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我也愛她。”他的眼眶濕潤了,沉默不語好一會兒,然後接著畫畫。

“在我德國的家鄉,有一座山可以給她住,”他喃喃自語,“她真是個魔鬼。”

畫像終於完成了。她像個王後一般,非常慷慨地堅持要給他報酬。

“噢!你已經給過我報酬了。”他苦笑著,拒絕了她。

在他離開之前,他偷偷地打開了文件夾,給我看裏麵的東西。我完全驚呆了。在畫中她看著我的情景就好像是出現在鏡子裏一般,活靈活現,出神入化。

“我要將這幅畫帶走,”他說,“這是我的,她無法從我這兒拿走。這是我費盡心血畫出來的。”

“我真的對那可憐的畫家感到抱歉,”她今天這樣對我說,“我善良的樣子真荒唐,你說呢?”

我沒敢說什麽。

“哦,我忘了我是同一個奴隸說話,我需要呼吸新鮮空氣,轉移注意力,忘掉這些事。”

“去備馬車,快!”

她的新衣服真是奢侈浪費:帶著貂皮邊的紫羅蘭天鵝絨做成的俄羅斯短靴,同樣質地的短裙,用細長的絲帶和玫瑰花形的裘皮做裝飾,外麵套了一件非常合身的短外套,外套上也用許多的貂皮做裝飾。頭上戴的帽子是類似凱瑟琳二世戴的高高的貂皮帽子,帽子邊上有一根用寶石扣固定住的小小的白色羽毛,她的紅頭發散落在背上。她坐上車夫的位置,自己駕著馬車,我坐在後麵。她用力地鞭打著,馬車瘋狂地往前衝。

很明顯,今天她這麽做是想吸引別人的注意力,引起轟動,而她確實成功了。她就像是卡希納的母獅子一樣。人們從馬車裏探出頭向她致敬,在小路旁,人們成群地聚集在一塊兒討論著她。她一點也沒有留意其他人,除了不時向年長的紳士們輕輕地點頭表示還禮。

突然間,有一位年輕人騎著一匹小黑馬狂奔而來。他一看到旺達,便勒馬停止奔跑,並且趕馬走了過來。當靠得很近的時候,他完全停了下來,讓旺達先過。這時候,旺達也看到了他仿佛是母獅遇見公獅他們四目相對。然後旺達瘋狂地駕車從他身邊擦身而過,但她無法擺脫他帶有魔力的視線,她仍轉過身去,追隨著他的身影。

當我看著旺達見到那個年輕人時那半是驚訝半是興奮的眼神,我的心跳幾乎都停止了,但那個年輕人確實值得讓人留戀。

因為他確實是個英俊的男人,不,可以說,他是我見過的人中最英俊的了。他像是貝凡維迪宮裏的雕像,一座用大理石雕刻而成的雕像,有著和雕像一樣的修長身材,鋼鐵般結實的肌肉,相同的臉龐和卷發。但是他的特別之處在於他沒有留胡須。如果他的骨盆更窄一些,那麽可能他會被誤認為是女扮男裝。他的嘴角顯出古怪的表情,嘴巴半張著,露出牙齒,為這張英俊的臉龐增添了一種冷酷的意味。

阿波羅正在鞭打瑪緒阿斯。

他腳上穿著黑色的高筒靴,正好配上白色的皮質馬褲,意大利軍官穿的黑色裘皮短外套,帶著羔皮邊兒,還有許多的裝飾環。他黑色的頭發上帶著頂紅色氈帽。

我現在明白什麽是愛神厄洛斯,我現在對蘇格拉底竟然能在亞西比德麵前還能把持得住而深感驚訝。

我從來沒有見過旺達這頭母獅子如此興奮。當她下了馬車回到別墅的時候,她的臉頰還在發燙。她快步上樓,蠻橫地命令我跟上。

她在房間裏煩躁地來回踱步了好久。終於,她開始說話了,聲音如此急促以至於把我嚇到了。

“你馬上去給我弄清楚那個在卡希納的男人是誰!”

