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李秋燕 (1)

鍾鐵龍接了個電話,他的一個高中女同學患了鼻癌,死了。這個女同學是他們的班長高玫。鍾鐵龍讀高中時與高玫班長沒什麽往來。打電話給他的是另一個在縣衛生防疫站工作的女同學黃豔,黃豔說:“高玫同學離婚都十年了,一直一個人帶著女兒過,好可憐的。”

鍾鐵龍聽了這話心裏有點顫抖,“哦,”他說,“那我深表同情。”

黃豔又說:“高玫的女兒現在跟她外婆住在一起,她外婆退休退得早,退休工資少得可憐。好困難呢,我和李秋燕、大宏同學商量了下,打算都捐點錢給高玫的女兒。”

鍾鐵龍曉得他們幾個同學在讀高中時都是班幹部,就玩得好。他問她:“高玫的女兒不是還有父親嗎?她父親就不管的?”

“她父親不曉得是去了海南還是在東莞打工,幾年沒回來了。”黃豔說,“你有時間來嗎鍾鐵龍同學?”

鍾鐵龍一聽黃豔稱他“鍾鐵龍同學”,他就肯定地表態說:“我一定來。”

鍾鐵龍就開車去了黃家鎮。黃豔、李秋燕和大宏等同學他都有多年沒見了,他都記不起他們的模樣了。他記得高玫高中畢業時沒考上大學,頂了她母親的職,在鎮糧站上班。鎮糧站在黃家鎮西邊的一處斜坡上。鎮糧站在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是一家很靠得住的鐵飯碗,但如今它“破落”了,因為糧食早就可以自由買賣了,還因為很多別的原因,鎮糧站這樣曾經讓人羨慕的國營單位成了僅僅拿一點基本工資的破單位。鍾鐵龍把車開進鎮糧站時已是下午五點多鍾,他把車停在離靈堂不遠的一棵樹下,他看見了李秋燕。靈堂內外有許多他的高中同學,他們看見他開著車來了,就都走過來打招呼。他望著他們,一一回應著這些高中同學,最後輪到了李秋燕。李秋燕比他記憶中的那個李秋燕瘦了,臉黑黑的,麵色有些憔悴,仿佛一隻蘋果被風吹幹了似的。李秋燕也盯著他,他笑了下,“李秋燕你好。”

同學們望著他倆笑了。高中同學都曉得他於高中時代時暗戀李秋燕,曾經背著他把這事做笑料談論。現在,這一對沒有成功的戀人相逢了,麵對麵站在眾人麵前,他們笑了。“鍾鐵龍同學,想不到你還是顯得這麽年輕。”那個打電話通知他的黃豔女同學說。

黃豔讀高中時與高玫和李秋燕關係最好,三個女同學一下了課就聚在一起,現在,高玫死了,她們來吊唁,黃豔表揚李秋燕說:“高玫死的時候,李秋燕一直守在她身邊。”

鍾鐵龍就看李秋燕一眼,李秋燕說:“高玫生前跟我聯係最多,我當然要陪她。”

鍾鐵龍步入靈堂,靈堂是用肮髒的油布搭的,靈堂裏掛著祭帳和幾隻花圈,中央掛著高玫的遺像,遺像上的高玫很年輕,但不漂亮。他看了幾眼遺像,腦海裏跳出少女時的高玫很看不起他的樣子,那是他把要趕他出教室的*拉倒在教室裏時的事。高中三年,他幾乎沒跟高玫說過話。“高玫同學,你死得早了點。”他心裏說。

一個女孩端著盤子在他麵前跪下了,盤子裏有十七八個紅包,那可能是裝著五十或一百的紅包。黃家鎮人的風俗是紅白喜事,來者都要打紅包,紅包上寫上自己的名字,以示自己不是來白吃。小女孩跪下後對他磕了個頭,叫了聲“叔叔”就不說話了。黃豔向他介紹說:“她是高玫的女兒,讀小學五年級。”

高玫的女兒十一歲了,長得還真有點像高玫。高玫十年前離婚後就帶著女兒與母親一起過,一直沒再結婚。高玫的女兒一張臉很小,也很瘦,臉上一臉的悲傷。鍾鐵龍看一眼一旁的男女同學,他們於此刻都望著他,他心裏暗笑,想現在是回答他們多年前看不起他和疏遠他的最好時候。這樣的時候到哪裏去找啊?他想,從容地打開包,掏出三遝捆紮得很好的人民幣,丟在女孩低頭托著的盤子裏,那三遝鈔票以女孩沒有心理準備的重量落在盤子上,把女孩托著的盤子砸翻了,女孩十分驚訝。大家也都把目光投到鍾鐵龍身上和地上。鍾鐵龍是故意這麽幹,他完全可以把錢小心地放到女孩托著的盤子上,但他就是要用三遝厚厚的鈔票砸掉高玫女兒手中的盤子,從而引起同學們的注意。女孩也知輕重,首先撿起那三遝重甸甸的人民幣,然後才撿那一個個薄薄的紅包。黃豔對小女孩說:“快謝謝鍾叔叔啊。”

鍾鐵龍冷冷地告訴小女孩說:“是鍾伯伯。”

小女孩被這麽多錢嚇得要磕頭,鍾鐵龍說:“不要磕了,你起來,把錢收好。”

小女孩的外婆看見了這一幕,趕緊過來,見外孫女托起的盤子裏一下子碼了三遝厚厚的人民幣,就很感激鍾鐵龍地說:“謝謝你,我高玫在九泉下知道了也會謝謝你。”

鍾鐵龍說:“不用謝,應該的。現在是誰負擔她讀書?”

