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遠去的父親

啪啪啪,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我們從睡夢中驚醒。朦朧中,我看到母親下床去開門了。母親以為是父親下班回來了——她曾經這樣無數次地去開門。但是這一次,母親卻沒有等回父親。來的是父親單位裏的一個同事,他慌張地告訴母親說,不好了,老柯出事兒了,你快去看看吧!

其實,在母親開門的時候,看到門外站著的是父親的同事時,她的心裏便馬上有了一種不詳的預感;而當父親的同事說出“不好了”三個字的時候,母親的心便猛地沉了一下,她知道,一定是父親出了事。隨後,母親沒有顧得上跟我們多說什麽,就急忙跟父親的同事趕往醫院。

父親是在工作的時候昏倒的。因為連續長時間的工作,使他的身體越來越虛弱,終因不堪勞累而病倒。母親對此早有心理準備。這種準備對她來說是沉重的,是沒有辦法的。因為母親無法說服父親。父親常說,我是一頭牛。是啊,父親就是一頭牛,母親怎麽能拽得動呢?

醫院裏,躺在病床上的父親正在輸液。我看到父親雙目緊閉表情有些痛苦。棗紅色的臉上還粘有機器的油泥。這似乎就是很長時間以來,他標誌性的特征。我想像不出,假如有一天,父親真的成為一名畫家或者一名作家,那會是什麽樣子?他是否會有畫家的灑脫和作家的風流?也許這兩樣他都沒有。但我相信,在父親的內心深處,一定會有一種比這些更具內涵的東西。我對它們充滿敬意。

母親坐在病床前靜靜地望著父親。母親的表情有些凝重,她肯定意識到,對於父親和我們家來說,這是一道坎。能不能過去,誰也不知道。我們三個孩子站在病床前,也都默不作聲。時間過去了好一會兒,父親依舊沒有睜開雙眼。這時的屋裏異常沉寂。後來,我們看到母親被醫生叫到外麵。透過門玻璃,我看到醫生好像對母親說了些什麽,她進來的時候,神情略有緊張。

好一會兒,父親終於蘇醒過來。他的身體雖然很虛弱,但臉上卻掛有令人意外的笑容。那笑容與他的身體狀況有些不協調。我那時候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在父親的笑容背後,他所承受的病痛有多大。

或許是父親的笑容感染了大家,病房裏的緊張氣氛開始有所緩和。

母親輕聲地問父親,老柯,你感覺怎麽樣?

父親動了一下頭,說,我沒事兒,你們放心吧,死不了的。

說話間,病房的門開了,進來的是高主任。我和哥哥姐姐都不願意見到高主任,他進來後,我們把頭扭向一邊。隻有母親禮貌性地跟高主任打了聲招呼。父親起身想打招呼,但他的身體已不允許他這樣去做。

高主任的表情與那天病房裏的氣氛很吻合。這並不令我們感到意外。隻是我們早已不再把它當真。

後來,高主任說,老柯,你就放心地在醫院治療吧,你那台機器的活兒,我會再安排人幹的。

父親有些慚愧地說,高主任,我耽誤工作了……

高主任擺擺手,說,工作上的事兒啊,你就別多想了,還是安心養病吧,身體可是革命的本錢。等你病好了,再回去工作,啊。

父親點了下頭,再沒說出話。

但一聽高主任這話,一旁的哥哥氣得直咬牙。我也很生氣。高主任不說這話還好,他這一說,讓我和哥哥都想到,如果不是他沒完沒了地讓父親加班幹活兒,父親也不會累得病倒。

高主任走後,哥哥就想著要去砸他家的玻璃。我拉住了哥哥,沒讓他去。因為我知道,如果我們砸了高主任家的玻璃,父親一定會生氣的,那樣父親的病可能會更重。

哥哥有些為難地問,那你說咋辦呢?

我想了想,說,有了!哥,這事兒你就別管了,我有辦法。

哥哥一頭霧水,又問,你有什麽辦法?

我有些神秘地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哥哥聽後更加糊塗。

和哥哥說完後,我就去找一個人了。你們一定想不到我去找的人是誰,告訴你們吧,就是我最討厭的憨胖子。你們也許猜不出來我為什麽要去找憨胖子,其實原因很簡單,我就想讓他拿石頭去砸高主任家的玻璃。如果砸高主任家玻璃的人是憨胖子,而不是我和哥哥,這樣的話,既出了氣,又不惹父親生氣,豈不是兩全齊美。我當時就是這麽盤算的。

當我找到正在落花街上閑逛的憨胖子時,他既感到高興,又感到意外。

我說,你想跟我玩兒嗎?

憨胖子忙不迭地說,想……想啊!

我說,那你得幫我辦一件事兒,我才跟你玩兒。

憨胖子說,行!你……你說吧,什……什麽事兒?

我說,我爸他們單位那個高主任你知道吧?