“噢!多麽英俊的男人啊!你看見他了?你對他有什麽看法,告訴我。”

“這個男人很英俊。”我悶悶地說。

“他真的很英俊,”旺達停了下來,靠在椅子的扶手上,“令我無法呼吸。”

“我能看得出他對你的影響。”我回答道,我在想象中來回旋轉,“我自己也沉醉在愛慕之中,我能想象”

“你能想象?”她大聲笑話道,“那個男人是我的情人,他也會鞭打你,你會享受他的鞭打。”

“現在你走吧,快去弄清楚。”

直到夜幕降臨前,我才弄清楚消息。

當我回來的時候,旺達仍然還是著裝整齊的,她斜靠在沙發上,臉埋在手裏,頭發淩亂地散落著,像是母獅紅色的鬃毛。

“他叫什麽名字?”她問道,出奇地冷靜。

“亞力克斯·帕帕多波利斯。”

“那麽說,他是希臘人了?”

我點了點頭。

“他非常年輕?”

“好像不比你大。據說他在巴黎念書,是個無神論者。他還曾經在坎迪亞跟土耳其人作戰。據說,不管是在種族憎恨、殘忍性格還是英勇善戰方麵,他都是很突出的。”

“那麽,從各方麵來說,他都是個真正的男人了。”她大叫,兩眼放光。

“他現在住在佛羅倫薩,”我繼續說下去,“據說他非常有錢”

“我不是問你這個,”她立刻尖銳地打斷我的話,“這個男人是個危險人物。難道你不怕他嗎?我很害怕。他有妻子嗎?”

“沒有。”

“有情婦嗎?”

“沒有。”

“他去哪個戲院看戲?”

“今晚他會在尼可利尼劇院,維吉尼婭·瑪麗妮和薩爾莉妮在那兒表演;她們是意大利,也許是歐洲最紅的藝術家。”

“你在那兒給我訂個包廂快去!”她命令道。

“但是,主人”

“你想嚐嚐鞭子的滋味,是嗎?”

“你在大廳等我,”當我把看歌劇的望遠鏡和節目單放在她包廂角落裏,然後調整好腳凳的高度的時候,她對我這麽說。

現在,我站在大廳裏,身子斜靠在牆上,這樣才能支撐自己,不會因為嫉妒和憤怒而倒下。不!不是憤怒,而是致命的恐懼才對。

我看見她穿著藍色的綢緞禮服,**的肩膀搭著貂皮大衣坐在包廂裏;而他坐在旺達對麵。我看見他們四目相對,含情脈脈。對他們來說,舞台、哥爾多尼的《帕美勒》、薩爾莉妮、瑪麗妮、劇院裏的觀眾、甚至是整個世界今晚都已經不存在了。而我,此時的我又算是什麽呢?

今天她去參加希臘大使家的舞會。她知道會在那裏碰見那個希臘人嗎?

不管怎麽樣,她都會打扮得好像會碰到他的樣子。一件厚重的低胸無袖的綠色絲綢連衣裙將她女神般的身材襯托得恰到好處,頭發紮了個頗似紅色火焰的結,戴了朵白色的百合花,綠色的蘆葦葉交織著鬆散的線垂在脖子上。她再也沒有表現出興奮得顫抖的跡象,相反地,她顯得如此的冷靜以至於我感覺我的血液都凝固了,我的心在她的注視下慢慢變涼了。她慢慢地爬上大理石樓梯,有如王後般的莊嚴裏帶著種厭倦、懶散的感覺,任憑那寶貴的披肩滑落,冷冷地走進聚會的大廳內,那兒有幾百隻蠟燭燃燒著,已經形成了銀色的煙霧。

