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人世間最真摯的愛戀

還是董榆生先打破僵局,說:“天嬌,我餓了,咱倆吃飯去。這兒人多,說話不方便。”

吳天嬌拍拍自己的**包,說:“我這兒正好有兩個馬蹄子(一種白麵和雜麵相摻的饅頭),你一個,我一個。”

董榆生說:“不,今天是你我見麵的好日子,我請你下館子。”

吳天嬌說:“到底是工人老大哥,口袋裏有錢。行,我跟著你沾光,就過一回年。”

一個“工人老大哥”勾起董榆生的心事,臉色微微一變,半天沒吱聲。吳天嬌何等聰明,一看董榆生的表情,就知道可能那地方說岔了,急忙關切地問道:

“哥,我讓你生氣了?”

“哪兒呀?今天是高興日子,不管那些,咱們走。”

“不,”吳天嬌反倒使開了性子,嘴噘得老高,“你不高興,我就不去!”

董榆生笑道:“傻丫頭,你真是個傻丫頭!見到你我什麽樣的煩心事都忘到九霄雲外去了,你說我能不高興嗎?快走吧,你看人家都把我們當耍猴的了。”

吳天嬌回頭一看,不由得噗哧一笑,趕快拉起董榆生迅速離開這“是非之地”。邊走她還不時地回頭觀望,心裏不停地犯嘀咕:現在這些城裏人怎麽啦,寂寞的就這麽無聊,見啥啥希罕。去年他們幾個同學進城,有位女同學丟了錢包,鄉裏娃攢倆錢不容易,女娃娃正急得哭鼻子抹眼淚哩!很快就圍上一群人,後麵的不知底細還以為賣緊俏物品呢,跟著就排起一溜長隊。有人甚至主動站出來維持秩序,嘴裏不停地大聲嚷嚷著:“不要擠,不要亂,按順序來,人人都有份!”

董榆生花一斤糧票要了五個饅頭,點了四樣菜:回鍋肉、蒜台肉、粉條肉、蛋炒菠菜,一碗三鮮湯。

吳天嬌毫不掩飾地大聲嚷嚷道:“哥,別說吃,我長這麽大見都沒見過這麽好的飯菜。”

董榆生也是山溝裏長大的娃,豈能不知農人的苦楚?尤其是像天嬌她們這一家,吃飯的人多,幹活的人少,一年到頭肚子都難以吃飽,哪裏去見肉腥味?他不願把他們的首次相聚變成“憶苦思甜”會,因而就岔開說:

“天嬌吃吧,別說那麽多了,以後我每個星期給你改善一次生活。”

“一個星期過一回年!哥你一月多少錢工資?”

有了上一回的經驗,董榆生也不皺眉,也不作色,索性把話挑明說:“天嬌,單位上已經不要我了,現在是學生,畢了業就是農民。”

“農民就農民!農民有什麽不好?大家都不種地,工人還不餓死。畢了業我和你一塊回家種田去,不知你還能不能吃了那份苦?”

“你看呢?”

吳天嬌上下打量了打量董榆生,點頭含笑說:“我看還行。”

吃過飯一算賬,整整花了伍塊錢。吳天嬌心痛地說:“早知這麽貴就不吃了。我爹是全勞力,一個月的工分才合三塊錢,我們一頓就吃了伍塊。媽媽知道了還不把我罵死才怪哩!”

董榆生再一次岔開話題:“你們家就你一人上學?”

“可不是,兩個妹妹一個弟弟全是文盲。全家供我一人念書都吃力的不得了。也不是光我們一家,我們那一條溝好幾個村莊就出了我一個中學生。尤其是冬天,早上走得早,連個作伴的人也沒有,黑咕隆咚的好怕人。幸虧沒碰上狼啦啥的,要不然早沒我了。有句話說了不怕哥你笑話,我這次上大學,還是大妹妹天英的彩禮錢……”

已經過去多少年了,吳天嬌還是當年那樣,那樣的神態、那樣的語氣,說起話來不慌不忙有條有理。唯一不同的是,當年的小妹妹如今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小妹妹才多大呀就結婚了?”董榆生掐指算算不合適。

“結什麽婚呀?我們那兒的習俗,先吃定婚酒,男方給女方家付一部分彩禮錢,到了年齡才結婚。天英今年才十六歲,法定年齡還差兩年哩!”

“天英都定婚了,那你呢?”

吳天嬌知道董榆生問的什麽意思,抿嘴一笑說:“就不告訴你。”

董榆生天真得像個小娃娃,催促道:“快說呀,不說我就生氣了。”

“還好意思說呢?多少年了,也不想著過來看看人家,不知道人家心裏是咋想的?”

