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時來運轉驅逐朱三
命運多舛的涼水泉子,曆經滄桑,早已是麵目皆非。尤其是那一眼遠近聞名的清泉,亦幹涸多年,早不見半滴水珠出來了。鳳鳴山既無鳳鳴又無鳥啼,麻雀都難見一隻。村前那條苦水溪,時斷時續,如一條被人遺棄的破腰帶。村頭幾棵要死不活的老柳樹,沒精打采地垂著頭……。好多年沒聽說有人蓋新房了,唯有幾間一磚到頂的土瓦房聽說還是朱建明爺爺的爺爺留下來的,牆破頂漏,早己沒人敢住了。祖祖輩輩以種糧為本的山民每年都要靠吃回銷糧打發日子,地裏草都不長,還能長出莊稼?湯湯糊糊吃上半碗,還要勒緊褲帶學什麽寨,今天東山安營,明天西山紮寨,南山紅旗飄,北山塵土飛。場麵紅紅火火,社員幹勁十足……
很快,曆史翻過了這沉重的一頁。
八十年代初期中國西北部的這個小山村,已經發生了極大的變化。躍躍欲試的農民現在有了土地作資本,他們真想拿出當年翻身求解放的勁頭,好好幹一場。不求大發橫財,隻求小富即安,混飽肚子就行,事到臨頭又亂了方寸:缺水缺肥缺資金,更要命的是缺地。幾十年來人口一個勁地瘋長,土地麵積還是老樣子,光有蘿卜沒有坑,世世代代在泥土中作文章的人打死也不會想出還有另外的活法。村幹部朱三幾個倒是比過去更優哉遊哉,你扒黃土他收費,平常沒事就打牌賭博灌黃湯。幹啥都不如幹部,幹部等於不幹,既不動腦又不動手,這個道理傻瓜都知道,要不然誰沒球事找官當?
正當這個時候,董榆生回來了!董榆生是土生土長的涼水泉子人,哪個不認識?雖說是出門早,但也斷不了常回家。怪就怪在聽說這次回來就不走了,都說人往高處走,水才往低處流。這人往低處走,還是頭一回聽說。鄉親們覺得蹊蹺,老董家這小子犯得啥毛病,好好的工人不幹,跑回土窩子裏來受洋罪?消息靈通的人說,開除了開除了,得罪了領導,讓朱三的兒子虎子給開除了!看熱鬧的、圖希罕的、打聽事的,滿滿地擠了一院子。不管咋說,涼水泉子出了個大學生,這可是幾輩子都沒聽說的事,看看這有知識的人和普通老百姓有啥不一樣。
董榆生還是那身穿戴,三十幾的人老倒是不怎麽顯老,就是黑瘦些,不像個讀書人,倒像是下苦人。學校裏又不搬磚頭弄瓦塊,咋把人苦成這樣子?朱家的虎子,頭些日子回家,穿的料子,坐的小車,抽的煙根根都自帶煙嘴子。人家到底是當官的命,架子抖的很,見了一般的人頭都不點,擺擺手就過去了。不像這董榆生老大不小的一個媳婦也沒混上,他這年齡大姑娘是沒門了,瞅機會能找個光鮮些的小寡婦就不錯。真可惜了這小夥子,頭幾年是啥人才?……
進屋的都是得消息早先來的,大都是青壯年。個別輩份高的坐炕上,年輕人有蹲的有坐的有站的,反正是見縫插針,怎麽方便怎麽來。有的把董榆生叫“哥”、有的叫“叔”、有的還叫“尕爺”。鄉下人沒水平問的話也是雜七雜八:有人問大學老師打不打學生?有人問城裏牛肉麵多少錢一碗?還有人問城裏茅廁好找不好找?……
“老革命”朱建明聽得不耐煩,忍不住大喝一聲:
“都給我住嘴!閑球的沒話說了,淨問些有皮沒毛的事。我侄兒榆生如今可是大學問人,這次回家有任務,就是要帶鄉親們發財致富奔小康!想當年我和他爹……”
“算了七叔,想當年你還不是替別人戴上頂破帽子,站在台上挨批……”
“我把你這個狗日的球娃,才斷了幾天奶,就尕狗趴到糞堆上裝大狗,揭開老子的短了。”朱建明說話就要下炕找人算賬,被旁邊的勸住。
眾人說:“別吵了,別吵了,讓榆生說話。”
屋裏地方小,董榆生本來就站著,他看鄉親們來的人不少,心氣也挺高,就清清嗓子放大聲音說:
“鄉親們,憑我董榆生的本事能吃幾碗幹飯?幹啥還不得靠大家。我這十多年雖然人在外麵,可是心裏還是老想著咱們涼水泉子。我們的涼水泉子可是塊風水寶地喲!早年間山清水秀,四季如春。大家還記得我們村為啥叫涼水泉子嗎?還記得那一眼清泉水嗎?如今沒了泉水隻留下泉名,這樣再過幾年,連泉名也沒有了,隻能按意改成白土台、黃土崗。把好好一個家,敗成這個樣,怪誰呢?要怪隻能怪我們自己。”
“怪我們自己?”眾人不解。
“我們也沒有堵、也沒有墊,它自己不出水了,管我們什麽事?”有人小聲嘀咕。
“榆生,你在外多年不摸底,涼水泉子雖說有壞人但也不會壞到糟蹋泉子的地步。”
董榆生微微一笑,說:“大叔、大嬸,哥哥兄弟們,俗話不是說地下泉水天上來嗎?”