我目光呆滯地跟隨著她,我好幾次撿起不注意的時候從手中滑落的裘皮披肩,上麵還帶著她的體溫。

我親吻著這裘皮披肩,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他已經到了。

他穿著黑色的天鵝絨外套,上麵用許多的黑貂裝飾著。他像是一個英俊高傲的暴君,玩弄著人類的生命與靈魂。他站在接待室裏,驕傲地環視四周,然後目光落在我身上好長一段時間,令我很不安。

在他的注視下,我又有那種致命的恐懼。我預感這個男人能將旺達俘虜、迷惑,最終征服她。相對於他的陽剛之氣,我覺得自己低人一等,心裏對他既羨慕又嫉妒。

我覺得我隻不過是個行為怪異,軟弱無能的東西!而令我最感到羞愧的是,我想恨他卻恨不起來。為什麽在這裏這麽多仆人中,他卻偏偏選了我。

帶著獨特的貴族氣質,他朝我點了點頭,示意我過去,而我,隻能違背自己的意願,順從地走過去。

“給我拿著我的裘皮。”他立刻命令道。

我整個身體都因怨恨而顫抖,但是我像個可憐的奴隸一樣照做了。

我一整晚都等在接待室裏,像發燒了一樣胡言亂語。許多奇怪的影像在我眼前掠過。我仿佛看見他們互相對視,持續好久。我仿佛看見旺達穿過大廳,投入他懷裏,沉醉於其中,眼睛半閉著靠在他胸前。我仿佛看見他躺在沙發上,不是奴隸而是作為主人,而旺達就待在他腳邊。我跪著服侍著他們,手上搖搖晃晃地端著茶盤。我仿佛看見他拿起了鞭子。實際上,這時,仆人們都在討論著他。

他是個清秀得像女子的男人;他了解自己長得英俊,舉止也變得輕佻。他一天換四五套衣服,像是朵虛榮的交際花一樣。

在巴黎,這個希臘人第一次穿著女裝,就惹得許多男人發來情書。甚至有一個因歌唱技藝和熱情而出名的意大利歌唱家闖入他家,跪在他麵前,威脅說如果希臘人不跟他在一起,他便要自殺。

“對不起了,”他笑著回答,“我很願意成全你,但是現在你除了自殺別無選擇了,因為我是個男人。”

廳裏的人已經散了許多,但是旺達還沒有離開的意思。

天已經快蒙蒙亮了。

最後,我聽見她厚重的裙子發出的沙沙聲,拖在地上仿佛是綠色的波浪一般。她一步一步地靠近他,開始和他交談起來。

我在她眼裏不複存在,她已經不想再命令我些什麽了。

“為夫人穿上披風。”他命令道。他顯然沒有想過要親自為她穿上。

當我幫她穿上裘皮披風時,他兩手交叉站在一旁。但是當我跪著給她穿上裘皮靴子時,她的手輕輕地放在他肩膀上,問道:

“你對母獅做何感想?”

“當她選擇一起生活的公獅子被其他的獅子攻擊的時候,”這個希臘人繼續講下去,“母獅會靜靜地待在一邊觀看他們的戰鬥。甚至當她的配偶受傷時,她也不會過去幫忙的。她會無情地在一旁看著他在對手的爪子下流血至死,然後跟隨著勝利者而去這就是女人的天性。”

此時,我的“母獅子”好奇地瞟了我一眼。

這令我不自覺地戰栗,不知道為什麽。黎明的太陽升起,我、她和他三個人沉浸在那彷如血色的陽光中。

她回去並沒有睡覺,而隻是脫掉她的禮服,將頭發散落下來,她命令我去生火,然後她坐在火爐旁,盯著火爐裏的火苗。

“主人,你還需要我嗎?”我幾乎沒能說完最後一個字。

旺達搖搖頭。

我退出房間,穿過走廊,坐在通向花園的台階上,北風輕輕地從亞諾河上吹來,帶來清新又潮濕的清涼,綠色的小山延伸至遠處,籠罩在玫瑰色的迷霧中,金色的薄霧環繞著整個城市,飄蕩在多莫大教堂頂上。