“那個民兵連長呢?”董榆生不禁想起了那位紮皮帶的“武工隊員”。

“他呀,早不當民兵連長了。整天不是喝酒就是打牌,自己還覺著自己像個人,我看是連條狗都不如。”

“是啊!”董榆生長歎一口氣,想起了另外一個人。心想如若這世上的壞人都壞到明處還好辦,就怕暗地裏使壞,冷古丁後腦勺上嘣你一槍,死你都不知道是咋死的。

吳天嬌看董榆生又動開了心思,還以為是他多了心,急忙解釋說:“哥你放心,別說是他那樣的貨,就是比他再強十倍百倍的人,我也看不上。隻要你不結婚,我就、我就不嫁人!”

女孩子把話說到這個份上,董榆生還能無動於衷?他受了極大的感動,剛想要說什麽,猛回頭看見服務員們齊排排站在身後,臉色十分難看,一個個橫眉冷對,隨時都會發作的樣子。他抬腕看看表,不好意思地說:

“食堂早該下班了,天嬌咱們快走吧!”

吳天嬌帶的那點錢,買書交學費,吃穿花用,對付不了幾天,眼看就要告馨。她不敢伸手跟家裏要錢,她知道自家的家底:前賬分文未還,再借咋好張口?再說家家都困難,誰家有閑錢存到銀行裏吃利息呢?大妹妹的“彩禮”供她支撐了一年,莫非還要把二妹妹天英打發出去不成?董榆生知道了,安慰她說:

“天嬌,我有個戰友張振中在建築工地當隊長,暑假我去他那兒當小工,多少也能掙點錢。實在不夠再想別的辦法,你不用擔心,這點困難不算啥。”

“哥,太苦了你了。”吳天嬌撫摸著董榆生的胳膊,含情脈脈地注視著他。

“苦什麽?歌裏不是都唱男兒不怕千般苦嗎,這算什麽?”

“哥,工地上危險,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一個假期董榆生在張振中的工地上幹了四十幾天,他把掙來的錢如數交給吳天嬌。吳天嬌望望董榆生黝黑的臉龐,拉住他那磨出老茁的雙手,心疼得差點要掉淚。她是個剛強的女孩,從小到大,再苦再累,即使是父母親站在台上挨批鬥,她也沒掉過一滴眼淚。蕙榆生的真情感動了她,她情不自禁地撲到董榆生的懷裏,柔聲說:

“榆生,你真好!”

“怎麽不叫’哥’了呢?”董榆生聽出端倪,故意挑刺兒。

“還說人傻你才傻呢?”

“我怎麽就傻了?”

“傻就傻吧!誰讓我命苦遇上你這麽一個傻哥呢?”吳天嬌故意歎口氣,轉過臉去偷偷一笑。

“天嬌,”董榆生說,“我以後要拚命幹活,掙很多很多的錢,再也不讓你吃苦、受難心了。”

“要那麽多錢有啥用?夠花就成。”吳天嬌回過身來,想起了什麽,說,“榆生,我給你講個故事,你想聽嗎?”

“想聽,你講吧!”

學校裏還沒正式開學,宿舍裏就他們兩個人。他倆並排坐在吳天嬌的床上,吳天嬌開始講故事:

“困難時期一個寒冷的冬天,一隻饑餓的老狼摸黑潛入我們村,找到生產隊的羊圈。老狼扒門門不開,挖牆牆不動。情急之下,老狼躍上了房頂,房頂上正好有個通氣的風洞。洞口雖然不大,但周圍皆是些籬笆草泥之類,老狼不費吹灰之力,幾下就把風洞擴展到允它通過的口徑。老狼跳進羊圈,裏麵三十幾隻羊啊,它挨個兒統統咬死,隻喝羊血不吃羊肉。吃飽了喝足了,老狼的肚子漲得像氣球,抬頭一看,上不去了。

“老狼還真是有心機,它把死羊一隻隻摞起來,離洞口不遠了,它很輕鬆地鑽了出去。老狼在房頂上轉悠了幾圈,喝漲肚子的狼忘了此時非彼時,它跟平常一樣從房頂上往下狠命地一跳,’撲哧’一聲,壞了,肚子破了,三十幾隻羊的血如數流了出來,末了還搭上狼的那一份。第二天人們見到那隻狼的時候,它還圓睜著雙眼,一臉的不服氣。它想說什麽呢?它想說的話都在它的臉上寫著。”

董榆生認真地聽完,感觸很深地說:“天嬌,你的故事真好。”

“說故事也是故事,說真事也是真事。有時我就想,老狼吃虧就吃虧在太貪婪。臨死了還不服氣,還想再給它一次這樣的機會,它還有這樣的機會嗎?人可不能向它學,幹啥都要有節製,莫貪心,榆生你說我說的對嗎?”

董榆生突然覺得吳天嬌不但聰明漂亮,而且極富見地,善於思考,如果假以時日,她定會是個出類拔萃的人才。董榆生自覺慚愧,參加工作這麽些年,每遇挫折總要自哀自歎,看看人家天嬌,磊磊坦蕩,心胸豁達,從未見她愁眉緊鎖,真真是個女中丈夫,令五尺男兒也汗顏。想著想著不禁挪挪屁股,稍稍坐遠一點兒。

“咋了咋了,坐那麽遠嫌我聲音大吵了你不是?”