“天上來?哪一年天不下雨?民國十八年,三年滴水沒落,泉都沒幹。”
董榆生說:“那時山上有啥,現今山上有啥?樹都砍光了,草都不長一棵,修梯田、造平原。一場雨下來,山被扒了一層皮,年複一年,山上存不住水,山下還能有泉嗎?”
“對呀對呀,我們咋就沒有想到這個理呢?”
“別說是山,就是人扒光了衣服放到太陽底下去曬,也曬幹了,”
“都是朱三,驢日的瞎指揮,把泉子整沒了……”
年紀大的回憶起當年的清泉水忍不住一個勁地咂舌頭、咽唾沫。
“這也怪不得那一個人,那是一股潮流,幹也得幹,不幹也得幹,幹也幹不好……”董榆生說。
朱建明不高興了,白了董榆生一眼,嘟囔道:“榆生,你太沒原則性了,他把你爹都整死了,你還向著他說話……”
董榆生打斷“老革命”的話,繼續說:“如今黨的政策是,要幹就得幹好,幹不好政府還不答應哩!當然,重建鳳鳴山、複蘇涼水泉子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老話說十年樹木哩!眼下最要緊的是解決肚子問題,人是鐵、飯是鋼嘛!涼水泉子這些年人口年年增長,旱地靠不住,水地一人二分都投不到。咱們不能死守城隍廟,要想辦法走出這個死胡同。農業不行靠副業,我有個想法,城裏這幾年搞建築,急需用磚。咱們涼水泉子不缺好土,燒他幾窯磚,馬上就是錢……”
眾人嘩然。
“哎喲我的老天爺,這有學問的人和我們這些鄉裏棒就是不一樣。榆生,你這一說,我們可開竅了。”
“榆生哥,你就帶我們一起幹吧!我以後娶媳婦就全靠你了!”說話的年輕人叫侯有才,外號叫“秀才”,剛才他還擔心董榆生娶不上媳婦娶寡婦,這陣又把娶媳婦的希望寄托在董榆生的身上了。侯有才二十四歲,在村裏也算是大齡青年了,人長得精精幹幹,腦袋瓜也好使,還念過幾年初中,在村裏算是秀才了。朱三幾次請他出來在村裏幹點事,他嫌朱三名聲不好,一直沒答應。
“選董榆生當村長!”院子裏的婆娘娃娃先喊了起來。
“我同意,我舉雙手讚成榆生哥當村長。”朱洪林腿腳不靈便,被特別照顧坐到炕沿上。他就是當年的尕順。他爹朱六福死後,別無親人,他就跟五奶過了。隨著年歲的增長,他的腿也略有好轉。朱洪林是個個老實人,還沒說話臉就紅,而且一著急還愛犯口吃,“朱、朱三早、早該下了,占著茅、茅廁不屙、屙屎。”
“喲,尕順,你三叔可不敢下台,他要是下了台,你的媳婦就沒支望了。”朱建明打趣說。
“去去去!七叔你、你還好、好意思說、說人,你還不、不是電、電線杆子、不長樹葉————光、光棍一、一個。”
眾人哄堂大笑。“老革命”臉臊得通紅,他老想揭別人的短處,沒想到讓小輩人揭了他的短處。朱建明語塞,正當此時一個叫董國勝、小名叫“狗剩”的站在門口喊道:
“別吵了,別鬧了!不如現在就趁熱打鐵,找幾個人到鄉裏去,給領導說個話,就說我們要重新選村長。”
“對,狗剩說、說的對,咱們馬、馬上就、就走。”朱洪林知道自己腿慢,第一個先站起來。
“走哇,到鄉裏找鄉長去哇!”有人呼應著。
朱建明出溜下地,摸著一隻鞋,另一隻不見下落,他一邊找鞋一邊喊:“球,都走都走,人多嘴多,驢多腿多,誰不去誰是烏龜王八蛋。大家別怕,鄉裏劉書記是我老熟人……”
母親從廚房裏出來,喊道:“不吃飯了,麵都擀好了。”
朱建明說:“算了嫂子,這麽多人一人一筷子都不夠。”
母親又拿個饃讓董榆生裝上,董榆生笑道:“娘,一頓半頓餓不死人。”
大家夥兒聽了朱建明那句話,生怕當“王八蛋”,爭先恐後往前跑。董榆生見不是道,急忙喊道:
“都停下都停下!又不是去打狼,去這麽多人幹啥?不如選幾位代表,七叔一個、有才一個,洪林和我,自行車捎上四爺。有我們五個人去,大家看是如何?”
眾人這才沒話說。
鄉上非常重視群眾的意見。劉書記劉庚年馬上召集幾位領導碰了個頭,當即決定三天以後在涼水泉子召開村民大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