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宋經理(2)

石小剛心裏有不平,他拚命把這種不平壓著,不讓這種不平爆發,就像你把對領導的怒火壓下去一般。他的不平在於,鍾鐵龍是他拉上這條路的,但如今鍾鐵龍好像變成了他的老大,這讓他心裏別扭。石小剛的頭上有反骨,這不奇怪,因為石小剛不是一個願意久屈於他人之下的男人。鍾鐵龍雖然沒對他指手劃腳,但公司裏的一切都是鍾鐵龍說了算,如今鍾鐵龍又準備動用一大筆資金買奔馳車,為此還說了一大堆理由,這讓他心裏有一絲不悅。他奶奶的,我現在好像是他的打工崽了,他有些生氣地自語道。

石小剛當然不會跟鍾鐵龍翻臉。他是個明白人,清楚他和鍾鐵龍是一根繩子上的兩隻雄螞蚱,一旦鬧翻了,兩人這些年經營的一切就完了。“我嫉妒心太重了,”他自我檢討說,“我應該祛除身上的嫉妒心。我居然嫉妒鍾鐵龍的才能,還嫉妒他辦事果斷,這是很危險的。”

石小剛不愛讀古書,但鍾鐵龍曾把一些讀史書的心得說給他聽。他記得鍾鐵龍說:“陳勝、吳廣之所以失敗,天下最後被劉邦奪去,是陳勝和吳廣都想稱王,因而分手了,一分手就勢單力薄了。”鍾鐵龍說這些話時,臉色很凝重,又說:“清朝鹹豐年間的太平天國起義,太平軍打下了半壁江山,後來之所以失敗,也是天王洪秀全與東王楊秀清鬧翻所致。”鍾鐵龍的用意他明白,石小剛也是個聰明人,一聽就懂,說:“那當然,我們也不能分。”鍾鐵龍喝口茶,躺在鋪上,折著身體盯著他說:“我感覺曆史上能真正做到‘同甘共苦’的人很少。劉邦殺韓信、英布、彭越,是因為韓信、英布和彭越的心誌都很大,都想稱王,無法與劉邦‘同甘’。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殺那麽多功臣,也是天下安定下來後,‘同甘’時彼此猜忌所致。老話說,疑心多暗鬼。暗鬼一生,彼此就不和了。小剛,我們一定要彼此信任,絕不做違背你我的事。”這番話自然是在鍾鐵龍的長包房裏說的,他也曉得鍾鐵龍是出自肺腋之言,他聽了這話很感動,當即點頭說:“那當然,還用你交代?!”

但石小剛的心也很大,這是沒辦法的,因為他是那種好表現的人,還在廠團委當宣傳委員時,他就喜歡展示自己的聰明才智,寫表揚稿、出通知,字寫得龍飛鳳舞的。當桑拿中心的日子安定下來後,他覺得自己守著桑拿中心的日子就有點英雄無用武之地了,展不開自己的拳腳。他想開賭場,建立自己能發號施令的“王國”,從而顯點本事給鍾鐵龍他們瞧瞧。在石小剛那狹隘的妒忌心很重的心裏,鍾鐵龍、黃建國和張兵是“他們”,而他是單個的獨立的寧鄉人,不屬於“他們”那個範疇。

在一起商量事情時,隻要他們三人說一口白水土話,假如他們不說普通話而大張旗鼓地盡情說白水話時,他連一句都聽不懂,這讓他感覺自己有些勢單力薄,因而心生不悅。這兩年,石小剛嘴裏不說,心裏還是有想法的。他想拉一支自己的隊伍,擴大自己的勢力。兩年前,鍾鐵龍想做什麽事都事先跟他商量,現在是把事情做了再跟他說,這證明鍾鐵龍有點不尊重他了。關局長的死,其實是鍾鐵龍幹的,小馬透露了,那天晚上他在離犯罪現場不遠的順利巷碰見了鍾鐵龍。槍是他石小剛送給鍾鐵龍的,鍾鐵龍居然說不是他幹的,還說槍早被他丟了。鍾鐵龍沒有對我說真話,好像我會去告密似的。他比我狠,這令我石小剛佩服。他想,所以我要建立自己的隊伍,培養自己的嫡係。

石小剛開賭場的想法之所以能迅速燃燒起來,不光是受雲南賭徒的鼓勵,長益市也有人慫恿他開賭場,說澳門的好些賭場老板,資產都是幾十億幾百億。還說澳門的賭場老板,除了有豪華別墅和豪華遊輪外,還有私人飛機。今天在夏威夷打高爾夫,明天在英國的高爾夫球場甩杆子。這話讓石小剛產生了強烈的幻想。石小剛想奔馳算個卵?我賺了錢一定要買一架飛機,到時候把飛機開到村子裏,那不把村裏人羨慕得一個個暈死?這個給了在農村長大的石小剛這麽多幻想的人,是東方快車酒吧的宋經理。宋經理是個愛狎妓的年輕人,是銀城桑拿中心的常客。有段時間,他幾乎天天泡在銀城桑拿中心,今天這個小姐,明天那個小姐地猛搞。後來的一天,他對石小剛說他搞得腳都抽筋了,得歇歇身體了。他消失了半年,突然又出現在石小剛眼裏時,他告訴石小剛他沒做建材生意了,在解放路上開了家酒吧,名為東方快車。“沒事,你來我東方快車喝喝酒。”宋經理那天說。

