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醫院裏異常安靜,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消毒水的味道。
潘永其推門進去,發現秦芳正坐在病房裏。
“潘叔叔。”秦芳驚訝地望著他,忙緊張地把他讓到外間,“潘叔叔,如果你沒有什麽事的話……我,我怕我爸爸受刺激啊!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那……那好,那我就先回去了。”永其理解地笑笑,把禮品塞給阿芳,“這個給你爸補補身體。等他病好了,我再來看他。”
永其正準備離開,不想,卻遇見了敏珍。
敏珍憂慮地看了看病床上的福生,尷尬地笑了笑。
“你的心意我們全家都領了。”敏珍不想影響到丈夫的情緒,忙催促道,“你一定很忙吧?”
“那我就先走了。”永其體諒地笑著告辭。
施婕看著永其離開,忙閃進病房。
福生靜靜地躺在病床上,身上裹著繃帶,插滿了各種醫學管子。
施婕四下打量了一圈,放下包,在一旁坐下。
她本並沒想到要來看福生。文秀告訴她,要保住她潘太太的身份,去輔仁醫院看敏珍他們就是和永其和解的最好機會。一想到這,施婕隻好硬著頭皮,看了眼福生。
福生忽然微微地睜了睜眼睛。
施婕一笑,忙湊上前去:“福生,好久不見,你還記得我嗎?”
福生一臉茫然,艱難地睜開眼睛。
“我是施婕,潘永其的太太,你和敏珍結婚的時候我還去喝過喜酒,你忘啦?”施婕大聲挖苦道,“我聽說你出了車禍,來看看你,希望你盡快好起來,最近敏珍和永其走得很近,我也是女人,我了解她的想法,家裏的頂梁柱倒了,總要設法再找一個靠山……”
施婕見他並沒多大反應,並不甘心,繼續挖苦道:“不過,現在畢竟不像當年了,要找靠山哪有那麽容易。所以她還找了個幫手,你們的女兒阿芳最近老是約我們家彬彬出去,把我們家彬彬迷得連家也不想回了。我倒不是反對年輕人交往,不過你也知道,我們兩家的差距實在太大了,他們倆又怎麽可能呢?”
突然,福生痛苦地掙紮著搖頭,眼裏溢出了眼淚,反應很大。福生恐怖地大幅度掙紮起來,似乎想說什麽。
“喂,你怎麽啦?你不要嚇我啊,我不怕你……”施婕嚇得連連後退,“醫生——,醫生——”
“你究竟對他做了什麽!”匆匆趕來的敏珍狠狠地看了眼施婕,聲色俱厲,“你懷疑我跟永其有什麽,你就衝我來啊!為什麽要傷害我丈夫呢?你說啊!”
“我什麽也沒做,不幹我的事,真的,不幹我的事!”施婕貼著牆衝到門口,一溜煙,跑了。
加護病房內,一片素白。那種白,白得有些晃眼。
福生艱難地轉過頭去,不肯看敏珍。
“福生,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呢?我嫁給你那麽多年,難道你還不知道我的為人嗎?是,我最近是跟潘永其有來往,可那隻是出於朋友間的問候罷了,我們沒什麽。從我嫁給你的那一刻起,我的心裏就隻有你,你相信我啊!”敏珍苦苦哀求道。
福生慢慢地轉過頭來。
敏珍緊握著他的手,無限愛憐地說道:“我們結婚二十多年,我們有阿芳、阿風,我們根本已經是同一個人了。如果不是那次在街上偶遇,我幾乎已經遺忘了潘永其這個人,我心裏始終記得你是我的丈夫,是我一生可以依賴的男人,我永遠都不可能背叛你!”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情景嗎?”
"記得,那是一九七零年的冬天,我在火車站的候車室裏等車,忽然發現有一個男孩在看我,而且還拿起筆來畫我……”
“你害羞,所以躲了起來,結果害得我到處找你,可當我發現你時,你已經上了火車,我永遠都記得,火車開動前,你隔著玻璃窗對我一笑,笑得很漂亮……”福生仿佛看到了那一幕,嘴角閃過一絲笑意。
“是因為你太傻了,追我追得滿頭大汗,卻不知道我一直站在你身後……”
“是,我是傻,我記得在火車開動那一刹那,我非常失落。我想,我錯過了我這一輩子最美麗的一段邂逅,以後恐怕要打光棍了!”
