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夜幕再次降臨了。我躺在那猶如書架的小木床上,我的胳膊和腿都好像斷了似的。然而這裏的氣氛卻充滿了詩意。星星在夜空中閃爍,意大利軍官的臉看上去像是觀景的阿波羅11,德國畫家正哼著一首好聽的德國歌曲。

暮色降臨,

夜空中星星閃爍,

我心中深深的思念啊,

輕輕地

散落在這夜色中!”

“我的靈魂啊

在這一片夢的海洋中航行

永無停止

直至

找到你才能釋放自由

而我在思念著那個睡在柔軟的毛皮之中的,有如女王般舒適的美麗女子。

佛羅倫薩!這個城市到處擠滿了人,充滿吵雜的喧囂,急躁的搬運工和馬車夫隨處可見。旺達挑了輛馬車坐了上去,遣走搬運工。

“我的仆人做什麽用的!”她命令道,“格列高拿著這票去取行李。”

她裹著她的裘皮大衣,安安靜靜地坐在馬車中,而我隻能一個接一個地去取那些沉重的行李箱。在提最後一件行李的時候,我再也提不動了,一個好心的、有著一張聰慧的臉的警察走過來幫我的忙。旺達見此情景笑了起來。

“那應該很重吧,”她說,“我所有的裘皮都在裏麵呢。”

我坐到車夫的位置上,擦掉額頭上的汗珠。她給了我旅館的名字,車夫趕馬上路了。沒過幾分鍾,我們就停在了一個令人眼花繚亂的入口前。

“還有房間嗎?”旺達問侍者。

“有,夫人。”

“給我兩間,還要一間給我的仆人,我的兩間全部都要帶火爐的。”

“夫人,您的兩間上等房,都帶著火爐,”侍者急切地回答道,“一間沒有供熱的給您的仆人。”

她走到房間門口看了看,然後草率地說:“這兩間可以,馬上生火。我的仆人可以睡在沒有火爐的那一間。”

我隻能望著她,希望她改變主意。

“格列高,去把行李取上來,”她命令道,根本沒有注意到我的表情,“你去拿行李的時候,我會去換衣服,然後去餐廳吃東西。你也可以去吃晚餐。”

當她去隔壁房間的時候,我就去樓下將行李箱都拿上來,然後和那個服務生一起將她臥室裏的火生好。他用蹩腳的法語向我打聽關於我主人的情況。我環顧四周,火爐裏的火燒得很旺,帶著淡淡香氣的白色的床,鋪著小地毯的地板。然後,又累又餓的我下樓去問餐廳在哪兒。一個好心的侍者領我到餐廳,服侍我用餐。他曾經是一名奧地利士兵,費勁地用德語和我交談著。當旺達走進來時,我剛開始喝這36小時來的第一口水,吃第一口熱飯。

看到她,我站了起來。

“你把我帶到我仆人吃飯的餐廳是什麽意思!”她滿臉慍怒,衝著那個侍者吼道,然後轉身離開了。

同時我在心裏慶幸能將這一餐飯接著吃下去。吃飽後,我爬上四樓到了我的房間。我的小行李箱已經在那兒了。屋裏隻有一盞小得可憐的油燈。這個狹小的房間沒有火爐,沒有窗戶,隻有一個小小的通風口。如果不是這麽冰冷刺骨的話,這裏會令我想起威尼斯城的皮翁比監獄12。想著想著,我情不自禁地笑了出來,房間太小,以至於我被自己的回聲給嚇到了。

突然間,門開了。一個侍者比劃著意大利特有的戲劇化的手勢說道:“你的主人要你馬上下去。”我拿起帽子,跌跌撞撞地往外走,來到一樓她的房門口,敲了敲門。

“進來!”

我走了進去,關上門,立正站好。

旺達將房間布置得舒舒服服的。她正穿著一件帶蕾絲邊的白色細布薄睡衣,坐在紅色小沙發上,腳擱在配套的腳凳上。她將一件裘皮大衣扔在一旁,那件裘皮正好就是我第一次見到她,把她當作愛之女神時穿的衣服。

大燭台上黃色的燭光映照在大鏡子中,火爐裏紅色的火焰照在綠色的天鵝絨上,棕黑色的紫貂外套上,分外漂亮;映襯著她光滑白皙的皮膚,火紅發亮的頭發,更加美麗了。這時,她白淨但冰冷的臉轉向我,冰冷的綠眼睛看著我。

“格列高,我對你很滿意。”她開口了。

我對她鞠了一躬。

“靠近點。”

我順從地走上前。

“再靠近點,”她低下頭,用手撫摸著黑色的貂皮,“穿裘皮的維納斯接納了她的奴隸。我明白你不同於普通的幻想者,你並沒有遠遠落後於你的幻想;你是那種隨時想要將幻想變成現實的人,不管有多瘋狂。我必須承認,我喜歡你這樣;這確實令我欽佩。這其中有一股力量,一股令人敬佩的力量。我相信在非比尋常的環境下,在一個偉大事跡輩出的時代,你的弱點也許會變成一種非凡的能量。在早期的帝國時代,你也許就是個殉教者,在16世紀的宗教改革時代,也許就是個激進分子,在法國大革命時代,你可能就是個有雄心壯誌的吉倫特黨人,在登上斷頭台的時候嘴裏還唱著國歌。但現在你隻是我的奴隸,我的”