從小在山上摘蕨,在竹林裏挖筍子,在田裏插秧、割禾,且背著書包在鄉間小道上敞開喉嚨唱歌的石小剛,能與長益市的年輕老板交朋友,他當然去了。那天是星期三,連續下了一個星期雨,空氣很潮濕,帶著黴味兒。他感到心悶,就開著車去了。

宋經理是長益市的一個玩家,一腦殼的壞點子,奉行好事做到底,壞事要做絕的人。他是個金庸迷,一時稱自己是采花大盜田伯光,一時又自詡自己是《笑傲江湖》裏壞透了的嶽不群,或是《射雕英雄傳》裏的那個西毒歐陽風。歐陽風一肚子壞水,宋經理自詡自己也是一肚子壞水。宋經理鼓勵石小剛開賭場說:“我們開個賭場?你投資,我入幹股,我叫人來賭。長益市有一層賭徒,他們隻喜歡賭,不愛玩別的。”

宋經理那天一臉蔑視地說:“那幫雜種隻要聽說有賭場就跟狗樣地尋來了,拎著一箱箱的錢,攔都攔不住。真是一幫嗜賭如命的雜種。”

石小剛喝著啤酒,大腦皮層被宋經理的這番話刺激得很興奮,他腦海裏閃現了直升飛機和遊輪,還有他一身白衣白褲地從舷梯上下來的幻影,說:“真的?我怎麽沒見過?”

“你見得到的?”宋經理覺得石小剛外行道,“那幫人就跟王朔小說寫的一樣,玩的就是心跳。你開個賭場,我把他們叫來玩,你賭場贏了錢,我抽百分之十怎麽樣?”

石小剛生性多疑,就懷疑地問宋經理:“你自己開不是一樣?”

“我自己開就不好把他們叫來玩了。你在台麵上,我做籠子,把他們帶進籠子裏。”

石小剛也是個歪人,動心了,“我還有一個合夥人,我得跟他商量。”

宋經理喜歡單幹道:“石總,這年月,誰還跟誰合夥?都是自己給自己打工。”

這是過年前,石小剛在東方快車喝酒時,宋經理和他聊天時說的話。

石小剛一路緩步走進了東方快車酒吧。此刻是下午,酒吧還不到熱鬧的時候,宋經理在,看見他,打了個哈欠,眼淚水都打出來了,說:“哎呀,石總新年好,你坐。”

宋經理是長益市的痞子文化培養出來的我行我素的流氓,長一張圓形臉,一頭長發垂落在肩上,乍一看有點女性味道,多看幾眼才能斷定他是個男人,因為他有喉節,且下巴上有幾根山羊胡子。宋經理曾經學過美術,不喜歡人雲亦雲,衣服就故意亂穿,旨在標新立異。他穿著看上去很像農民的黑棉襖,棉襖敞開著,露出了裏麵的土色羊毛衫。

石小剛曉得宋經理這人自私,談吐中時常迸出自私自利的言語,且是個滑頭。但他仍喜歡跟他玩,這是宋經理這人有滑稽好玩的地方。石小剛見宋經理臉上有層疲倦,以為宋經理昨晚搞妹子去了,便笑笑說:“搞妹子去了吧你?”

宋經理反問他:“哪個搞妹子搞得一晚?我昨晚打麻將打到淩晨四點。”他又打個哈欠。

石小剛覺得宋經理的牙齒能把木頭咬碎,問:“你們玩好大的?”

“玩一百的,輸了一萬七千元,手氣痞得死。”

石小剛見宋經理說這話時臉上有一種懊悔,便同情他說:“你手氣痞就該早點收場。”

“你是不打麻將,打麻將是輸家怕天亮,贏家怕吃飯。”宋經理看著石小剛,“輸家怕天亮了人家不玩了,贏家怕吃了飯轉手氣。輸家越輸越想贏回來,就玩到淩晨四點。”

石小剛想宋經理一定認識不少長益市的賭徒,心裏就有火花閃亮。他點上支古巴雪茄,“我如果開個賭場,你會帶人來賭麽?”

宋經理伸了個懶腰,把兩條腿架到一張椅子上,蹺起半邊屁股放了個響屁,“你終於想通了?”他望一眼石小剛,聲音怪怪地笑,“其實不要我帶,也會有人來,隻要你的賭場隱蔽、安全,公安不來吵事。我當然會帶人來玩。”

石小剛感覺宋經理很粗俗,想鍾鐵龍能做的事,他石小剛也能做。“公安是鱷魚,但隻要喂飽了就不咬人了。”石小剛說的是鍾鐵龍曾對他說過的話,“關鍵是要有人來賭。”

“那你放心,”宋經理鼓勵石小剛開賭場說,“有人說,陽世上隻有三樣東西吸引男人,金錢、女人和權勢,賭是玩錢啊。長益市有一層好賭的人。他們的鼻子跟狗鼻子樣,嗅覺靈敏,隻要曉得你開了個賭場,他們還有不來玩的?這跟你開桑拿中心是一個道理。”

石小剛覺得宋經理說得有道理,笑了下說:“還真是這樣。”

宋經理說:“你開賭場我第一個來賭,來賀喜。”

石小剛望宋經理一眼,忽然覺得他們兩人為什麽投緣了,因為宋經理什麽都願意跟他說,比鍾鐵龍透明。鍾鐵龍身上總是有一層很結實的膜,仿佛穿著鐵布衫,讓他總覺得進不了鍾鐵龍的內心,就像一隻蚊子飛不進蚊帳似的。這個在長益市長大的宋經理與他無話不談,給他一種彼此很親近的親切感。他下決心說:“有你支持,那我就開個賭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