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薩德大傳》序

無論是從其思想的革命性和顓覆性方麵,還是從其非理性方麵看,薩德對於社會學和人類思想發展史來說都是一位十分重要的人物。

我很少為人作序,有的是因為非己本行,沒法寫;有的是因為不喜歡那書,不願寫。但是對於薩德,不得不破例。因為薩德的確在我的研究領域之內,而薩德這個人和他的作品又的確太重要了。

薩德的一生中累計有27年是在監獄中度過的,無論是君主製、共和製還是帝國製,都不給他自由。薩德傳記作者認為,他的小說中的殘酷程度和他的行為有很大差距,而且可以說他的衝動大部分都已經發泄在他的小說中了。薩德的那點罪行與他所受到的懲罰相比,明顯地罰不當罪。他受到不公正待遇的一個間接原因是當時嚴厲的道德禁製和他思想的革命性。正如許多著名思想家對他作出的評價那樣,他的思想、語言和作品具有一種瘋狂的革命性和顛覆性。

有人拿薩德與弗洛伊德和馬克思做了比較,認為無論是在私人領域還是在公眾領域,薩德都比弗洛伊德和馬克思更具有革命性和顛覆性,因此他才被視為對整個社會機體的威脅。它是對已有的性秩序的挑戰,這些秩序包括婚姻製度、審查製度、娼妓製度和對同性戀的做法等等。它是對現存社會基礎的猛烈衝擊。他的作品長期被禁,還因為他唾棄公共體麵,他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向社會傾倒了毒液。相比之下,“弗洛伊德隻是在我們的個人和集體生活的大門前禮貌地徘徊了一下;馬克思不過重新分配了一下家務勞動而已;而薩德卻興高采烈地摧毀了全部私人與公共的大廈,並且宣稱,那些碎磚亂石才是我們真正唯一應得的命運”。

許多人認為薩德是具有自由解放思想的自由主義者,他使人們從上帝的權威中解放出來。薩德的一些具體主張實際上也是進步的。他反對監獄製度,反對死刑。因為他認為,如果將一個罪犯判處死刑,那麽結果社會就有了兩個死人,而不是一個。而經過人道主義者和自由主義者的長期努力,目前各主要西方國家都已廢除死刑。在性的領域,他的想法即使用21世紀的標準看仍不落伍。他說:想象是快樂的刺激物,它是一切的源泉,它最偉大的成就、最傑出的快樂可以超越一切強加於它的界限。他的作品簡直就是一場性的狂歡。他相信在性行為方式中,一切都是應當允許的。而這是金西時代和福柯時代才流行起來的思想。

法國知識界和思想界人士一直對薩德評價很高。尤其是自由左派,甚至認為他就是自由的化身。貝夫將薩德與拜倫並列為浪溲主義的兩位天才先驅,是後世作家最重要的兩個靈感源泉。波德萊爾認為,對於自然人的任何研究必須自薩德始,他是惡之花。福樓拜稱他為“偉大的薩德”,說他為哲學和曆史提供了“光輝的見識”。文學評論家們則公認薩德是一位偉大的哥特式作家。巴塔利對文學中的恐怖感十分著迷,認為它可被利用來解放人的精神,而他認為薩德是一位百折不回的社會與道德禁忌的真誠探索者,一位一切人類經驗的無畏的講述者。存在主義作家卡繆認為他是針對荒謬的反叛者,是“對敵意的上天的偉大冒犯者”,是“第一位絕對反叛的理論家”。20世紀60年代的巴黎激進知識分子團體稱他為世界級的顛覆分子。波伏瓦為他寫過專論。羅蘭—巴特雖然不讚成薩德的思想,但他認為薩德創造了一套革命性的話語。福柯也十分重視薩德的貢獻。當他說虐戀出現的精確時間是18世紀末年時,他心裏想的很可能是薩德,那正是薩德生活、寫作的年代。

在英國,薩德的聲譽不像在法國那麽高,他的作品主要是同維多利亞時代英國地下文學的主流中反複出現的虐戀主題相符合,成為有這種特別性傾向愛好者們的專用消遣品。但是,詩人斯文賓在1868年了解薩德的作品後,寫作風格受到很大影響,尤其是在恐怖的感覺和殘酷色彩方麵。女作家卡特認為:“薩德的著作以其對浪漫的犯罪想象,以它的迫害狂風格,它的絕望,它的性恐怖,它貪得無厭的自我中心主義,它對屠殺、殘害和滅絕的容忍,對現代感性的形成起了重要作用。”