憨胖子搖頭說,我……我不知道。

你怎麽那麽笨呢!我說,就是那個長了一臉麻子的老頭兒。

我……我想起來了!憨胖子拍著腦袋說,他……他去……去過你家。

對,就是他。我說,隻要你把他家的玻璃砸了,我保證跟你玩兒。

砸……砸他……他家玻璃?我……我可不敢。憨胖子的頭搖得像個撥浪鼓。

那你不想跟我玩兒了?我故意說。

想……想啊。可是……

那如果你想跟我玩兒,就去把他家玻璃砸了。

我……我……我……憨胖子猶豫不決。

算了,我去找別人吧。以後你就別想跟我玩兒了。說著,我轉身要走。

等……等等。我……我……我砸!憨胖子終於下定決心。

我策劃的好戲終於上演了!

雖然憨胖子隻用石頭砸碎了高主任家的兩塊玻璃,但這足以讓我和哥哥感到些許解氣。然而,事情並沒有像我們想的那麽簡單,憨胖子砸完高主任家的玻璃後,不想卻被高主任發現,他隨之告訴了憨胖子他爸,結果,憨胖子又被他爸狠狠地打了一頓。據鄰居們說,憨胖子那次差點兒沒被他爸打死。

你們相信因果報應嗎?不管你們信不信,反正我是相信的。正所謂,不是不報,而是時候未到。當年,高主任在我心中就是一個“壞人”。為此,我曾經詛咒過他。詛咒他的內容有很多,比如出門摔跟頭或吃飯噎著,再比如被蚊子叮蟲子咬什麽的,五花八門無所不有。這些詛咒有多少靈驗了,我不知道。但有一件事情的發生卻讓所有的人感到意外,這當然也包括我,那就是高主任在一天下班回家的時候,被路旁一棵老枯樹砸倒。當時幸好被人看到,然後送到醫院。我們家人那天都在醫院裏照顧父親,所以第一時間就得到了這個消息。我當時真實的感覺就是高興,覺得高主任被砸活該,誰讓他欺負人呢。但父親和母親卻沒有像我那樣高興,他們除了感到有些意外,心裏更多的反而是擔心。

經過醫生全力搶救,高主任的命總算保住了。令人意味深長又耐人尋味的是,這次父親和高主任終於平起平坐了——他們共同躺在了一個病房裏,而且是近在咫尺。

當高主任從暈迷中蘇醒過來看到父親時,他才意識到自己這是躺在了醫院裏。當時高主任的頭隻是輕微地側了一下,便看到了與他隻一米之遠躺在另一個病床上的父親。此時,高主任有些疑惑,他不明白自己怎麽會躺在這裏。顯然,他忘記了之前發生的事情。父親那會兒查覺到高主任在看他,於是,他也側了一下頭。

好一會兒過去了,高主任才低低地吐出一個字,我……

母親告訴高主任,你出了意外。

之後,高主任便開始發愣。他似乎在回憶之前發生的意外事情,又似乎在想著其它什麽。他能想什麽呢?沒誰知道。

也許由於高主任的妻子癱瘓在床,家裏又沒有其他人,所以他們單位每天特意派一個人來照顧他。單位派來的人不固定,今天是張三,明天可能就是李四,這樣一來,難免在照顧上就會有些不夠周到。母親是個熱心腸,雖然以前高主任對父親並不好,但她還是利用在照顧父親的同時,順便也幫了高主任一些忙。

高主任的確傷得不輕。自從他說出一個我字後,就再也沒有說出話(也許這個時候他並不知該說什麽)。醫生說,能撿回一條命就算照顧他了。這話不假。要知道,砸中高主任的那可是一棵百年老樹,絕對夠粗壯。說不出話的高主任在醫院裏還沒有躺上兩天,就變得煩躁、不安和消沉起來。這令我們都很驚訝。因為這和之前的他有著很大的差別。我還記得高主任上次來醫院看望父親時,曾對父親說過的一句話,他說,這人活著啊,誰還不遇上點兒事兒,沒啥的。但當他所說的人生的那點事兒落到他自己身上時,卻讓人找不到他說那句話時的輕鬆。唉,人生有時候真就如戲,誰也說不清楚自己到底扮演的是什麽角色。

幾天後,父親的病更加嚴重了,人不但瘦了很多,說話也變得越來越吃力。因為勞累過度,他患上了多種疾病。我那時候並不知道父親的病有多重。這其實也不能都怪我。因為父親的微笑總讓我感到,他的病就要好了。我怎麽也沒有想到,這竟然是我永遠都無法等到的結果。

醫生曾對母親說,你要有心理準備。母親聽明白了醫生的話後,她的心裏愈發地沉重。但是,在我們三個孩子麵前,母親始終同父親一樣麵露微笑,好像事情並不嚴重,一切都會好的。豈不知,在她的內心深處,一種痛楚正慢慢向她襲來。