淺藍色的天空中還顫抖著幾顆星星。

我解開外套,滾燙的前額靠在大理石階上。迄今為止發生的這一切對我來說隻是場孩童的鬧劇,但是情況卻變得越來越可怕。

我預感到災難即將來臨,我已經能夠看到它,抓住它,但是我卻沒有勇氣麵對它,我一點力氣都沒有了。老實說,我既不害怕我所受的痛苦和折磨,也不害怕所遭遇的虐待。

我隻是害怕失去這個我瘋狂愛著的女人,這種感覺如此強烈,簡直要把我壓倒,以至於我像個小孩一樣開始哭泣。

這一整天,她把自己鎖在房間裏,隻叫了黑人女仆進去。當夜幕降臨,星星在深藍色的天空中閃爍,我看見她走進花園,便偷偷地跟在她後麵,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看見她走進維納斯神廟。我偷偷跟著,通過門縫窺探她。

她站在維納斯女神像前,雙手合十祈禱著,神聖的恒星發出愛的微光,藍色的光環繞著她。

深夜,我躺在床上,那害怕失去她的恐懼和絕望的感覺緊緊地將我的心揪住,這種感覺令我變得大膽。我點著掛在走廊聖徒畫像下的紅色小油燈,走進了旺達的臥室,用手將燈光遮住。

這頭母獅子在白天已經被追趕得筋疲力盡,現在正靠在枕頭上睡覺。她平躺著,雙手緊握成拳狀,呼吸很沉重。她看上去像是在做惡夢。我慢慢地鬆開遮住燈光的手,讓這紅色的燈光照在她美麗的臉上。

但是,她沒有醒過來。

我輕輕地將油燈放在地上,坐在旺達床邊,頭靠在她柔軟又溫暖的手臂上。

她輕輕地動了動,但還是沒有醒過來。我不知道在那兒待了多久,被恐懼的感覺折磨著,幾乎凍成了一塊石頭。

最後,我開始顫抖,我忍不住哭了出來。我的眼淚落到她手臂上。她縮了好幾次,終於醒了,坐了起來。她用手揉了揉眼睛,看著我。

“塞弗林!”她大叫,恐懼多過於憤怒。

我說不出話來。

“塞弗林,”她繼續柔聲地說,“你怎麽了嗎?病了嗎?”

她的聲音聽起來充滿同情,那麽善良,充滿了愛,我的胸口就像被一個紅彤彤的灼熱的鉗子夾住一般難受,大聲哭泣起來。

“塞弗林,”她又開始說起來,“我可憐的傷心的朋友。”她的手輕輕地摩挲著我的頭發。“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幫不了你,我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什麽能將你治愈。”

“哦,旺達,必須這樣嗎?”我痛苦的呻吟著。

“什麽,塞弗林?你在說什麽?”

“難道你不再愛我了嗎?”我繼續說下去,“難道你對我沒有一點的同情嗎?難道那個英俊的陌生人已經完全占據你的心了嗎?”

“我不能對你撒謊,”停了一會後,她輕輕地回答,“他對我有一種說不出的吸引力,這種吸引力壓過我從中所遭受的折磨和擔憂。這種吸引力原來我隻在書中見過,在舞台上看過,我原以為它隻是一種想象虛構出來的感覺。哦,他像是一頭公獅子,強壯、英俊、並且溫柔,不像我們北方男子那麽殘酷。對不起,塞弗林,真的對不起,但我必須擁有他。我在說什麽呢?如果他要我的話,我會願意跟他在一起的。”

“想想你的聲譽,旺達,到此為止還那麽的純潔,”我大叫,“甚至我對你來說已經不算什麽了嗎?”

“我正在考慮這個問題,”她回答道,“我的願望已經變得越來越強烈,我希望”她把頭埋進枕頭裏,“我希望成為他的妻子如果他願意娶我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