19世紀美國的知識分子對薩德也沒有表現出什麽興趣。雖然米勒聽說過,薩德是被人誤解得最厲害的一位作家,但薩德的影響在美國一直較小。他的名聲主要是一位**色情作家。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施虐衝動作為對納粹主義的一種分析,被用來解釋這種集體性的野蠻現象,解釋大規模的屠殺和拷問行為。

薩德有很多敵人,尤其是女性。波伏瓦、米麗特以及卡特都把他視為極端的厭女主義者和男性蔑視女性的代表。她們全都認為,薩德的作品是極端反女性主義的。在他的作品中,女性被殘害、被強奸,為男人的快樂服務。他還曾說過,由於女性的性快感是可以假裝出來的,而疼痛是不能假裝的,因此對於女性來說,性活動的最髙形式是痛苦而不是快樂。波伏瓦的看法是,薩德的小說表現出對女性的蔑視,在他心目中,女性是低劣的、神秘的和被動的。激進女性主義者德沃金對薩德更是深惡痛絕,她認為,薩德的作品是典型的男權主義的產物,薩德是男權主義性革命的先驅:他塑造出一種男性可以毫無限製地接近的女性群體,一種永遠為男性準備好接受強奸的女性群體。

但有反對意見認為,從薩德全部作品的基調來看,與其說他寫作的重心是針對女性,不如說是針對美德的。在朱麗葉特和朱絲汀姐妹的故事(他在好幾部小說中寫了她倆的故事)中,姐姐朱麗葉特由於邪惡而成功,成為一個富有金錢、地位的幸運女人;而妹妹朱絲汀則由於堅持美德而備受摧殘,淪落到極其悲慘的境地。邪惡勝利,美德受辱,這才是薩德作品的基調。貞潔、仁慈、忠順、憐憫、謹慎、對邪惡的抗拒和對道德與真理的熱愛,簡言之,一切的美德,在他的故事中總是受到懲罰;而殘忍和邪惡總是無往不勝。朱絲汀的受虐是因為她對美德的執著,而不是因為她的性別。在薩德的世界中,**和殘忍是強者的特權,與性別無關。

有的評論家甚至認為,薩德為女性的性權利做了辯護,為女性自由處置自己身體的權利做了辯護,就像當今的女性主義所主張的那樣。薩德表達得比女性主義更明確的觀點是:自由歸根結底就是享受別人和被別人享受的自由。持這種觀點的人認為,如果要說薩德不是什麽的話,他肯定不是個性別主義者。

薩德有一套能夠自圓其說的、合乎邏輯的、始終如一的哲學,那就是一種與霍布斯哲學很接近的哲學,即人與人關係是狼與狼關係的哲學,以及弱肉強食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哲學。他認為,任何個人的意願與行為對於自然的進程來說都一錢不值,隻有生命的延續是有意義的,而生命是如何活動的在自然看來是毫無意義的。物質不滅,隻是不斷更新。對自然有意義的隻是物質世界的更新。謀殺、戰爭和人死於暴力都可以服務於自然的這個目標,因為它們隻是加速了物質的更新而已。慈悲、善意以及一切被稱做美德的品質都是不自然的,因為它幫助弱者存活比它應存活的時間要長得多,從而減緩了自然的更新過程。自然過程對於培養更多好人而不是壞人完全不感興趣,因為美德阻礙和限製了自然機製的運行。相反,為了自然的順利運行,邪惡應當盛行,犯罪和殘忍是符合自然的目標的。

薩德認為,個人的神經係統是由一種對性刺激產生反應的“電流”構成的。反應的強烈程度依身體狀況而異,有些人強些,有些人弱些。在弱者身上,這一反應是微弱的,也是可以控製的,它隻需要適度的快感,拒絕對他人施加疼痛,而道德家們就把這叫做“美德”;而強者卻很難抗拒自身強烈的,其結果就被稱為“邪惡”。社會褒賞美德,懲罰邪惡,而實際上這二者都不過是相同的物質因素的自然表現而已。通過對行為強加限製,社會似乎是與弱者共謀,不僅反對強者,而且阻礙自然的進程。由於強者對他人缺乏感覺,又缺乏道德意識,他們就像是羊群中的狼。在實踐中,人類的經驗就是獵手和獵物之間的力量的均衡,誰屬於哪一邊不是由道德水平決定的,而是與生俱來的。和施虐的衝動是自然的,因此不應當受到限製。按照美德規範自己的行為,從哲學的角度看是荒謬的,除非這樣做可以帶來快感。

