低聲道,“這些年,我也隻有埋頭做些事情,……這也是完成我對綺雲的承諾。”

他轉臉去望著那一池碧水。

綺雲離開之前的那一句讓他一定好好活著,至今想來依然能在他堅實的胸膛裏掀起一片濃濃的酸楚——

“我注定是要離開了。不過,如果能夠繼續活在你的記憶裏,我也應該滿足了。新南,你要好好的活著,為我好好活著,讓我在你的記憶裏繼續活下去,……這樣,我也就不會覺得自己是離開你了……”

沈新南的胸膛沉沉起伏了一下,他深深歎出了一口氣。

她要活在他的記憶裏,而他這些年來是做到了……

賀爺極輕的低低歎了一聲,“這麽些年都過去了,你還是一個人?”

沈新南沒有作聲,他凝然不語。

他舉目望向那一池碧水,朵朵蓮花依然自開自謝,不曾為誰停留,也不曾為誰耽溺。

但是,一個人在經曆過一年一年的世事滄桑之後,卻全然無法做到如此的無牽無掛。

兩人靜默間,隻聽見微風吹拂過池塘水麵發出的那細細的水聲,似誰在柔情低語。

“既然你回來了,那件事你是不是該答應我了?”賀爺忽然開口,沉聲問道。

“伯父您指的是……”話才出口,沈新南心中卻已經大致想到了應該正是那一件事。

賀爺這時候從躺椅上站起了身,他反剪著手,緩步踱開了幾步,靜立在亭邊,目光沉沉的望出去。他凝然望著這諾大的花園,望著這裏的一花一草,一磚一石。

這一瓦一木來之有多麽的不易,也隻有他自己清楚,其中的艱辛回味起來依然能感到那淡淡的苦澀滋味。在上海灘這塊龍騰虎踞之地,創下這份不小的基業,那真正是耗費了他一輩子的心血,記不清多少次幾乎是從鬼門關前擦身而過。

賀爺從凝思中回過神來,低低的歎息了一聲。

“我已經老了,手下的生意也沒有個可傳的人,”他轉臉去深深看了一眼身旁的沈新南,沉沉啟口道,“新南,我也隻信得過你。”

沈新南此時已經全都明白了。他神色沉定,並沒有作聲。

“七年前,我讓你接手我的生意,你就拒絕了。隔了這些年,我老頭子又開了這第二次口,難道你還要再回絕我一次?”

“這份產業是我打拚了一輩子得來的,我不願等我百年之後,將這份產業付諸東流。”賀爺接著沉沉道,聲音裏透出了一絲蒼老,“我需要交到一個穩妥之人的手上,這樣,我死也才能閉目。”

一旁的沈新南卻隻是沉沉靜立,不發一言。

“新南,自從綺雲走了之後,我對你是視若己出,難道你對我卻還這樣見外,不願為我這個孤老無依的老頭子盡一點力。”賀爺轉過身,目光逼視著沈新南,口吻已經多了幾分氣勢,他道:

“就是看在綺雲的麵子上,你也不應該拒絕我。”

“正是因為綺雲。”沈新南忽然開口,他沉定道:“我答應過她,——決不涉江湖。”

賀府門前,一輛汽車剛剛駛走,又有一輛迎麵駛來。兩輛車相向而過。

那輛黑色汽車剛剛停定,賀府的門房,那個年輕小子已經急急跑了下去,殷勤的代為開了車門,車上走下來一個三十多歲年紀的男子,一身西裝裝束,舉止灑然,風神中卻透著幾分逼人氣勢。

此人正是賀爺門下,坐著第二把交椅的紀金。

“剛剛從府裏出來的是什麽人?”紀金轉臉看著已經漸漸駛遠的那輛汽車,一麵隨口問向那門房,道。

剛才兩輛汽車相向而過時,他無意間注意到那一輛車裏坐著的那個青年男人相貌不俗;而且能在賀府門前走動的也決不會是什麽等閑之輩。

“回紀爺的話,那位訪客是姓沈。”門房帶著討好的笑臉,回道,“不過,之前並沒有見過。”

“姓沈?”紀金遲疑了一下,“上海灘上有這麽一號人物嗎?”他自言自語了一句,一麵已經抬腳邁進門去。

忽然,他的身子卻是猛然一頓,臉上神情也隨之募然一凝,略帶驚疑的聲音喃喃道:

“難道是他?沈新南!”

此念一動,紀金不自禁的暗暗深吸了一口氣。

“紀爺,沒錯,”門房立即在一旁附和道,“那人就是叫沈新南。”

一抹濃濃的陰影忽然慢慢在紀金的眉宇間透了出來:

“原來真的是他。……他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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