她突然跳起來;裘皮大衣滑落下來,她的手輕輕地溫柔地勾著我的脖子。

“我親愛的奴隸,塞弗林。噢,我是多麽地愛你,多麽崇拜你啊!你穿著這製服多麽的帥氣啊!今晚那間破舊的、沒有火爐的屋子會把你凍壞的。我的甜心寶貝,我該將其中一件裘皮給你嗎?那邊那件大的”

她迅速地撿了起來,披到我的肩膀上,在我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我已經裹在這裘皮之中了。

“這件裘皮把你的臉襯得多英俊啊,它將你的貴族氣質都顯現出來了。等你一旦不再是我的奴隸,你必須穿著這條帶黑貂的天鵝絨外套,你明白嗎?否則我也不會再穿我那些裘皮大衣了。”

接著,她又開始撫摸我,親吻我;最後她把我推倒在那小小的沙發上。

“你好像很喜歡這裘皮外套,”她說,“快,快!快給我,否則就看不出我的高貴氣質了。”

我將這裘皮給旺達披上,她隻把右手臂伸進袖子裏。

“這是提香畫裏的姿勢。但現在看上去可夠滑稽的了。不要總是看上去這麽嚴肅嘛,這令我很傷心。在人前,你仍然隻是我的仆人,你還不是我的奴隸,因為你還沒有簽合同。你仍然是自由身,隨時都可以離開我。你已經將你的角色扮演得很棒了。我已經很高興了。但你是不是已經對此厭倦了,難道你不認為我令人憎惡嗎?那麽好吧,現在我命令你說說你的看法。”

“旺達,我必須對你坦白承認嗎?”我開口了。

“是的,必須坦白。”

“就算你濫用了你的職權,”我繼續說下去,“你對我更壞,我卻比以往更愛你,更加狂熱地崇拜你。你所做的使我熱血沸騰,令我全身心陶醉其中。”我緊緊地抱住她,親吻她濕潤的雙唇。

“噢!你這漂亮的美人!”然後我看著她歡呼。我的熱情高漲,忍不住撕掉她肩膀上的裘皮大衣,然後狂吻她的脖子。

“甚至當我冷酷無情的時候,你還愛著我!”旺達說道,“現在馬上給我滾你令我厭煩你聽到沒有?”

她扇了我一耳光,令我眼冒金星,耳朵嗡嗡作響。

“幫我穿上裘皮,你這奴隸。”

我盡快地幫她穿好。

“太差勁了,”她叫道,在快穿好的時候,又扇了我一耳光。我感覺自己的臉變得蒼白了。

“我傷到你了嗎?”她問道,輕輕用手摸著我的臉。

“沒有!沒有!”我驚呼道。

“無論如何,你沒有理由抱怨,盡管你想;那麽現在再親我。”

我伸手抱住她,她的唇與我的唇緊緊地糾纏在一起。她身上那件沉重的裘皮大衣壓在我胸前,我有一種奇怪的受壓迫的感覺,好像是一隻野獸,確切的說是一隻母熊擁抱著我。我感覺好像她的爪子滲入我的肉裏。但這時,這隻母熊輕易地放過了我。

我上樓走進我那間可憐的仆人屋,心裏充滿了喜悅的希望,然後倒在那硬木床上。

“生活真是驚人地神奇,”我想著,“一會兒之前,最美的女人維納斯還靠在我胸前,現在你有機會研究中國的地獄。和我們不一樣,他們不是把罪人扔進火裏,而是讓魔鬼把他們趕到冰天雪地之中。

“很有可能,他們宗教的創始人也睡在沒有供熱的房間裏。”

晚上的時候,我尖叫著從睡夢中驚醒。我夢見我在一片冰雪天地中迷了路,徒勞無功地找尋著出路。突然有一個愛斯基摩人駕著馴鹿雪橇過來,他的臉就是那個來我房間的侍者的臉。

“先生,你在這兒找什麽呢?”他大喊,“這可是北極啊。”

過了一會兒,他消失了,旺達在冰上滑雪。她那白色綢緞裙子隨風飄起來,還發出劈裏啪啦的響聲,還有她的貂皮大衣和帽子,特別是她的臉比雪還要白。她徑直向我衝過來,伸出雙臂抱住我,開始親吻我。突然我感覺我的血液沸騰起來,溫暖起來。

“你在這兒做什麽?”我慌張地問道。

她大笑起來,當我看著她的時候,發現這不是旺達,而是一隻碩大的白色的母熊,正用爪子抓住我的身體。

我絕望地叫喊著,當我被嚇醒環顧四周的時候,還能聽見她狠毒的笑聲。

一大早我就站在旺達門口,侍者將咖啡拿來。我從他手中接過來,端給我漂亮的主人。她已經穿好衣服,看上去很漂亮,像一朵清新嬌嫩的玫瑰。她優雅地對我笑著,當我恭敬地準備退出房間時,她把我叫住了。