高玫的母親一聽這話眼睛就紅了,“還有誰負擔啊?就我一點退休工資,高玫看病借了親戚朋友七八萬元醫藥費,現在還不知道怎麽還清這筆欠債。”

鍾鐵龍瞟了眼高玫的遺像,遺像上的高玫冷峻地嘟著嘴,嘴角有一絲傲氣。他心裏說:“高玫,我不是為了你,我是為我自己,我要讓這些同學把我做的一切帶給*,讓*去想想他當年在教室裏說的話。”他奇怪的模樣笑笑,對高玫的母親說:“您不要急,我就跟你還債。”他聽大宏同學說“鍾鐵龍你真有錢,一出手就是三萬”,他看大宏一眼,大宏一臉的佩服,就想還得讓他進一步佩服。他走到奔馳車後,按了下搖控器,打開尾箱,尾箱裏有隻皮包,包裏裝著二十萬,那是他備在車上打牌或應急時用的。他拿出八疊人民幣,遞給高玫的母親,高玫的母親捧著人民幣的手抖得相當厲害,有兩疊人民幣就抖到了地上。黃豔忙彎下腰,撿起那兩疊鈔票,放到高玫母親的手上,“伯媽,您拿好。”

高玫的母親噗通一聲跪下了,在鍾鐵龍眼裏,這是第四個人在他麵前下跪,這個人是他高中女同學的母親。這又一次證明好的力量能讓人不由得彎下膝蓋!鍾鐵龍想,荊軻隻怕也在燕太子丹麵前下過跪。他彎腰扯起高玫的母親說:“您不要這樣。”

他的這些高中同學被他這進一步的舉動刺激得目瞪口呆,半天沒反應過來,接著一片歡呼和喧嚷。高玫的母親卻感動得哭了,捂著臉嗚嗚嗚嗚。一旁的同學都圍了上來,來安慰高玫的母親。鍾鐵龍想你們不過是嘴上安慰,我要讓你們一個星期睡不著覺,就提高聲音說:“高伯媽,以後您孫女讀書的一切費用都由我出,隻要她能讀書和願意讀書。”

高玫的母親忙對孫女說:“麗麗,快給你鍾伯伯磕個頭。”

鍾鐵龍很愜意地把跪下磕頭的小女孩拉起來,感到做好事其實也很好玩,說:“你隻要好好學習就是對鍾伯伯和這些叔叔、阿姨的最好的回報。”

高中同學從這個人那個人嘴裏早就知道鍾鐵龍混得不錯了,但都沒想到鍾鐵龍一出手就是十一萬,這強烈地震憾了他們,讓他們拋下高玫的母親和女兒,都圍著他,讚賞他。大宏羨慕地看著鍾鐵龍說:“鍾鐵龍,你讓我真的很感動。我沒想到!”

黃豔也說:“我也沒想到,我沒想到鍾鐵龍同學來了會對高玫一家有這麽大的幫助!”

鍾鐵龍笑笑說:“這沒什麽的,隻是幫了一點小忙。”

大宏同學叫道:“那就不是隻幫了一點小忙,你這是幫了高玫一家人的大忙。”

當年班上的數學課代表也說:“鍾鐵龍,你真是幫了高玫一家人的大忙。”

鍾鐵龍心裏已經有了一百二十個的滿足,便客氣道:“哪裏哪裏,我沒做什麽。”

當年班上的宣傳委員說:“我要寫篇文章,讓全縣的人都知道這事。”

黃豔忙鼓動宣傳委員說:“那你一定要寫,我等著看,你是要宣傳一下鍾鐵龍同學。”

李秋燕一直站在一旁覷著鍾鐵龍,這會兒她也鬆一口氣的樣子說:“鍾鐵龍,高玫死前跟我說,她最放心不下的是她女兒,現在她可以安心了。”

鍾鐵龍想他今天把當年受學校“開除學籍留校察看”的處分的氣,於這個晚上於高玫的靈堂前出了!他想他再不轉換話題,再站在同學中間接受讚美,那會被他的這些同學讚美死去。他看著李秋燕,故意轉移話題道:“你現在在哪裏工作,李秋燕?”

黃豔滿臉熱忱地批評鍾鐵龍:“鍾鐵龍同學你太官僚主義了,你的李秋燕五年前就調回白水了,在白水縣師範學校教體育,你不知道?”

鍾鐵龍和李秋燕同時聽到黃豔稱李秋燕為“你的李秋燕”,李秋燕就笑,當眾指出道:“黃豔,你別亂說,什麽‘你的李秋燕’,這話傳出去我就要怪你。”

鍾鐵龍心裏清楚黃豔有點撮合他和李秋燕圓夢的意思,他不是來圓夢的,便說:“那是那是,黃豔你不要拿過去的事開玩笑。”

那天晚上,九點鍾左右,追悼會結束了,幾個高中同學就吆喝著打麻將,邊為高玫同學守靈。黃豔被拖上了桌,李秋燕不曉得打麻將,卻沒走,鍾鐵龍見時間還早就陪李秋燕說話。兩桌麻將設在靈堂裏,打得吆喝喧天。鍾鐵龍和李秋燕坐在靈堂外,天上一天的星星,一彎鉤月懸在遠遠的山林上。不知哪家的人,正拉著《二泉映月》,二胡拉出的舒緩、憂怨的樂曲聲於夜色下悠悠揚揚地傳來,緩緩地散開,就有點苦,還有點虛無的味兒。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感到奇怪地問李秋燕:“你怎麽會調回白水縣師範教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