“可是命運還是讓我們走到了一起,我們下鄉被分到了同一個兵團。”敏珍笑了,但淚水仍然止不住地往下掉。
“那時候你身邊已經有了潘永其,我隻能在遠處默默地看著你……”福生依舊顯得有些酸酸的。
“我是那麽渴望安逸的一個人,我對我的人生不敢有半點冒險和賭博。而潘永其恰恰相反,他的心懷大誌,所以很輕易地在我和大學之間做了選擇。其實我心裏很明白,你也同樣做了選擇,你本來可以上美院,實現你的抱負,可是你卻為了我,讓自己成了一個平凡的人!”敏珍已是淚流滿麵。
“敏珍,這輩子有你相陪,我無怨無悔。剛才,我不該誤會你,你能原諒我嗎?”
敏珍的一滴淚慢慢地落在了福生的手背上。他很想去擦幹她眼角的淚水,卻無能為力。
“都老夫老妻了,還說什麽原諒不原諒的話,隻要你不誤會,我就開心了!”
“還記得以前你很喜歡唱的那首歌嗎?”
“《白發吟》?”
“是,《白發吟》。我很久沒有聽你唱了,你能再為我唱一次嗎?”
“親愛我已漸年老,白發如霜銀光耀,可歎人生如朝露,青春少壯幾時好,惟你永是我的愛人,永遠美麗又溫存,惟你永是我愛的人,永遠美麗又溫存……”敏珍哭著唱起來。
福生的目光變得悠遠,仿佛又回到了過去,他慢慢地合上了眼睛,臉上露出了釋然的笑容。敏珍依然唱著,淚水肆意從她臉上緩緩劃過。可她沒有停止,一直唱,一直唱著。
阿風懷揣著網吧打工賺來的錢,走向家。
忽然,他發現家門口圍了一圈人。
他像預感到什麽似的,發瘋般地衝進家門。
“爸——,爸——”阿風哭著跪了下來。
父親的遺像孤單地擺在那裏,靈堂顯得有些簡陋。
“你給我滾出去,滾出去!”阿芳看見弟弟,很是激動。
“姐——”
“我不是你姐,我沒有你這樣的弟弟,有書不好好念,整天泡在外麵不知道幹什麽,就連爸爸去世也找不到你的人影,你這麽喜歡在外麵,你去啊,你去啊,以後別回來了!”阿芳死命地拽住阿風往外拖。
“姐,是我不對,我不好,你原諒我好不好?你讓我進去給爸爸磕個頭吧!”阿風跪著懇求道。
阿芳一把抱住阿風,失聲痛哭起來。
“阿風,你是家裏惟一的男孩,也是家裏惟一的希望,你一定要爭氣,知道嗎?要不然,姐姐和媽媽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阿風重重地點了點頭。
“彬彬啊……”阿芳拿起手機,心情沉重地撥給彬彬。
她才說了一句話,就已泣不成聲。
鄒可芳,你說話呀!到底出什麽事了,你不要老哭好不好?你這樣,會害我擔心的,阿芳……”
阿芳隻是對著電話哭泣。
“我爸爸……我爸爸……”阿芳忽然掛掉電話。
彬彬預感到什麽,立馬收拾起行李。
“你要幹什麽?”凱西在一旁很是吃驚。
還有三站,就要到達目的地了。彬彬卻要下車。
“不好意思各位,我臨時有點事,要趕在下一站下車,你們到了目的地多拍些照片,回來我請大家吃飯。”
彬彬背起包,飛快地衝向車門。
雲南的小酒店裏,一燈如豆。
凱西失落地坐在樓梯上,嘉俊在地上陪她發呆。
“嘉俊,你是彬彬最好的朋友嗎?”
“當然!”
“那麽,他有沒有向你提起過我?”
“沒……有,有有有!”
“他說我什麽?”
“他說你又溫柔又漂亮又可愛。”
“他曾經告訴過我,如果我要當他的新娘,就必須把《夢中的婚禮》練好,為此我一直都沒有放棄我原本厭惡的鋼琴,可是當我練好回來的時候,他卻變了,他忘了他對我的承諾。”凱西顯得有些傷心。
“你們分開的時間實在太長了!”嘉俊頗有感觸。
“如果時間連承諾都能改變,那麽我們還能相信誰呢?”
嘉俊沉默了。
上海的天空灰蒙蒙的,下著雨。
生活依舊,失去了頂梁柱的這個家,顯得有些飄搖。
渾身濕透的敏珍逃過了城市監察的檢查,心力交瘁地推著水果車趕回家。
忽然,一不小心,車子震了一下,水果掉了一地。敏珍趕緊俯下身去撿,可是,腳一滑重重地跌在了地上。
她終於抑製不住內心的悲傷,掩麵失聲痛哭起來。
“媽,你怎麽啦?”放學回來的阿風見狀,忙跑過去扶母親。
“阿風,媽媽沒用,媽媽賺不到錢,媽媽沒有辦法讓你們過好日子!”