而對於那時候的我來說,還沒有意識到那種叫做痛苦的人生體驗正悄然向我逼近,以至於讓我措手不及誠惶誠恐。

我甚至還無知地問母親,媽媽,爸爸什麽時候好啊?我還想去公園玩兒呢。

母親沒有回答我。母親不想欺騙我。所以,這個問題對她來說太難回答。但我那時候需要一個答案。我已為此期待了很久。

在父親活著的最後時刻,他曾對我說,柯悒,爸爸對不起你,爸爸不知道還能不能帶你到公園玩兒了……

說到這裏的時候,母親想阻止父親不讓他再說下去,但父親執意要說。沒辦法,母親隻好同意。

父親費力地喘了一口氣後,接著說道,爸爸說話……不算數了,你能……原諒爸爸嗎?

那一刻,父親看著我,他的眼裏充滿了期待。我知道父親是在期待我能諒解他。可是不知為什麽,我的回答卻是,我不能原諒。說完這句話後,我不顧一切地跑出病房。事實上,我並沒有看到父親聽到我句話後的表情,我也無法想像,他聽到這句話後的反應。對於我來說,那是一種痛。我不願去回憶。

幼年的我,不顧父親的疾病,沒完沒了地纏著他要去公園玩兒,如今,當我再回憶起這件事情時,心裏感到十分後悔,畢竟去一趟公園玩兒的重要性是無法與父親的生命相比的。公園可以以後再去,但父親的生命卻永遠都無法挽回。

等我再回到病房但還未進去時,就聽到母親小聲地對父親說,不要再想那麽多了,還是多想想你自己吧。

我自己沒什麽可想的了。父親說。

真的嗎?母親問,你忘了自己的夢想嗎?在我心中,你不光是一個好工人,還是一個了不起的畫家。

唉,父親歎了一口氣,說,那不過是我的一個夢而已……

聽到這裏,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兒,一件很重要的事兒。於是,我飛野似的往家跑去。到了家裏,我找出父親曾經畫過的那幾幅鉛筆素描畫兒,拿著它們,我又飛野似的跑回醫院。當我把那幾幅鉛筆素描畫兒拿到父親的麵前時,我看到父親的表情中除了驚訝之外,還有一種喜悅。那種悅喜是我好久都不曾看到的。

爸爸,給你。我說。

父親終因醫治無效離開了我們。他是在那年秋天離去的。父親的離去讓我無法相信這是事實。我認為父親並沒有死,他隻是假裝睡著了,就像我和他曾經玩兒過的遊戲。

可事實上,父親一直都沒有醒。

我曾清晰地記得,我們準備離開醫院那天,母親坐在父親生前躺過的病床上,神情黯然地收拾東西時的情景。那樣的情景是我一生都不願看到的。我想,我就是在那次的情景裏,學會了一個通常用來形容大人們心情的詞語,叫做沉重。

那天在病房裏,我們誰也沒有說話。母親默默地收拾著東西,我們三個孩子靜靜地站在一旁。其實留在醫院裏的東西並不多,但母親卻收拾了很久。就在我們拿著東西準備回家時,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我們聽到在另一張病床上躺著的高主任突然說了一句話。他說,對不起。雖然他的聲音不大,但我們聽得很清楚。

高主任能說“對不起”這三個字,已經很出乎我們的意料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更讓我們沒有想到,那就是,他竟然哽咽著嗚嗚地哭了起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一個成年男人在哭,準確地說,是一個老男人在哭。他的哭讓我很驚詫。在我看來,他怎麽會哭呢?他應該隻會微笑,誰讓他那不可思議的微笑是他“成功”的標誌。

父親沒有這樣的“成功”。也許從來就沒有人知道過他,也許從來就沒有人關注過他,他的離去甚至都無聲無息。但在父親最後離去的笑容裏,我卻沒有看到一絲寂廖。

早晨。又是一個早晨。

這個早晨我起得很早。一切都似如初。隻是,帶有陣陣涼意的秋風,把落花街上的那些梧桐樹的葉子吹落和卷走,讓人覺得有種莫名的愁悵。這是大人們的愁悵。六歲那年的我,是不會為此而愁悵的。在我的心裏,有的隻是憂鬱,比以往更多的憂鬱。

那天,站在窗前,透過玻璃窗,恍惚間,我突然又看到父親的身影,他像從前一樣,推著他那輛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自行車,正緩緩地走出院子。爸爸!我急迫地喊了一聲,然後不顧一切地追了出去。

跑到門口兒,我看到父親的身影已經走遠。爸爸!我又喊了起來。父親似乎聽到我的呼喊,他停下了自行車,轉身微笑著向我揮揮手,便又遠去。

爸爸!爸爸!爸爸!……我失聲大喊。

可是,不管我怎麽喊叫,父親都沒有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