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老饕漫筆 (4)
現在我們有新式的電爐烤箱,不一定用鐵鍋,禁燒烤的玻璃盆(casserole)照樣的可以做這道菜,不過少了鐵鍋那種原始粗獷的風味。
酸梅湯與糖葫蘆
夏天喝酸梅湯,冬天吃糖葫蘆,在北平是不分階級,人人都能享受的事。不過東西也有精粗之別。琉璃廠信遠齋的酸梅湯與糖葫蘆,特別考究,與其他各處或街頭小販所供應者大有不同。
徐淩霄《舊都百話》關於酸梅湯有這樣的記載:
暑天之冰,以冰梅湯為最流行,大街小巷,幹鮮果鋪的門口,都可以看見“冰鎮梅湯”四字的木簷橫額。有的黃底黑字,甚為工致,迎風招展,好似酒家的簾子一樣,使過往的熱人,望梅止渴,富於吸引力。昔年京朝大老,貴客雅流,有閑工夫,常常要到琉璃廠逛逛書鋪,品品骨董,考考版本,消磨長晝。天熱口幹,輒以信遠齋梅湯為解渴之需。
信遠齋鋪麵很小,隻有兩間小小門麵,臨街是舊式玻璃門窗,拂拭得一塵不染,門楣上一塊黑漆金字匾額,鋪內清潔簡單,道地北平式的裝修。進門右手方有黑漆大木桶一,裏麵有一大白瓷罐,罐外周圍全是碎冰,罐裏是酸梅湯,所以名為冰鎮,北平的冰是從什刹海或護城河挖取藏在窖內的,冰塊裏可以看見草皮木屑,泥沙穢物更不能免,是不能放在飲料裏喝的。什刹海會賢堂的名件“冰碗”,蓮蓬桃仁杏仁菱角藕都放在冰塊上,食客不嫌其髒,真是不可思議。有人甚至把冰塊放在酸梅湯裏!信遠齋的冰鎮就高明多了。因為桶大罐小冰多,喝起來涼沁脾胃。他的酸梅湯的成功秘訣,是冰糖多、梅汁稠、水少,所以味濃而釅。上口冰涼,甜酸適度,含在嘴裏如品純醪,舍不得下咽。很少人能站在那裏喝那一小碗而不再喝一碗的。抗戰勝利還鄉,我帶孩子們到信遠齋,我準許他們能喝多少碗都可以,他們連盡七碗方始罷休。我每次去喝,不是為解渴,是為解饞。我不知道為什麽沒有人動腦筋把信遠齋的酸梅湯製為罐頭行銷各地,而一任“可口可樂”到處猖狂。
信遠齋也賣酸梅鹵、酸梅糕。鹵衝水可以製酸梅湯,但是無論如何不能像站在那木桶旁邊細啜那樣有味。我自己在家也曾試做,在藥鋪買了烏梅,在幹果鋪買了大塊冰糖,不惜工本,仍難如願。信遠齋掌櫃姓蕭,一團和氣,我曾問他何以仿製不成,他回答得很妙:“請您過來喝,別自己費事了。”
信遠齋也賣蜜餞、冰糖子兒、糖葫蘆。以糖葫蘆為最出色。北平糖葫蘆分三種。一種用麥芽糖,北平話是糖稀,可以做大串山裏紅的糖葫蘆,可以長達五尺多,這種大糖葫蘆,新年廠甸賣的最多。麥芽糖裹水杏兒(沒長大的綠杏),很好吃,做糖葫蘆就不見佳,尤其是山裏紅常是爛的或是帶蟲子屎。另一種用白糖和了粘上去,冷了之後白汪汪的一層霜,別有風味。正宗是冰糖葫蘆,薄薄一層糖,透明雪亮。材料種類甚多,諸如海棠、山藥、山藥豆、杏幹、葡萄、桔子、荸薺、核桃,但是以山裏紅為正宗。山裏紅,即山楂,北地盛產,味酸,裹糖則極可口。一般的糖葫蘆皆用半尺來長的竹簽,街頭小販所售,多染塵沙,而且品質粗劣。東安市場所售較為高級。但仍以信遠齋所製為最精,不用竹簽,每一顆山裏紅或海棠均單個獨立,所用之果皆碩大無疵,而且幹淨,放在墊了油紙的紙盒中由客攜去。