“瞧我這身髒衣服,幹了一個多月的活,渾身的汗臭。”董榆生不好意思的說。

“誰嫌你了?不怕你笑話,榆生。來這兒上學之前,我身上還長虱子了呢!有啥辦法,兒不嫌娘醜,怕髒就不回家了?”吳天嬌往前一蹭,反而兩手俯在董榆生的肩上說話。

轉眼就是四年。在這期間吳天嬌和董榆生非但沒有和家裏要錢,有時還給家裏匯上一些。董榆生在張振中的工地上當小工,有時半天、有時一天,要緊三關幹通霄的情況也有,星期天、節假日更不必說。起初,吳天嬌吵著也要去工地,初董榆生堅決地攔擋住了,說讓她一個女孩子幹那種苦力活,他都羞死了。隨後,吳天嬌帶幾個學生,多少也能掙幾塊錢。偶爾給報社寫幾篇稿件,還得了稿費。吳天嬌知道董榆生的文才好,但是他不肯寫,嫌稿費太低。他們太需要錢了,不但要吃要喝,交學費,而且還要買大量的書籍。董榆生每次出去幹活,都要找個偏僻的地方換上那套破爛不堪的舊衣服,看上去十足一個進城打工的農民工。吳天嬌不會縫補,看著董榆生叫化子似地在人前走來走去,她心裏又苦又澀。本來他們早有約定,畢業以後就辦結婚手續。誰知事到臨頭董榆生又變了卦,他說等過個一半年工作安定下來再辦也不遲。吳天嬌為自己也為董榆生想,他們的年齡都不小了,不知道董榆生葫蘆裏裝的什麽藥?

市委需要一個秘書,一眼就選中了吳天嬌。學校要董榆生留校任教,他堅辭不幹,一門心思要回家種地。吳天嬌理解董榆生的心情,大學生回家當農民,董榆生也不是第一個。

分手之際董榆生說:“天嬌,好好工作,不要老想著我。到時候我能來自然就來找你,來不了你也別老等著……”

吳天嬌聞聽,心裏很不高興,扳著董榆生的肩膀,四目相對,好像不認識似的,停了好長一會她才說:

“榆生,你不該這樣說話,我是那樣的人嗎?我是吃了稱砣鐵了心的,早早晚晚都是你的媳婦。今後你討飯我幫你提籃子,你打狼我給你遞棍子,你殺豬咱倆一道翻腸子。你別胡思亂想,你上天堂我不希罕,你下地獄我不嫌棄。今生今世,誰也別想把我們分開!”

吳天嬌說的全是心裏話,董榆生又何嚐不知,幾百回魂牽夢繞,多少次晝思夜想,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和天嬌妹妹這樣的好姑娘喜結良緣共白頭嗎?當這一天終將來臨之際,他卻突然變卦,不但要推遲婚期而且還要中止婚約,讓吳天嬌不要想他不要等他雲雲,所有這一切,隻為何來?

董榆生心想,他和吳天嬌的愛情,隻是一種偶然。追根溯源,緣由當初他無意中幫了吳大嬸一次,在吳天嬌尚不是很成熟的心靈裏對他產生了好感,如果以此為基礎使他們的關係發展成為夫妻關係,董榆生是萬萬不能接受的。中國有句老話說施恩不為圖報,隨便幫人家一把就要謀劃人家的女兒,這算什麽品行?不說吳大嬸知道了小看他,就是父親在世,也斷然不會讚成他這種行為的。那一次給吳大嬸留下兩百塊錢也僅僅是想解一解吳大嬸家的燃眉之急,既不是施舍,更不是收買。如上所想,如果吳天嬌僅僅是一般的農家女孩,董榆生還能接受。在他看來,吳天嬌絕非凡婦俗女,從小曆經磨難,鍛煉了她堅韌不拔的性格和一往無前的勇氣。他斷定吳天嬌苦盡甘來,必將會成就一番事業。而聯想自己,一事無成,啥也不是,這次返鄉,還不知會是什麽結果。他不想耽誤了吳天嬌的錦繡前程,他不想老是讓吳天嬌活在欠他多大人情的氛圍中。故而他拿定主意,先慢慢冷卻感情,給姑娘一次機會,讓她重新選擇。但話到嘴邊又難以啟齒,吳天嬌對他情深義重,他不敢太傷她的心,思慮再三,董榆生說:

“天嬌,如今你可是國家幹部了,而我……,你要慎重……”

“董榆生,你要想當陳世美,看我怎麽收拾你!”吳天嬌看董榆生心神不定的樣子,忍不住發急喊道。

“收拾我,怎麽收拾我?”董榆生一怔。

“我就、我就咬你……”話未說完,吳天嬌猛一把摟住董榆生。

董榆生分明感到兩滴熱淚落到他的脖頸上,頓時他的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悵惘。