“格列高,過來,你也快點吃早餐,”她說,“待會兒我們去找房子。我再也不想待在旅館裏了。待在這裏令人尷尬。如果我跟你說話久一點,人們就會說閑話:‘這個俄國女人跟她的仆人有一腿,你看看,凱瑟琳那樣的人還存在呢。’”

半小時之後我們出了旅館,旺達帶著一頂俄國帽子,而我穿著克拉科製服。我們引起了一陣騷亂。我走在她身後十步之遠,表情非常沉重,但是這時候卻很想笑出聲來。幾乎每條街上都有一所漂亮的房子,標著:“出租已裝修的屋子”。旺達總是讓我先上樓,而隻有當房子滿足她要求的時候她才會自己上來看。到了中午,我已經像一條外出巡捕牡鹿的獵犬一樣累了。

我們又進了一所房子,但是覺得沒有合適的房間,於是又離開了。旺達已經有點心情不好了。突然她對我說:“塞弗林,你扮演角色的認真態度真叫人著迷,而我們對彼此關係的約束令我討厭。我已經忍不住了,我確實愛著你,我要吻你。我們去這房間裏吧。”

“但是,女士”我想反對。

“格列高?”她走進隔壁開著的門廊,爬上了幾級黑暗中的台階,然後伸手熱情又溫柔地將我抱住,親吻我。

“哦,塞弗林,你真是太明智了。你做奴隸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危險,你令人無法抗拒,我真擔心會再次愛上你。”

“難道你已經不再愛我了?”我的心霎時被突然的恐慌揪住了。

她嚴肅地搖搖頭,但是用豐滿迷人的雙唇吻住我。

我們回到旅館。旺達吃起午餐,並且命令我也趕快吃點東西。

當然,我的午餐沒有她那麽快來,所以當我正要開始吃第二口牛排的時候,侍者進來了,又做了個戲劇化的手勢,說道:“夫人要你馬上就去。”

我隻好痛苦地離開我的午餐,又餓又累地去找旺達,她已經吃好上街了。

“我真難以想象你這麽無情,”我抱怨說,“幹這麽累的活,你居然連讓我完整吃一頓飯的時間都不給我。”

旺達高興地笑了,“我以為你已經吃完了呢,”她說,“但是沒有關係。男人生來就是要受罪的,尤其是你。殉教者都還沒有牛排吃呢。”

我隻好餓著肚子,生氣地跟著她。

“我已經放棄在這城市裏找一處住所的想法了。”旺達接著說下去,“因為在這很難找到一整層空的房子,讓我們可以隨心所欲地做想做的事。像我們這樣瘋狂奇怪的關係,肯定是很難協調的。我該去租一整套的別墅,你別吃驚。你現在可以去填飽肚子,然後在佛羅倫薩逛逛。我會到晚上才回去。如果到時候需要你,我會派人去叫你的。”

我逛了多莫教堂13,維琪奧王宮和傭兵涼廊,然後我在亞諾河岸上站了很久。我一次又一次地看著這座古老的佛羅倫薩城,圓圓的屋頂和塔樓輕輕柔柔地聳入蔚藍的萬裏無雲的晴空裏。我望著那雄偉的大橋,橋下美麗的黃色河流泛起層層波紋,還有那碧綠的青山環繞著這個城市和城市裏細長的柏樹、眾多的建築物、宮殿和修道院。

這是個不同的世界,是個令我們開心、歡笑的世界,是個誘人的世界。這兒的風景不像我們那兒的那麽嚴肅、那麽憂鬱。從這兒到那散落在淡綠色山中的白色別墅要很長的路程,然而每一處地方都充滿著陽光。這兒的人們不像我們那麽嚴肅,可能,他們沒有想那麽多,可他們看上去全都非常開心。

據說在南方死亡也更容易些。

現在我模糊地感覺到那沒有荊棘的美和不需要受折磨的愛。

旺達找到一所漂亮的小別墅,將它租了下來,租了一整個冬天。它座落於亞諾河左岸的迷人的小山上,就在卡希納公園對麵,它周圍有一個迷人的花園,旁邊有可愛的小路和草地。它有兩層樓,是意大利流行的方形建築。一邊有條開放的涼廊,涼廊裏有許多古代的石膏雕像,這兒的石階一直通到花園裏。穿過涼廊,會看見一個由華麗的大理石做成的浴池,它由一段螺旋式的樓梯通到主人的臥室。

旺達一個人住在二樓。

我住在一樓的一個房間裏,這個房間很棒,還有火爐。

我穿過花園,在一個小山包上,發現了一座小寺院,寺院的門是關著的。門上還有條縫,我往裏頭望,發現在白色的基座上有一尊愛之女神。

我心裏輕輕地打了個顫。我仿佛聽見她笑著對我說:“你在那兒嗎?我正等著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