離開北平就沒吃過糖葫蘆,實在想念。近有客自北平來,說起糖葫蘆,據稱在北平這種不屬於任何一個階級的食物幾已絕跡。他說我們在台灣自己家裏也未嚐不可試做,台灣雖無山裏紅,其他水果種類不少,沾了冰糖汁,放在一塊塗了油的玻璃板上,送入冰箱冷凍,豈不即可等著大嚼?他說他製成之後將邀我共嚐,但是迄今尚無下文,不知結果如何。
鍋燒雞
北平的飯館幾乎全屬煙台幫;濟南幫興起在後。煙台幫中致美齋的曆史相當老。清末魏元曠《都門瑣記》談到致美齋:“致美齋以四做魚名。蓋一魚而四做之,子名‘萬魚’,與頭尾皆紅燒,醬炙中段,餘或炸炒,或醋溜、糟溜。”致美齋的魚是做得不錯,我所最欣賞的卻別有所在。鍋燒雞是其中之一。
先說致美齋這個地方。店坐落在煤市街,坐東麵西,樓上相當寬敞,全是散座。因生意鼎盛,在對麵一個非常細窄的盡頭開辟出一個致美樓,樓上樓下全是雅座。但是廚房還是路東的致美齋的老廚房,做好了菜由小利巴提著盒子送過街。所以這個雅座非常清靜。左右兩個樓梯,由左梯上去正麵第一個房間是我隨侍先君經常占用的一間,窗戶外麵有一棵不知名的大樹遮掩,樹葉很大,風也蕭蕭,無風也蕭蕭,很有情調。我第一次吃醉酒就是在這個房間裏。幾杯花雕下肚之後還索酒吃,先君不許,我站在凳子上舀起一大勺湯潑將過去,潑濺在先君的兩截衫上,隨後我即暈倒,醒來發覺已在家裏。這一件事我記憶甚清,時年六歲。
鍋燒雞要用小嫩雞,北平俗語稱之為“桶子雞”,疑係“童子雞”之訛。嚴辰《憶京都詞》有一首:
憶京都·桶雞出便宜
衰翁最便宜無齒,
製仿金陵突過之。
不似此間烹不熱,
關西大漢方能嚼。
注雲:“京都便宜坊桶子雞,色白味嫩,嚼之可無渣滓。”他所謂便宜坊桶子雞,指生的雞,也可能是指熏雞。早年一元錢可以買四隻。南京的油雞是有名的,廣東的白切雞也很好,其細嫩並不在北平的之下。嚴辰好像對北平桶子雞有偏愛。
我所謂桶子雞是指那半大不小的雞,也就是做“炸八塊”用的那樣大小的雞。整隻的在醬油裏略浸一下,下油鍋炸,炸到皮黃而脆。同時另鍋用雞雜(即雞肝雞胗雞心)做一小碗鹵,連雞一同送出去。照例這隻雞是不用刀切的,要由跑堂的夥計站在門外用手來撕的,撕成一條條的,如果撕出來的雞不夠多,可以在盤子裏墊上一些黃瓜絲。連雞帶鹵一起送上桌,把鹵澆上去,就成為爽口的下酒菜。
何以稱之為鍋燒雞,我不大懂。坐平浦火車路過德州的時候,可以聽到好多老幼婦孺扯著嗓子大叫:“燒雞燒雞!”旅客伸手窗外就可以購買。早先大約一元可買三隻,燒得焦黃油亮,劈開來吃,鹹漬漬的,挺好吃(夏天要當心,外表亮光光,裏麵可能大蛆咕咕嚷嚷)。這種燒雞是用火燒的,也許館子裏的燒雞加上一個鍋字,以示區別。
煎餛飩
餛飩這個名稱好古怪。宋程大昌《演繁露》:“世言餛飩,是虜中揮沌氏為之。”有此一說,未必可信。不過我們知道餛飩曆史相當悠久,無分南北到處有之。
兒時,裏巷中到了午後常聽見有擔販大聲吆喝:“餛飩——開鍋!”這種餛飩挑子上的餛飩,別有風味,物美價廉。那一鍋湯是骨頭煮的;煮得久,所以是渾渾的、濃濃的。餛飩的皮子薄,餡極少,勉強可以吃出其中有一點點肉。但是佐料不少,蔥花、芫荽、蝦皮、冬菜、醬油、醋、麻油,最後灑上竹節筒裏裝著的黑胡椒粉。這樣的餛飩在別處是吃不到的,誰有工夫去熬那麽一大鍋骨頭湯?
