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顏色如花命如葉
減字木蘭花·春怨 朱淑真
獨行獨坐,獨唱獨酬還獨臥。佇立傷神,無奈輕寒著摸人。
此情誰見,淚洗殘妝無一半。愁病相仍,剔盡寒燈夢不成。
我知道,她是在剔盡寒燈夢不成的孤獨中死去。那羸弱的燈火,沒有延續她的生命,沒有延續她的情感,也沒有延續她的夢想。她甚至在寒夜裏,連夢也沒得做了,試問,一個才貌非凡的女詞人,到了連夢也做不成的境況,生命對她來說,還有存在的意義嗎?又或者說,這沒落而荒涼的塵世,之前不曾給過她希望,不曾給過她溫暖,不曾給過她愛情,如今又還有什麽理由,來挽住她?
寂寞的窗牖下,一盞孤燈明明滅滅,挑過的燈花越來越亮,靈魂的火焰卻越來越暗。她就是這樣,起筆連用五個“獨”字,把心中無以排遣的苦悶愁懷,淋漓地寫出來。“獨行獨坐,獨唱獨酬還獨臥。”就是這樣,顧影自憐,起臥無時,酌酒無緒,賦詩無心,就是這樣的傷神,被春寒入骨侵心。看著寂寞的影子,她悲傷得淚流滿麵,心中還有未曾死去的情愫,卻無人得見。愁病交加的日子,她隻能獨對寒燈,用枯瘦的細指,挑著點點燈花。想伴著這盞幽燈,沉沉睡去,做一場曼妙無聲的春夢。可寒夜悠長,她看著孤燈,止不住地歎息,連一個平淡的夢,也做不了。
她叫朱淑真,生於宋代,一個普通的仕宦之家,不顯赫,卻也殷實。她所生活的時代,恰逢南宋與金媾和,社會漸趨穩定。自幼冰雪聰慧,博通經史,能文善畫,精曉音律,尤工詩詞。按說這樣一位才貌雙全的民間才女,應該有幸福美滿的一生,就算不華麗,也應該平凡簡單。可她短暫的一生卻是如此的難盡人意,情場失歡,最後抱恨幽棲而終。她是一朵傲世的黃花,卻開不出那片叫愛情的花瓣。一生為情所牽,卻不知一生到底交付給了誰,一朵花,寂寞
地開在塵世,獨自綻放,獨自凋零。還不如一株尋常的草木,植入塵中,還能嚐盡五味雜陳的煙火。可她偏生要“寧可抱香枝上老,不隨黃葉舞秋風”,她追求美好的愛情,而愛情卻將她辜負。
少女時,也曾天真爛漫,也曾窮日逐歡,懷著對美好愛情的憧憬,在閨房裏填詞作畫,撫琴讀書。她希望,用自己最潔淨的心,等待一場愛情的來臨。她甚至幻想過,她的郎君,應該是俊朗儒雅、滿腹詩文。白天,花前柳下,吟詩對句;晚上,紅綃帳裏,鴛鴦同歡。他為她輕妝描眉,她為他紅袖添香。可她沒能如願以償,現實是冷酷的,沒有誰,可以預測自己命運。就在她十六歲的那年,由父母包辦,將她嫁給了一個平凡的市井男子。仿佛從第一天開始,她就已經看到自己無望的一生。
此後,她隨夫遊宦於吳越荊楚之地,飽經流離之苦。她也想和夫攜手相牽,走過風雨人生,可每當吟出“對景如何可遣懷,與誰江上共詩裁”的絕望之句,那顆本就不夠溫暖的心,在冰冷中漸漸死去。這樣一個吟詠“綠楊影裏,海棠亭畔,紅杏梢頭”詩意而嫵媚的女子,如何和一個滿身銅臭、不解風情的男子攜手終老?他們之間,就像流水中兩枚旋轉的落葉,朝著各自的方向奔走,永遠不會有愛的交集。以為自己相伴一生的男子,會為她遮風擋雨,會給她一個堅實的臂彎,會嗬護她柔弱的心懷。卻不料,這樣的疊合,反添了心靈的負累,給了她無盡的愁煩。人生的悲哀莫過於鴛鴦枕上不同夢,看著熟睡在身邊的男子,隻能將淚水傷情地吞咽。他們被隔在愛情的兩岸,身在一處,心與心,卻是這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如果她願意安於現狀,甘心做一名平凡的婦人,為她的丈夫,持家度日、生兒育女。這一生,也許平淡,但卻可以安穩,也許沒有夢中的詩意,卻有樸素的真實。可她被撩撥的心弦已經無法平靜,那在枝頭綻放的花朵已經無法回頭,是的,回不去了,這朵孤獨傲世的黃花,開在崖畔,注定了一生孤絕。她的美麗,隻能獨賞,她的芬芳,隻能獨嚐。在沒有知音的日子裏,她親手將自己鮮妍的花瓣折下,研磨成汁,調酒飲下。然而,她飲下的也是愛情的毒酒,所謂毒藥,一半是毒,一半是藥。她是個決絕的女子,隻服下了毒,卻沒有給自己準備解藥。
在愛情的阡陌上,她始終沒有找到一個可以執手同遊的人。命運把她交付給孤獨,她在孤獨中斷腸,在斷腸中死去。她的才情,雖不及李清照格調高雅、瀟灑大氣,在文壇上,卻可以並駕齊驅。她們同為詞後,卻有著各自截然不同的宿命。李清照在愛情中,享受過一場華美的盛宴,縱算後來嚐盡離合悲歡,可她熱烈地擁有過。而朱淑真卻是一朵寂寞的黃花,永遠結不出並蒂,她在紛亂的紅塵獨舞,一個人絕世,一個人傾城,一個人的似水流年,一個人的地老天荒。
她的一生,什麽也沒留下,隻有一冊《斷腸集》,那是她蘸著自己的血淚,寫下的。而她親筆寫下的詩稿,也和她一起,化成灰燼。《斷腸集序》所載:“其死也,不能葬骨於地下,如青塚可吊;並其詩為父母一火焚之。”這樣一位絕代佳人,連芳塚都沒有一座,連在她墳前,澆杯薄酒的機會都不給留下。以為蓬勃的草木,可以覆蓋她簡短的一生,她卻將自己,托付給流水。她的骨灰,被拋撒在錢塘江水中,千年已過,不知道那寂寞的芳魂,是否還在江畔徘徊,吟哦她的詞句,等待她的知音。
記憶是開在流年裏的花,不曾絢麗,就在風中寂滅。可總還有人記得,她叫朱淑真,號幽棲居士,在宋朝的一場時光夢裏,恍惚地來過,又恍惚地走了。她的一生,沒有愛情。她留下一卷書,叫《斷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