薩德的哲學就是沿著這一思路發展的。他的創新之處在於將上述唯物主義原則的倫理含義推向其邏輯結論。薩德強調,殘忍的快樂是完全自然的。而社會卻是阻礙自然發展進程的一個不自然的結構。自然不在乎被叫做“邪惡”的東西,它用仁愛的目光看待戰爭、迫害與。自然沒有財產,因此偸竊不是犯罪。在謀殺與自然死亡之間也沒有什麽區別,隻是生命的分子重新組合而已。吃豬肉和吃人肉也沒有什麽區別,因為二者都可以延續生命。一旦接受了薩德關於自然是生命更新工廠的觀點,所有的道德標準就都失效了:倫理成為多餘的東西。

薩德還認為,生殖並不是自然的首選目標,否則女人在育齡過後就不會繼續存活。因此同性戀僅僅在社會的意義上是犯罪,就像、賣淫及其他類型的變態一樣。它們是自然的現象,有其物質的根源和存在的理由。

薩德列舉了600種人性衝動,從最簡單的性衝動到謀殺性伴的衝動,包括把弱者吊死、淹死、煮死、砍頭等等的衝動。薩德筆下的施虐者全都是富人,他們用他們的財富作為殘害、虐待和殺害別人的保證,他筆下的受害者總是難逃劫運。換言之,性的滿足植根於權力之中。權力將受害者變為非人,他們落入施虐者手中成為施虐的對象,就像叢林中獅子口中的獵物。薩德最終的成就是將性變成一種**的殘忍與絕對的權力的最精致的表達。

有人認為薩德是站在封建貴族的立場抨擊資本主義的醜惡,他視金錢的腐蝕和資本主義為黑暗的權力,而封建貴族相比之下則要幹淨得多,健康得多。在薩德所創造的一幕又一幕心理戲劇中,一個一再重複出現的主題就是自我的徹底自由解放,這一立場不僅是將18世紀的唯物主義推向其極限,而且建立了一套社會達爾文主義的理論,適者生存,偷盜、謀殺、強奸、統治都得到讚許,對這些行為的唯一限製不是來自道德倫理或自我規範,而是來自受害者反抗的能力。人的衝動是沒有限製的,每個人都應得到自由的宣泄:薩德的目標是沒有責任的自由。

然而,這種無政府主義的個人主義是有缺陷的。薩德看不到人是有社會性的動物,對他人的關愛像對自己的愛一樣自然。自然本身可能是盲目的、非道德的力量,但是人遠遠不是孤狼,而是群居的、有感覺的、理性的存在。保護人身財產的社會機製像自然秩序一樣的自然。其他否定上帝的思想家總是將上帝的位置由一件新的東西取代種道德的權威或標準。例如薩特

的存在主義是用政治的形式取代上帝,以便使人類能夠有秩序地生活在一起。而薩德為我們提供的隻是叢林的法律,那就是完全沒有法律。

福柯曾說:“在薩德那裏,性是沒有任何規範,或者是源於其自身本質的內在規則的;但是它是服從於無限權力法則的,這一法則除了它自身之外不承認任何其他法則。”在薩德那裏,許多社會規範不能容忍的行為都被堂而皇之地描寫出來。

薩德作品最令人驚異的效果是,他在18世紀所寫的東西,到21世紀仍舊令人感到震驚。薩德將**的性殘忍定義為個人行為的唯一真實標準,他隻看到人的獸性一麵,而看不到人的其他方麵,薩德是心理上的恐怖主義者。薩德不是像許多人所評價的那樣,是一位偉大的解放者,而是一位恐怖景象的創造者,這一恐怖景象就是希望、曆史和文明的滅亡。

薩德的作品是對普遍人性的摧毀。無論是從其思想的革命性和顛覆性方麵,還是從其非理性方麵看,薩德對於社會學和人類思想發展史來說都是一位十分重要的人物。在1876年,自從艾賓將用薩德的名字創造的施虐狂和用馬索克的名字創造的受虐狂兩個概念連在一起組成虐戀這一概念之後,薩德又成為新生的心理分析學的研究個案。他的名字和作品當之無愧地進人了文學經典和虐戀作品經典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