北平的山東館子差不多都賣餛飩。我家胡同口有一個同和館,從前在當地還有一點小名,早晨就賣餛飩和羊肉餡和鹵餡的小包子。餛飩做得不錯,湯清味厚,還加上幾小塊雞血幾根豆苗。凡是飯館沒有不備一鍋高湯的(英語所謂“原湯”stock),一碗餛飩舀上一勺高湯,就味道十足。後來“味之素”大行其道,誰還預備原湯?不過善品味的人,一嚐便知道是不是正味。
館子裏賣的餛飩,以致美齋的為最出名。好多年前,《同治都門紀略》就有讚賞致美齋的餛飩的打油詩:
包得餛飩味勝常,
餡融春韭嚼來香,
湯清潤吻休嫌淡,
咽來方知滋味長。
這是同治年間的事,雖然已過了五十年左右,飯館的狀況變化很多,但是他的餛飩仍是不同凡響,主要的原因是湯好。
可是我最激賞的是致美齋的煎餛飩,每個餛飩都包得非常俏式,薄薄的皮子挺拔舒翹,像是天主教修女的白布帽子。入油鍋慢火生炸,炸黃之後再上小型蒸屜猛蒸片刻,立即帶屜上桌。餛飩皮軟而微韌,有異趣。
核桃腰
偶臨某小館,見菜牌上有核桃腰一味,當時一驚,因為我想起厚德福名菜之一的核桃腰。由於好奇,點來嚐嚐。原來是一盤炸腰花,拌上一些炸核桃仁。軟炸腰花當然是很好吃的一樣菜,如果炸的火候合適。炸核桃仁當然也很好吃,即使不是甜的也很可口。但是核桃仁與腰花雜放在一個盤子裏則似很勉強。一軟一脆,頗不調和。
厚德福的核桃腰,不是核桃與腰合一爐而冶之;這個名稱隻是說明這個腰子的做法與眾不同,吃起來有核桃滋味或有吃核桃的感覺。腰子切成長方形的小塊,要相當厚,表麵上縱橫劃紋,下油鍋炸,火候必須適當,油要熱而不沸,炸到變黃,取出蘸花椒鹽吃,不軟不硬,咀嚼中有異感,此之謂核桃腰。
一般而論,北地餐館不善治腰。所謂炒腰花,多半不能令人滿意,往往是炒得過火而幹硬,味同嚼蠟。所以有些館子特別標明南炒腰花,南炒也常是虛有其名。燴腰片也不如一般川菜館或湘菜館之做得軟嫩。炒蝦腰本是江浙館的名菜,能精製細做的已不多覯,其他各地餐館仿製者則更不必論。以我個人經驗,福州館子的炒腰花最擅勝場。腰塊切得大大的、厚厚的,略劃縱橫刀紋,做出來其嫩無比,而不帶血水。勾汁也特別考究,微帶甜意。我猜想,可能腰子並未過油,而是水氽,然後下鍋爆炒勾汁。這完全是灶上的火候功夫。此間的閩菜館炒腰花,往往是粗製濫造,略具規模,而不禁品嚐,脫不了“匠氣”。有時候以海蜇皮墊底,或用回鍋的老油條墊底,當然未嚐不可,究竟不如清炒。抗戰期間,偶在某一位作家的嶽丈鄭老先生家吃飯,鄭先生是福州人,司法界的前輩,雅喜烹調,他的郇廚所製腰花,做得出神入化,至善至美,一飯至今而不能忘。
豆汁兒
豆汁下麵一定要加一個兒字,就好像說雞蛋的時候雞子下麵一定要加一個兒字,若沒有這個輕讀的語尾,聽者就會不明白你的語意而生誤解。
胡金銓先生在談老舍的一本書上,一開頭就說:不能喝豆汁兒的人算不得是真正的北平人。這話一點兒也不錯。就是在北平,喝豆汁兒也是以北平城裏的人為限,城外鄉間沒有人喝豆汁兒,製作豆汁兒的原料是用以喂豬的。但是這種原料,加水熬煮,卻成了城裏人個個歡喜的食物。而且這與階級無關。賣力氣的苦哈哈,一臉漬泥兒,坐小板凳兒,圍著豆汁兒挑子,啃豆腐絲兒卷大餅,喝豆汁兒,就鹹菜兒,固然是自得其樂。府門頭兒的姑娘、哥兒們,不便在街頭巷尾公開露麵,和窮苦的平民混在一起喝豆汁兒,也會派底下人或者老媽子拿沙鍋去買回家裏重新加熱大喝特喝。而且不會忘記帶回一碟那挑子上特備的辣鹹菜,家裏盡管有上好的醬菜,不管用,非那個廉價的大醃蘿卜絲拌的鹹菜不夠味。口有同嗜,不分貧富老少男女。我不知道為什麽北平人養成這種特殊的口味。南方人到了北平,不可能喝豆汁兒的,就是河北各縣也沒有人能容忍這個異味而不齜牙咧嘴。豆汁兒之妙,一在酸,酸中帶餿腐的怪味。二在燙,隻能吸溜吸溜地喝,不能大口猛灌。三在鹹菜的辣,辣得舌尖發麻。越辣越喝,越喝越燙,最後是滿頭大汗。我小時候在夏天喝豆汁兒,是先脫光脊梁,然後才喝,等到汗落再穿上衣服。
自從離開北平,想念豆汁兒不能自已。有一年我路過濟南,在車站附近一個小飯鋪牆上貼著條子說有“豆汁”發售。叫了一碗來吃,原來是豆漿。是我自己疏忽,寫明的是“豆汁”,不是“豆汁兒”。來到台灣,有朋友說有一家飯館兒賣豆汁兒,乃偕往一嚐。烏糟糟的兩碗端上來,倒是有一股酸餿之味觸鼻,可是稠糊糊的像麥片粥,到嘴裏很難下咽。可見在什麽地方吃什麽東西,勉強不得。
芙蓉雞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