“媽,你別這樣,我們都知道你一個人在外麵賺錢很辛苦,你放心,以後我不會讓你再這麽辛苦了。”阿風說著,把錢放進母親手中。
“你哪來這麽多錢?該不會是……”
“媽,你放心,我是你的兒子,我不會做讓你丟臉的事,這些錢是我幫網吧老板修電腦賺來的。以後我每天放了學就去網吧打工,我會賺很多很多錢,我不會讓你再辛苦了!”
望著懂事的兒子,敏珍熱淚盈眶,她緊緊地抱住他,心中一陣酸楚。阿芳靜靜地呆在一旁,將這一幕幕看在心裏。她心中忽然有了一個決定。
“阿芳,你今天沒課嗎?”敏珍正想去賣水果,忽然看見阿芳拖著個大箱子走進家來,不禁驚訝地問道。
“媽,我已經退學了。”阿芳搖搖頭。
敏珍一驚,放下手中的車。
“這麽大的事,你為什麽不跟我商量一下呢!”
“因為我知道你一定不會同意的。媽,我想過了,如果我和阿風一起繼續念書的話,遲早我們兩個都會輟學。與其這樣,倒不如我先退學找工作賺錢,讓阿風能夠完成他的學業。”阿芳強忍住淚水。
生活強加給人的苦難,也許是無法想像的。
“阿芳,你去三號房給客人按按肩膀吧。”老板娘要求道。
“等一等。”正在敷臉的施婕突然叫住她,“我要她給我先按摩!”
阿芳愣了愣,慢慢走到她麵前,小心翼翼地按摩起來。
“你有沒有吃飯,重點兒!”
“你想毀容啊,這麽重!”
施婕存心找碴,百般挑剔。
阿芳很是委屈,淚水忍不住流下來。
“你哭什麽?哭喪啊!我告訴你,我不吃這一套,你的眼淚留著去掉給那些男人看吧!”
阿芳強忍住淚水,繼續替她按摩。
“你要死啊,按得我這麽痛!”施婕誇張地跳起來,轉身向老板娘道,“你今天不把她炒掉,我以後就再也不來了。你別忘了,我可是這家店的大股東!”
阿芳明白自己已失去了這份工作,她不想讓朋友為難,默默地轉身離開。夜深了。小巷顯得格外安靜。
奔波了一整天的阿芳,顯得有些疲憊不堪。工作要比想像中更難找,雖然她早有心理準備。
“阿芳!我聽阿風說,你出去找工作了,怎麽樣?”麥克站在巷口,裝作不經意遇見她。
阿芳喪氣地搖搖頭。
“別灰心,一定能找到的。”他忽然記起什麽,趕忙說道、“啊,對了,我聽說我們酒店正在招收服務員,要不要我幫你去問問?不過當服務員挺委屈你的,你怎麽說也是個大學生。”
“大學生怎麽啦?大學生也要吃飯的,何況我已經不是大學生了,人家肯要我,我就謝天謝地了,哪還有資格挑三揀四。”
“真的?”
阿芳點點頭。
“好,一切交給我!”
阿芳望了眼麥克,滿是感激。
秦芳第一天上班,她很珍惜這份工作,十分賣力地做著。
“會幾句英文有什麽了不起的?上班第一天就巴結老外,不知道她安的是什麽心?”一旁的服務生不服氣地數落道。
阿芳正用英語為一位外國客人點著菜,全無戒備。
忽然,她被絆了一下,跌在地上,菜灑了一地。
“秦芳,你怎麽回事,第一天上班就出這種紕漏,你還想不想再繼續幹下去了?”領班狠狠地批評道。
又是一個雨天,灰灰的天空,一如秦芳灰色的心情。
秦芳撐開傘,正準備去上班。
忽然,一轉身,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她的眼簾。不遠處彬彬正站在那裏,衝著她微笑。
她凝住了,手中的傘跌落在了地上。
“彬彬——”
彬彬向阿芳展開了雙臂。
阿芳呆站在雨中,一滴淚慢慢地從她的眼眶裏溢了出來。
突然,她飛快地奔向彬彬。
“阿芳—”母親突然站在門口,嚴厲地喝住她。
她停住了,呆立在那裏,看看彬彬,又看看母親,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淚水混著雨水,潤濕了她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